那日溫泉邊離開,謝絕了殷夙傲的良馬,她堅持徒步走回,一半是她不想欠人情,一半也是考慮到信任的問題。
如果說她衣冠楚楚的騎著良馬回到天曦國,任何人都會以為她一定是叛變了,否則怎么可能輕易地逃出半面鬼將的手心。
可是她也多吃了許多苦頭,當日殷夙傲帶著她已經向落日國走了七日,如今她再徒步走回,這樣算下來,她整整離開一個多月了。不過還好,她還是回來了。
拍拍已經有些破爛泥濘的衣裙,她快步走向城門。
來到城門口她就愣了,她以為天曦國的軍隊會退守天門城的,可是城內不但沒有士兵,連戰火的痕跡都沒。
難道殷夙傲根本就沒攻打天曦國的意思?那么軍隊哪去了?
走進蕭條的天門城,一張張歡快的臉,百姓們仿佛在為什么事慶祝。
凌千蘿隨手攔下一個人!刚垎柷靶┤兆涌捎熊婈牻涍^?」
「有啊,凌將軍帶著士兵去平了京城的叛亂了!鼓侨丝吹缴l的凌千蘿,視線立刻狐疑了起來。
「你的樣子很像是湊將軍!
她皺起眉頭!肝沂恰
沒等她說完,那人又接著笑了起來,「不過怎么可能呢,凌將軍正在京城等待成親呢!
「你說什么?!」她震驚地追問:「什么凌將軍?」
「凌千駱凌少將軍啊,他馬上要和梁府的千金成親,雖說國喪不久,但是由于凌將軍平亂有功,所以新帝特許成親!
凌千蘿的腦子瞬間一片空白。國喪?凌少將軍?她在此,那么哪來的「凌千駱凌少將軍」?國喪又是怎么回事?新帝是誰?朝中的兩大勢力是大皇子和三皇子,他們登基了?
路人趁機離開了,她看著那一張張喜悅的臉。他們的歡樂是為什么?
蕭條的天門城居然彷佛被注入了希望一樣,天曦國的子民似乎第一次如此的歡樂,只要靠近他們,就可以聽到他們議論紛紛。
「暴君死了真好,如今的新帝真好。」
她忍不住又問了一人,「天曦國的新帝是哪位皇子?」
「你從外地回來的嗎?新帝是當今九皇子,真是少年天子,仁義賢德,尤其是護國公……」
凌千蘿更是吃驚。九皇子?那位幾乎被人遺忘的皇子?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成為皇上!
「三皇子和大皇子呢?」
「大皇子在江南叛亂,三皇子被封為王爺……公子?你的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凌千蘿瞪著一隊走過的官兵,領頭的一人她認識,那是反叛軍的一個小頭目。他怎么一身朝廷命官的打扮?
「他是誰?」
「他是我們天門城的新城主,以前是反叛軍的參將!
「你們甘心屈就他?!他是逆黨!」她還曾大敗他們三次。
路人笑了,「公子一定許久沒回來了,朝廷已經放了公文,以前被稱為亂黨是一時失誤,其實反叛軍是護國義士,現在已經沒有反叛軍了,全部都是天曦國的宮兵!
凌千蘿只覺得身體不住暈眩旋轉。這是怎么回事?離開一個多月,國家已經改朝換代不說,居然還多了這么多變故,而且那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凌千駱」又是誰?
一切答案都在京城。
她望著京城的方向,眼中閃著急切,她必須去找個答案,她預想到的結果不是這樣的。
寧可被誤會通敵,寧可被責統率不力,或者說她抗旨也行,她都不會有怨言,她回來也不過拚著最后的尊嚴,求一個頂天立地的死。
她茫然的站在街頭,身邊人來人往,心中一片悲哀。這是她誓死保衛的國家啊。
酒樓上,陰柔絕艷的男人靠在窗邊看著街心的身影,薄唇帶著微笑,散發下若隱若現的傷痕,讓身邊的跟班緊張得要命。
「王子,您好歹把衣服換下,這樣……目標太明顯了!
一個月前的那一戰,殷夙傲第一次嶄露了自己的真面目,從此天藍色的長衫,邪魅俊美的外表連同臉上的傷痕,已經是人盡皆知的「半面鬼將」的招牌?墒撬瓦@么大剌剌地站在敵國的酒樓上,絲毫不把周遭的竊竊私語放在眼里。
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忽然插了進來,「無妨,在這里沒有人會不識規矩的!
流影猛然回身,酒樓不知何時已經用竹簾把他們的角落圍了起來,在圍起的空間內站著一個清俊斯文的白衣男子,臉上帶著春風般的微笑。
殷夙傲懶懶地回頭,然后譏誚地扯了下唇角,「難得護國公大駕光臨,又豈會有人敢來不守規炬?」
流影的下巴差點掉了。這個年輕溫和的男子就是天曦國的護國公風君恩?那個傳說中反叛軍的首領,而后莫名其妙把懦弱的九皇子推上寶座的傳奇人物?
風君恩微笑著坐了下來,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殷將軍,何不坐下與在下把酒言歡呢?」
殷夙傲沒有動,只是深思地看著風君恩——這只天下第一的千年狐貍。他沒有靠近桌子,只是垂下眼睛繼續看著樓下的凌千蘿,此刻她正低頭下定決心向一個方向走了過去。
他立刻向外走去,他可沒時間跟個千年狐貍浪費時間。
風君恩叫住了他,「如果我讓她自己走進你的懷里呢?」
殷夙傲定住了,他回身看著悠然喝茶的白衣男子,清蓮般的男子,卻把自己所有的心血拱手捧到一個懦弱的少年面前,現在他會出現恐怕也是為了鞏固那個少年天子的江山而來的吧。
「正如將軍心中想的那樣,在下不過希望將軍五年內不犯天曦國而已!癸L君恩笑得溫和,「然后將軍要的,天曦國一定會完整的交到將軍手上!
殷夙傲邪惡地一笑,「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或許我要的是天曦國呢?」
「取得這個天下對將軍來說太簡單了,倒是人心是最難得的,既然將軍可以讓出落日國,又豈會看上小小的天曦!
他的確是個很好的說客,殷夙傲靜靜地看著他。
「我不是個喜歡交易的人!
「在下知道,將軍喜歡自己去拿。」風君恩笑容不變!缚墒桥耸腔,一旦錯過花期,或許就是一輩子。」
殷夙傲看著他的眼睛,怱然仰天大笑,「好,既然我為她破例無數,多這一次又何妨!
他等不及了,那樣的低喘嬌吟夜夜在夢中浮起,在她離開的這些天讓他焦躁不安,索性搶先來到天門城等她。
「那么我們成交?」風君恩笑著起身,「這樣我就不打擾了!
在他離開的剎那,殷夙傲忽然問:「你的女人是那個孩子?」
風君恩頓了一下,然后含笑回首!改茏屛覀兏市耐讌f的還有誰?」
望著遠去的白影,殷夙傲的眼中閃出了深思。是啊,能讓他和風君恩這樣的男人妥協信念的,除了心愛的女人,天下還能有誰?
流影終于咽下口水上前苦笑,「主子啊,您不會跟那個男人做交易吧?」
「你可以告訴宮里,我不介意!挂筚戆谅唤浶牡仵饣卮斑叄缓蠛鋈粡拇斑吿。
身后流影只好苦著臉跟上。
告密?他哪敢啊!再說那也是多余。就像風君恩把那個九皇子捧上寶座一樣,落日國的皇上也不過是殷夙傲隨便找的傀儡而已。
*
終于來到了京城,凌千蘿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靠近城門。
「站。 剐l兵攔住了她,正要喝斥忽然一愣,連忙恭敬地問:「將軍,您怎么一個人出城去了,今日不是很忙的嗎?」
凌千蘿心中有抹淡淡的暖流。終于有人承認了,一路上所有人的回答都是她正在娶妻,誰也不肯相信這個風塵仆仆比女人還美的男子,就是天曦國的第一武將。
看來一切都不過是謠言,她揮下他們更加急切地走向凌家,她要告訴父母她沒有辱沒凌家的名聲,也沒有丟天曦國的尊嚴。
可是沿途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對她抱拳恭賀。
「凌少將軍,恭喜了!
「凌少將軍,快回去吧,新娘子快到了!
帶著疑惑,她靠近了家門,家門口意外的人潮擁擠,她被夾在人群中,隔著街看到熟悉的大門和門房,心中是少有的激動。
終于回家了,無論如何她回家了。
正要踏過街,她頓住了。
凌家大門走出了一個人,穿著一身紅衣,像是新郎官的模樣。會是誰?家里有誰要娶妻?她呆呆地站住,在那人看過來的時候,她頓感渾身冰冷。
那是一張熟悉的臉,是她的臉。
一樣的眉一樣的眼,隔著街仿佛是在看一面鏡子。
他是誰?
正在這詭異的一剎那,街心涌來一群朝廷命官模樣的人,遠遠就高叫,「凌少將軍,老夫們來喝喜酒了!
這一開口,那種詭異的感覺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強烈。凌家只有一個凌少將軍,他是誰?他到底是誰?!如果他是凌少將軍,那么她又是誰?!
穿著紅衣的男子轉過了臉,側身讓開了路,低沉地和那些官員寒暄著,「各位請進去入座吧,國喪期間沒有歌舞助興還望海涵了!
「哈哈,千駱兄何必介意呢,今日您和梁小姐才是主角。」
旁邊的官員連忙插嘴,「什么梁小姐,是凌少夫人了!
她看著對面的自己狀若無事的把客人迎了進去,進門的時候他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后漠然進了凌家的大門。
凌千蘿木然地站在那里,人潮擁擠,但是她已經沒有感覺。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有另外的自己?
那么沿途傳頌的平亂有功的凌千駱其實不是自己了,到底他是誰?自己又是誰?
她被取代了嗎?
再也忍受不了這種冰冷的猜測,凌千蘿悄悄潛入了家中。
仿佛還是五歲時的自己,整個院子的尋找父母,庭院中穿梭的都是仆人和客人,一個個喜氣洋洋的,她隱藏著自己,直到找到了在書房中的父母。
隱在窗外,里面傳來輕微的對話聲。
「駱兒說看到了千蘿。將軍,怎么辦呢?」這是母親的聲音。
「還能怎么辦!家中只能有一個凌千駱,既然駱兒沒死回來了,那么千蘿只有換個身份了!沽栝L天的聲音也帶著急躁。
「可是十七年前我們就說過千蘿死了,連墓都有……」凌夫人還是很猶豫。
「唉,那也不能讓凌家爆出這樣的丑聞啊,不如等她回來給她說個別國的親事把她嫁出去,唉!陳奎不是說千蘿死在戰場了嗎?怎么突然回來?」
凌夫人的聲音忽然憤恨了起來,「你還說!當初要不是你怕皇上殺了兒子斷后,非要送走駱兒,要千蘿陪我們一起死,如今怎么會落得這樣的局面?她那么優秀保全了我們凌家的性命,現在你要駱兒取代千蘿,你……你除了凌家的名聲和香火,心里還有什么?」
凌長天許久沒說話,然后他長嘆了一口氣,「我也是為了凌家考慮,我們不能斷凌家的后,也不能辱沒凌家世代忠心的名聲。她也是我的女兒,我也心疼!
「可惜她只是個女兒,不是兒子,對不對?」
外頭忽然傳來一聲什么東西落地的聲音,湊家兩老連忙推開窗,窗外凌千蘿靜靜地看著他們。
凌夫人松了一口氣,「駱兒啊,還不去換衣服迎娶新娘,緋箏等著過門了,你姊姊的事情你別操心了!
她沒認出來,也是,她和弟弟是雙胞眙啊。凌千蘿低頭微笑著搖搖頭,然后開始慢慢向外走,每一步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凌長天終于看出了,他不敢置信地喚了一聲,「千蘿?你是千蘿?」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停止腳步,只是緩慢而沉重地走著。
走到花園中間的時候,她站到那一排排練功的器具前,慘慘一笑。
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做嫁衣裳。
殷夙傲的預言實現了,她所保護的人、保護的家終于背叛了她。
「千蘿!」凌夫人追了出來。那是她的女兒啊,她苦命的女兒!盖},你聽娘解釋。」
她回首看著母親笑著再次搖頭,她都知道了,什么都不用說了。雙膝一屈,她跪下來磕了一個響頭。
武將上跪皇上下跪父母。
從此凌千蘿再也不用跪了,因為她已經沒有什么可以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