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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身老婆 第八章

  誰掛了這個(gè)秋千在這兒?

  院子里的大樹粗壯高聳,兩條混著彩線的粗繩捆繞在橫生的枝干上,垂下來扎住一塊厚木板,在夏日的微風(fēng)里輕輕晃蕩著。

  小芋走了過去,搖了搖粗繩兩下,縮回手,又東張西望了片刻。

  午后大家都去休息了,壯壯也跑去三兒房里玩,她老叫他別去打擾三兒,他就是不聽,還說他只是去那兒爬梁木、玩大弓。

  唉,這就是兒子親近爹爹的天性嗎?

  她恍惚地坐到秋千上,自然而然握住兩邊粗繩,讓自己晃呀晃的。

  「小芋」葬了,三兒的傷也好了,一切不如意的事情都過去了,F(xiàn)在三兒會(huì)笑、會(huì)說話,還常常和初一、趙大夫飲酒聊天,完完全全變回了山里村時(shí)爽朗三兒。

  三兒不再想「小芋」了嗎?他甚至不上墳看「她」!唉,明明是她要他忘了她,可如今他真忘了她,她反而覺得好落寞……

  「哎呀!」

  背后突然按來一雙手,輕輕將她往前推去。

  蕩起來了!風(fēng)在身旁流動(dòng),頭上的綠葉觸手可及,一向笨重難行的身子也輕盈得像只自在穿梭的小雀。

  秋千蕩回去,那雙手又往她背部一推,將她推得更高。

  「哎呀!」忍不住連叫了兩聲。

  第一聲是突如其來嚇到的驚叫,第二聲驚叫是那竟然是三兒的手--那么大、那么溫?zé)幔粫?huì)認(rèn)錯(cuò)的。

  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總是喜歡躲在后面嚇?biāo)?赡敲炊嗄赀^去了,她現(xiàn)在只是一個(gè)「年邁」的、不堪驚嚇的「老婆婆」。

  「別……別推了,救命啊……」

  「娘!」壯壯出現(xiàn)在眼前,一雙大眼笑嘻嘻的,突然縱身一跳,小手抓住秋千繩索,小人兒就飛了上來。

  「壯壯?啊……」

  那繩索被壯壯一扯,秋千歪了個(gè)邊,在半空中猛打轉(zhuǎn),她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唯一的念頭就是想放手去抱壯壯,免得摔壞了壯壯。

  「婆婆,抓穩(wěn)!

  后頭的沉穩(wěn)聲音好似一道命令,讓她松開的拳頭又握了回去,然后一雙小手掌迭了過來。

  「娘,別怕啦,壯壯帶妳一起蕩秋千!

  「咦?」

  壯壯面對她,穩(wěn)穩(wěn)地站在秋千上,兩只小胖腿撐在她身側(cè)箍住她,讓她不至于掉下去,而那溫?zé)岬男∈终凭挂材馨沧∷氖直场?br />
  這在在的一切都給了她最安心的感覺。

  她抬起頭,望著眼前的可愛笑臉,不由得心熱,眼也熱了。

  這孩子啊,他已經(jīng)長大到可以保護(hù)娘親了,她好欣慰。

  她低下了頭,將臉偎在壯壯的小肚子上,風(fēng)在耳邊呼呼吹動(dòng),但她不再害怕,彷佛蕩得愈高,她那塵封已久的心也就飛得愈高,一旦見到了上面的陽光,她又可以恢復(fù)年輕姑娘的嬌俏活潑和……美麗……

  「嘿咻!」壯壯雙腿使力,喊了一聲。

  同時(shí)后面又推來一雙大掌,再將他們母子倆送去遨游藍(lán)天白云。

  她不再吃驚了,而是沉浸在這不敢恣意大笑的喜悅里,前面是壯壯、后面是三兒,她心底奢望的,不就是一家三口快快樂樂地在一起嗎?

  午后日頭刺眼奪目,她期待著秋千飛上樹梢,讓刻意禁錮的自己飛出那道看不見的圍墻;也期待著秋千緩下速度,那么三兒的大掌又會(huì)往她背部推去,他的手印就會(huì)烙在她身上,她一定舍不得洗這件衣服的……

  樹影下,涼風(fēng)中,扎了彩繩的秋千像是年輕姑娘的幻夢,她偷偷將淚水擦在壯壯的衣服上,又仰起臉讓風(fēng)吹干濕潤的眼角。

  不知玩了多久,壯壯又笑又叫、喊娘喊三兒哥的,兩個(gè)大人卻像啞巴似地,一個(gè)蕩、一個(gè)推,默默地玩著無聲的游戲。

  田三兒全心全意注目前面黑色的背影,在她蕩到他面前時(shí),他又將她推了出去。

  他是否一次又一次地將她推了出去?也是否太過粗心、太過想念小芋,反而忽略了這個(gè)神秘難解的婆婆?一按住她的背部,瞬間的熟悉感立刻由指頭傳到心坎深處,他抱了小芋十六年,那柔軟的身軀早不知在夢中擁抱過幾百回,他太清楚觸摸她身體的感覺了。

  他手掌貼在她的背部,跟著往前跑了兩步,硬是忍住滿腔的難舍和激動(dòng),這才推她出去。

  秋千蕩呀、飛呀,由高而低、由快變緩,壯壯也使力累了,直接坐到娘親的大腿上,讓秋千自個(gè)兒搖呀搖,慢慢地停了下來。

  涼爽的午后微風(fēng)帶來淡淡的香氣,秋千回到了田三兒的面前。

  「婆婆,好玩嗎?」

  「喔……」

  小芋不敢回頭,壯壯下了地后,她趕忙站起來,也許是離地久了些,她一向不穩(wěn)的腳步又歪了一下。

  「我扶妳回去!

  「不……不!」小芋忙退后一步,低下了頭,不知所措地拉拉遮面巾子,忽然發(fā)現(xiàn)院子邊來了客人。

  「啊?郡主來了!顾涌炷_步,一跛一跛地跑開!肝胰(zhǔn)備茶水、點(diǎn)心,大爺、郡主你們慢慢聊!

  「婆婆妳不要忙呀!」朱瑤仙因?yàn)檎镜眠h(yuǎn)些,小跑過去道:「怎么我來了,妳就要跑?我想跟妳聊,才不跟那塊種不出稻子的田地聊呢!」

  「你們……呃,你們要培……養(yǎng)感情……」

  那粗嘎的聲音不只是鐵鏟炒石頭,而且還給老醋溶得支離破碎。

  「郡主大姐姐!」壯壯扯著朱瑤仙的裙襬,一雙大眼閃閃發(fā)光!改镎f,郡主和三兒哥是一對,要多說話,早點(diǎn)成親!

  「是嗎?」出聲的是田三兒,他的目光凝在跑不快的婆婆背影上。

  「我覺得不是耶!」壯壯仰起頭,左邊看看郡主大姐姐,右邊看看三兒哥,他們都在看娘……喔,他懂了!「壯壯好喜歡娘,每回見了娘,就跑上去抱抱娘,可你們都不抱抱。所以我知道,三兒哥不喜歡郡主大姐姐,不喜歡,又怎能像壯壯跟娘一起睡覺呢?」

  「壯壯真是旁觀者清呀!怪飕幭赏蛱锶齼,難得出現(xiàn)了嗔怨的表情,「唉!早知道你不喜歡我了!

  「郡主大姐姐,我喜歡妳!」裙襬又被扯了扯。

  「壯壯,你最好了,大姐姐有空再帶你練劍喔!」朱瑤仙樂得大笑,蹲下身抱抱壯壯的小身子,這小子比田三兒有趣太多了。

  「壯壯,別讓娘忙,你去幫大姐姐拿壺茶吧!固锶齼撼雎暤馈

  「是!」娃娃兵得令,飛也似地跑走了。

  朱瑤仙走到秋千旁,低垂眼眸,撫摸那摻著各色彩繩的秋千繩索。

  「這是你扎的?」

  「是!

  「為了婆婆?」

  「嗯。」

  「有故事的?」

  「以前,我老爬在樹上蕩,見小芋一個(gè)人在地上挺孤單的,就說要幫她扎個(gè)秋千,讓我們兩個(gè)可以一起蕩!

  直到婆婆的背影消失在轉(zhuǎn)角很久了,田三兒這才轉(zhuǎn)回視線。

  「你們有十六年的回憶,我是敗給你的小芋了!

  「錯(cuò),是二十三年!

  朱瑤仙放開秋千,神情倒是轉(zhuǎn)為明亮,笑靨也更加開朗了。

  「我就是喜歡你癡情又頑固的直性子,不過,也只是喜歡你這種個(gè)性罷了!

  「妳終于懂了!固锶齼盒Φ。

  「懂了。」朱瑤仙眨了眨眼睛,亮麗的笑容有如夏日艷陽!缚吹侥銥槟愕男∮笸纯,我才明白的。我反過來問自己,如果田三兒不在身邊,我會(huì)不會(huì)很想他,結(jié)果竟然是不會(huì)耶!不過,萬一你發(fā)生什么事,像之前被阿棣射傷了,我還是會(huì)掉兩滴眼淚的!

  「謝謝郡主關(guān)心,妳送來的人參我吃不完!

  「吃不完就留著吧。哎!就算我真的喜歡你,好想嫁給你,可我才不想拿叔叔的圣旨壓你,你心不甘情不愿的,我以后也不會(huì)幸福!

  田三兒微微抬眉,灼亮的大眼望著她,臉上有了釋懷的笑意。

  「唉!」朱瑤仙還是要嘆一口氣,「聽到我不嫁你,你竟然那么高興?」

  「不是的,我高興的是妳長大了!

  「你就一直當(dāng)我是妹妹?」

  「是的,也許我該幫妳留意婚事了!

  「謝謝!」朱瑤仙敬謝不敏,趕忙搖手道:「你認(rèn)識的還不是朝中那些人,年輕的,沒你好看又癡情;年紀(jì)稍大的,一個(gè)個(gè)只管飛黃騰達(dá),學(xué)著當(dāng)奴才,當(dāng)年的英雄豪杰都不見了,我還不如自個(gè)兒去外面找吧。」

  「趙磊?」

  「我走了!怪飕幭珊孟駴]聽到田三兒說的人名,拔腿就走!肝胰ノ葑拥葔褖选瓕α恕!顾洲D(zhuǎn)過身,笑意盎然地道:「田三兒,我認(rèn)識你四年了,很少看到你笑,可剛剛見你和婆婆打秋千,笑得很開心呢!」

  田三兒望向空蕩蕩的秋千,臉上又浮起了一抹溫柔的笑容。

  「我笑了?」

  「現(xiàn)在又笑了呀!」朱瑤仙晃晃腦袋,真是的,才說要放棄他,他又笑得那么好看給她看。嗚!

  還有誰能讓他笑得如此俊朗好看呢?打從剛才她就猜到了。

  「所以……田三兒,婆婆果然就是……」

  「嗯!

  敗了,真是徹底大敗了,他的小芋那么溫柔體貼、能干細(xì)心,原來田三兒喜歡的小芋就是像婆婆那樣啊,這教她學(xué)上三百年也學(xué)不來呀!

  可是,畫像中美麗嬌俏的小芋怎會(huì)變成了一個(gè)丑婆婆呢?

  朱瑤仙不禁再度為婆婆難過,為什么呢?

  同樣的問題,也如漩渦般地在田三兒心底打轉(zhuǎn),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卻是愈陷愈深,再也轉(zhuǎn)不出一個(gè)答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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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三兒又笑不出來了。

  「田將軍,聽說你在找失去連絡(luò)的家鄉(xiāng)親友,下官曾發(fā)動(dòng)人馬四處探尋,唉,卻是聽說當(dāng)年強(qiáng)盜殺人放火,幸存的村人寥寥可數(shù)!」

  地方巡撫趁著轉(zhuǎn)調(diào)職務(wù)、上京述職之便,找上田三兒套交情。

  「現(xiàn)在人找到了!固锶齼簯械么罾硭钪匾娜艘呀(jīng)找到,他心情正好,巡撫大人卻來重提傷心事。

  「呵?那太好了,下官來之前還特地去了一趟山里村,見到田將軍為冤死村人蓋祠立碑,知道田將軍如此重情重義,不由得好生感動(dòng)!

  「我只是做我該做的!

  「田將軍客氣了,你那碑文我仔細(xì)讀了,唉,果真是文詞感人、字字血淚、可歌可泣、驚天地、泣鬼神,叫蒼天也為之動(dòng)容!下官萬萬沒想到,田將軍一介武夫,文采竟是如此驚人呀!」

  「那是我請朋友寫的!

  「呃……」巡撫還是扯著一張笑臉,雖說文官和武官向來不熟,可田三兒是徐達(dá)手下的重要副將,好歹攀上這一線關(guān)系,以后還是有幫助的。

  「田將軍,下官在任內(nèi)期間,正逢改朝換代之際,為了精確記載時(shí)代的變動(dòng),讓后世子孫知前朝之腐敗,進(jìn)而知我天朝之圣明,下官特地吩咐底下各級衙門,務(wù)必要詳實(shí)搜集這幾年發(fā)生的大小事情,這一找,竟然找到了丟了好幾年的地方縣志。」

  「喔?」田三兒心頭一凝,「里頭寫了什么?」

  「真是凄慘!」巡撫咳聲嘆氣,一副吊喪的哀戚面容,再從袖子里拿出一張紙,打開道:「下官抄下來了,這就念給田將軍聽。元至正二十三年秋,賊至山里村,掠奪財(cái)貨,劫糧放火,若有不從,動(dòng)輒殺戳……」

  「等等,你能不能說白一點(diǎn)?」

  「好的好的!乖瓉硎且粋(gè)不識文書的上將軍,但開國功臣最大,巡撫不敢輕視,依然悲壯萬分地說出縣志里的記述。

  「大概是二十幾個(gè)強(qiáng)盜來了,亂搶一通,誰敢不聽話就殺了誰,殺了還不夠,又放火燒人家的房子,見到年輕姑娘更不放過……」

  「什么?」田三兒震驚不已,一躍而起。

  「嚇!」巡撫被他突然拔高的身形嚇了一大跳,趕緊將身子緊貼椅背,還以為大將軍要來打人了。

  「你說,那些強(qiáng)盜做了什么事?」田三兒焦急地問道。

  「就是……就是那個(gè)……」巡撫趕緊瞧了一眼抄錄的縣志,直接念道:「見女美色,群而……田將軍,嗚,這么慘的事,我念不出來。 

  這次他聽懂了!

  他震駭?shù)亓⒍ㄔ兀^握緊,再握緊,已經(jīng)無可再握,手背青筋爆突,指節(jié)也喀喀作響,他還是繼續(xù)往掌心里攬緊,只想將滿腔憤慨發(fā)泄出來,更想將那群強(qiáng)盜抓來射出幾萬個(gè)窟窿,再將他們捏個(gè)粉碎丟下十八層地獄,教這些惡人一個(gè)個(gè)不得好死!

  原來,山里村的慘事遠(yuǎn)非他所能想象,那些該死的強(qiáng)盜對小芋做了什么事?他想象得到,卻又完全不敢去想!

  天!他渾身發(fā)冷,心如刀割,甚至比見到小芋的「尸體」更令他痛心,也終于明白小芋不肯認(rèn)他的原因了。

  不只是那張燒毀的容顏,還有……

  在那個(gè)動(dòng)亂的夜晚里,小芋遭遇了怎樣恐怖的魔爪?這些年來,她的身心又承受了多少痛苦?在她最絕望無助的時(shí)候,她是否一遍又一遍地哭喊著要他去救她,以至于喊到沙啞失聲?

  老天!一想到此,他就心痛如絞,想要大聲號哭,更想狂叫詛天咒地,但卻是一點(diǎn)聲音也喊不出來。

  就像小芋,任她怎么喊叫也沒用,只能承受命運(yùn)無情的摧殘……

  小芋啊!他紅了眼眶,用力將雙拳捶向桌面,登時(shí)喀啦一聲,木桌應(yīng)聲破裂。

  巡撫見田將軍好像出了神,又好像發(fā)了瘋,他想了一下,都怪自己讓田將軍心情不好,于是他決定三十六計(jì)走為上策,免得那雙大拳頭不小心落到他鼻子上,那就糟了。「呃,田將軍,下官走了,拜帖留在桌上,上頭有我的名字喔。」

  田三兒沒留意客人的離去,只是握緊了拳頭,痛心的男兒淚再也不聽使喚地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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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芋很不自在地站在灶邊,雙手不知往該哪里擺。

  今兒廚房里多了一個(gè)人,雖然他不擋路、也不妨礙她燒菜,但他人那么高大,好像是一團(tuán)忘了下鍋的大面疙瘩,擱著礙眼。

  「婆婆,妳今天燒的酸菜豬肚湯很香呢!」

  「快好了。」嗚,她低頭低得好累,豬肚還是他幫她洗的,怎么他今天就這么閑?「請大爺?shù)綇d里去,待會(huì)兒我再為你端去!

  「這湯還要燜個(gè)半刻鐘吧?我就在這兒等,然后再幫婆婆上菜!固锶齼盒σ獍蝗,敲敲擠在他身邊的小人兒,「壯壯,碗筷讓你拿,不會(huì)摔破吧?」

  「不會(huì)!」壯壯聲音宏亮地道。

  「婆婆,以后妳就和壯壯一起過來吃飯,還有初一和翠環(huán),人多比較熱鬧!

  「不、不!」小芋驚慌地?fù)u頭,「不成的,我只是個(gè)鄉(xiāng)下老太婆……」

  「婆婆,壯壯就好像是我的弟弟,妳也好比是我的娘,哪有讓自己的娘親躲在廚房吃飯的道理,這怎樣也說不過去啊!」

  「我……我自個(gè)兒盛了飯,到房里吃就行了。」

  「娘!」壯壯扯扯她的裙襬,仰起小胖臉,眨眨星亮的大眼,「一起坐大桌子嘛,一個(gè)人吃飯挺悶的!

  「可是……」小芋不自覺地摸上蒙臉的巾子。

  她通常是四下無人時(shí),這才向著角落拿下巾子,一邊提心吊膽地捏住巾子,一邊火速地吃飯、喝水;不然就躲進(jìn)房間,上了鎖、關(guān)了窗,這才能痛快自在地吃上一頓飯。

  她是可以自吃自的,但總不能讓壯壯陪老娘躲一輩子吧?

  「這樣吧,壯壯,你去跟大爺他們吃飯……」

  「哇,終于趕回來吃飯了!」丁初一抱著好幾匹布踏了進(jìn)來。

  為什么大家總愛把廚房當(dāng)作是大廳呢?小芋想當(dāng)作一切都不干她的事,但隨后進(jìn)來的翠環(huán)已經(jīng)來到她身邊,開心地扯著她的袖子。

  「婆婆,今天我和初一去逛布莊,幫妳買了好多匹布呢!」

  「幫我?」

  「初一也有買我的啦!勾洵h(huán)微紅了臉,又使個(gè)眼色要丁初一過來。「瞧!這花色多好看呀,這絳紫的可以做裙子,水紅的當(dāng)上衣,婆婆,妳一定要教我裁衣裳喔!」

  「好,我會(huì)教妳的。」摸上了那光滑細(xì)致的布面,小芋也不禁愛不釋手,摸著摸著,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細(xì)致光滑的手掌放在布料上,她立即縮了回去,但仍由衷地道:「翠環(huán),這塊布水嫩嫩的、淡淡的紅,好像水里的荷花,做成衣裳讓妳穿上,一定襯得妳的臉蛋更好看了!

  「婆婆怎么來笑話我了?這布料是給妳的!

  「我?!」打破砂鍋的碎裂聲音也不過如此吧。

  「大哥說婆婆老穿黑衣裳,夏天瞧著熱,要我?guī)蛫吿魩讐K輕軟透氣的布料,讓婆婆換新裝呢!勾洵h(huán)和初一熟了,也喊田三兒一聲大哥。

  丁初一趕忙展示其它布料,笑逐顏開地道:「婆婆,我說翠環(huán)挑的顏色太艷了,她就不信,我專為妳挑這天藍(lán)的、粉綠的、月白的、鵝黃的,妳瞧,是不是既涼快又能顯出妳老人家的莊重?」

  小芋差點(diǎn)沒暈倒,這也是鮮艷到讓她抬不起頭來的顏色呀!

  「婆婆!固锶齼鹤哌^來,翻看一下布匹,露出滿意的笑容!肝蚁搿耗贻p人』眼光好,就請他們幫妳挑幾匹布,妳還喜歡嗎?」

  「這顏色……」她是喜歡呀,可是……

  「老婆婆一定要穿黑的、灰的嗎?」田三兒注視著那低垂的黑巾子,企圖找到那對總是不愿意抬起來的雙眸。「我記得我娘以前有一件紅襖子,還有兩三件湖綠的、淺青的,妳怎么都不穿?」

  「真的不適合,我……我……我年紀(jì)真的很大了……」

  「婆婆年紀(jì)是很大了!固锶齼涸捈页K频,語氣沒有什么高低起伏,「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婆婆年紀(jì)比我娘大,壯壯怎么喊我娘一聲奶奶呢?應(yīng)該是喊姑姑或姨姨就行了吧?」

  「不行的!」

  「婆婆好激動(dòng),為什么不行呢?」

  「那個(gè)……那個(gè)……」父子變兄弟已經(jīng)會(huì)讓她天打雷劈了,再讓親奶奶變姑姑,那她不如直接拿菜刀劈死自己比較快。

  「小孩子見到年紀(jì)大的婆婆,喊一聲奶奶也不奇怪!勾洵h(huán)什么也不知道,笑著摸摸壯壯的頭,無意間幫小芋解了圍。

  「是的!是的!」小芋只能趕快點(diǎn)頭稱是。

  「是這樣啊!固锶齼阂不腥淮笪虻攸c(diǎn)頭,但馬上又歪了頭,好像又不明白了,繼續(xù)推敲道:「那婆婆和我娘就像姊妹一樣,不對,我娘是壯壯的奶奶,婆婆卻是壯壯的娘,這么一來,婆婆豈不是我娘的媳……」

  「哇!這布上頭還有金魚耶!」粗嘎拔高又刻意顯得歡欣無比的聲音打斷了田三兒的話,然后一雙粗手趕忙戴上手套,亂七八糟地?fù)芘〕跻槐е囊淮罄Σ计ァ?br />
  「是呀!勾洵h(huán)開心地湊過去指指點(diǎn)點(diǎn),「布莊說這是印染的,如果會(huì)剪裁的話,正好讓魚兒在裙子底下游水,走起路來晃呀晃,很好看的!

  「這可需要一點(diǎn)技巧了。翠環(huán),明兒有空,我先幫妳量身,再來想想該怎么剪裁!

  「不行啦,婆婆,這是給妳的布,初一買給我的是這兩匹!

  丁初一也幫腔道:「婆婆,妳可別枉費(fèi)我們的一番苦心喔。」

  他向田三兒擠擠眼,因?yàn)樗呀?jīng)猜到三兒哥正在收網(wǎng),打算捕一條叫作小芋姐姐的大魚。

  可上回受傷,故意生病,卻釣不到半條魚;難道現(xiàn)在又想賄賂婆婆釣出小芋姐姐嗎?

  不管了,雖然不知道三兒哥在想什么,但需要他幫忙的話,他可是二話不說,勇往直前的!

  瞧婆婆在布匹上摸了摸,好似極為喜歡珍惜,卻又縮回了手。

  「不行的,這布不適合我!鼓请p手縮到了袖子里。

  「婆婆,這是我的孝心!固锶齼菏冀K注視著她,抑下了將布匹塞到她懷里的沖動(dòng),語氣溫和地道:「妳這黑衣裳容易吸熱,曬了日頭也悶,妳成天在廚房為我忙著,我很歡喜,不忍妳辛苦流汗,所以就請翠環(huán)去挑這幾匹夏布給妳裁新衣。」

  「可是……我又老又丑,還是穿這身衣服適合我。」

  「誰說人老了、丑了,就得穿得黑烏烏的,把自己圈在黑暗里?」

  小芋心頭一震,三兒的話像他射出的箭,一矢命中標(biāo)的。

  她的生活有白天和黑夜,可是那顆叫小芋的心,卻是藏在黑暗里,不敢見人,不愿再回到世間;此刻活著的只是一個(gè)無名無姓的丑婆婆罷了。

  是嗎?小芋真的愿意一輩子圈在黑暗里嗎?黑暗的日子并不好過,心底深處,難道她不想放出幽暗的囚籠,飛向高高的青天,放膽讓清風(fēng)吹過臉蛋,然后再一次讓三兒喜歡、疼愛嗎?

  她猛然搖頭,扯著粗嗓音,盡量若無其事地道:「哎,你們也知道,我這臉不能見人的,丑人穿新衣,呵……哈,你們會(huì)笑我的……」

  「誰會(huì)笑妳?」田三兒安靜地留意她的舉動(dòng),沉聲道:「婆婆之所以會(huì)變成這樣,也不是妳所愿意的吧?」

  小芋又震楞住了,她是不愿意,可事情就是發(fā)生了……

  田三兒目光炯炯,聲音宏亮而堅(jiān)定,「既然老天無情,不長眼睛、不講道理,那婆婆又何必讓老天欺負(fù)到底?祂愈是要將妳打進(jìn)土里,不讓妳見到天日,妳就偏偏不讓祂稱心如意!丑又怎樣?老又怎樣?妳照樣可以活得光明正大!」

  頂著一張丑臉,光明正大去見三兒嗎?不,她做不到!

  「再說,誰要敢笑妳,我田三兒就先去宰了誰!」

  這句話氣勢如虹,彷佛有著立下誓約的重要分量,她甚至不用抬頭,就知道他明亮的瞳眸向她直視而來,好像要將她的心給燒穿看透似。

  怎么回事?三兒今天竟然「教訓(xùn)」起婆婆來了?

  她好想哭,她只是不想穿花顏色的衣服而已,這樣也不行嗎?

  「對!誰敢欺負(fù)娘,壯壯也去宰了誰!」

  壯壯本來晾在一旁,實(shí)在對那幾匹布沒興趣,于是就自己搬了小板凳站上去,捧著心愛的大木碗,拿了筷子猛挾灶上煮好的肉片,吃得小嘴油膩膩的,但他耳朵可沒閑著,一聽到該他出面保護(hù)娘的時(shí)候,他也拿著筷子指天畫地,大聲地宣布他的使命。

  田三兒笑出一對深深的大酒窩,走過去掏了巾子抹抹那張小嘴巴。

  「壯壯,大丈夫一諾千金!」他舉起右掌。

  「生死無悔!」壯壯也擊出右掌,啪!迎向那只大掌。

  「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要一起保護(hù)你娘,一生一世,不違誓言!

  「遵命!」忠心的小侍衛(wèi)笑呵呵的。

  小芋心頭一熱,本來就蠢蠢欲動(dòng)的淚水一下子沖上了眼眶。

  壯壯跟著他爹學(xué)很多事情,如今已經(jīng)是個(gè)懂事的小男人了,那交迭在一起的大小手掌,象征著男人之間的承諾,發(fā)誓要一生一世保護(hù)她啊……

  嗚,有沒有聽錯(cuò)?一生一世保護(hù)她這個(gè)丑老太婆?

  「太好了!」翠環(huán)握住婆婆的雙手,神情孺慕,含淚笑道:「婆婆,翠環(huán)知道妳心腸好,怕我們見了妳的臉害怕,所以成日蒙著頭臉?晌覀兌枷褚患胰肆,天氣這么熱,妳就算拿下巾子,我也不怕的,是自己的娘,長什么樣子也是自己的娘。壯壯,你說是吧?」

  「是!」壯壯用力點(diǎn)頭,大眼睛里還是有一點(diǎn)疑惑,「壯壯的娘就是這張臉,為什么有人會(huì)怕呢?」

  小芋急道:「壯壯,娘丑啊,會(huì)嚇到人的!」

  「三兒哥說,娘不丑,娘是不小心被燒壞了!

  丁初一也插嘴道:「就是呀,婆婆又不是妖怪會(huì)吃人……」

  「哼--」田三兒瞪了丁初一一眼。

  壯壯的小臉神采飛揚(yáng),稚氣的嗓音繼續(xù)說道:「三兒哥又說,丑,就是心眼兒壞,看到的東西就不好看了,對了,就像皇宮的壞小哥哥一樣。所以三兒哥告訴壯壯,有人麻子臉、有人斗雞眼,可只要不做壞事,就做一個(gè)頂天立地的好男兒,臉蛋長啥樣子,管他的呢!」

  「哇,壯壯好會(huì)說話!」翠環(huán)開心地拍拍手,又轉(zhuǎn)頭看著婆婆,「婆婆,壯壯長大了。」

  「嗯!剐∮笮闹邪侔阈牢,可今天大家一直繞著她說話,她已經(jīng)恨不得挖個(gè)地洞把自己藏起來,實(shí)在不能再談下去了。

  「壯壯,你快下來,大家都餓了吧,該開飯了!

  「嘿咻!」壯壯跳下小板凳,蹬蹬地跑到娘親面前,扯扯她的裙子,仰起亮晶晶的大眼,「娘,妳拿下巾子,一起去前面吃飯嘛!

  「呃,不成的……」

  「壯壯,不急!固锶齼焊鷫褖颜f話,看的卻是婆婆!傅饶隳锬奶煜肽孟聛,自然就會(huì)拿下來,我們也可以一起吃飯了!

  會(huì)有那一天嗎?小芋黯然垂首,掀開燜得爛熟的豬肚湯瞧著。

  「三兒哥是愈來愈有學(xué)問了!苟〕跻簧ιδX袋,困惑地道:「他講的話我都聽不懂!

  翠環(huán)笑著推推他,「是你沒學(xué)問。去!把這幾匹布放好,我來幫婆婆上菜!

  「我擺碗筷!箟褖咽智诳,又搬了小板凳站上櫥柜邊,將里頭的干凈碗筷一一拿出來。

  「壯壯,別忘了你的碗。」田三兒拿來大木碗和木匙,握住了木匙,輕輕撫摸匙柄,「你知道嗎?這是我爹親手做的!

  「真的呀?」壯壯小嘴張得大大的,因?yàn)槿齼焊缒敲磪柡Γ齼焊绲牡欢ǜ鼌柡α恕?br />
  「這張板凳也是,想不到已經(jīng)傳了三代了!

  「三代?」壯壯聽不懂,但他很著急,「三兒哥的爹在哪里?」

  「我爹跟我娘一樣,都到天上去當(dāng)大神仙了!固锶齼禾蹖櫟厝嗳鄩褖训念^發(fā),微笑道:「三兒哥再教你,我的爹,你該叫爺爺。」

  「爺爺?」壯壯雙眼發(fā)亮,興奮地道:「壯壯也有一個(gè)爺爺……」

  「哎呀,好燙!」那邊傳來油炸鍋巴也似的粗嘎叫聲。

  「娘!」壯壯立刻跳下板凳,跑了過去。

  「婆婆,哪邊燙手了?讓我瞧瞧!」翠環(huán)也急忙問道。

  田三兒站立不動(dòng),只是屏氣凝神瞧著那粒大黑粽子。

  大黑粽子里,重重裹住一顆受傷而畏怯的心,就算伸手猛揪,她也不會(huì)立刻出來。

  他不急,甚至心情更平靜了,因?yàn)橹灰@只粽子還在他身邊,總有一天,他一定會(huì)掀開那一層又一層刻意掩蓋的黑巾子,讓他的小芋重新回到他身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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