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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不敢 第二章

  半刻鐘后——

  凈心園里,奴婢們排排站列,個(gè)個(gè)畢恭畢敬、賢淑端莊地面對肖夫人的審視問話。

  岳千眠當(dāng)然也在行列之中,最不起眼的小角落,低垂著頭。

  「妳叫什么名字?」嗯,夫人的聲音中氣十足。

  靜。

  「夫人在問妳話呢!」嗯,梅婆的嗓門也很夠力。

  寂。

  「岳千眠,抬起頭來回話!

  咦?

  是在和她說話嗎?不會吧!她站在這么偏僻的角落,應(yīng)該不會注意到她才對呀!

  千眠緩緩拾起頭來,冷不防對上一雙明亮帶笑的眼睛,可很快地,眼中的笑意瞬間隱去,取而代之的是驚異與困惑。

  「妳的臉怎么回事?」

  千眠頓了頓,猶豫著該怎么回答。

  「說實(shí)話!狗蛉朔路鹩凶x心術(shù)似的,一眼看穿她的遲疑。

  「回……回夫人,奴婢是被踹的!骨哒\實(shí)道。不好的回憶,還是忘掉的好。

  「誰踹的?」

  「一個(gè)沒了良心的人!

  「是哪門哪戶的?竟敢踹我們肖府的人。」

  「夫人您別惱,奴婢被踹的時(shí)候,還不是肖府的人!惯@是實(shí)話,因?yàn)槟鞘撬x開京城前所發(fā)生的「禍?zhǔn)隆埂?br />
  聞言,肖夫人突然放聲笑了起來。

  眾人訝然,除了梅婆之外。

  千眠盯著笑聲洪亮的肖夫人,嘴角也下自覺揚(yáng)起微笑?粗茄劢巧钌畹男y,她深信夫人必定是個(gè)愛笑之人,而且性格爽朗。

  「妳倒是挺誠實(shí)的。」肖夫人笑道。

  「因?yàn)榉蛉四菊f實(shí)話!

  「如果我要妳說假話呢?」

  「那奴婢可就傷腦筋了!

  「哦?為什么?」淡笑問。

  「因?yàn)檫要花腦筋去編造假話,很傷神,會短命!

  肖夫人忍不住又笑了。這丫頭有意思!

  「如果說,我愿意為妳臉上的傷出頭,妳可愿意實(shí)話告訴我,是誰踹妳的?」

  「不值得的,夫人!

  千眠的心揪了下。她只是新進(jìn)府的小小婢女,她的臉傷更是微不足道,可夫人竟會如此關(guān)心她,讓她好感動。

  「妳不需要看輕自己,妳是值得的,因?yàn)閵叕F(xiàn)在是我們肖府的丫頭!剐し蛉松焓州p觸她眼角的瘀青!父螞r,臉蛋對姑娘家來講是很重要的,怎能下手這么狠重呢?」

  面對夫人的關(guān)心,千眠禁不住眼眶發(fā)熱。

  「不,夫人,您誤會奴婢的意思了。奴婢沒有看輕自己,而是認(rèn)為『不值得』花費(fèi)時(shí)間精力和那種人計(jì)較,只是徒然浪費(fèi)自己的人生罷了!

  肖夫人微笑!负芎茫颐靼琢,妳叫岳千眠是吧?」

  「是,夫人。」

  「妳原來在哪房工作?」

  「洗衣房!

  肖夫人上下打量渾身濕淋淋的千眠,略帶調(diào)侃。「看來妳很認(rèn)真嘛,連自己身上的衣服都不放過,洗得很徹底。」

  一旁的春香緊張地直瞟說話的兩人,深怕千眠乘機(jī)告她一狀。

  千眠微笑,輕描淡寫道:「奴婢是在洗少爺?shù)囊路䲡r(shí),不小心跌進(jìn)水盆里的,不過夫人請放心,少爺?shù)囊路踩粺o恙,已經(jīng)平安晾上了!

  肖夫人頷首大笑,回過身。「梅婆。」

  「是,夫人!

  「妳知道我的決定了?」

  「是,夫人!

  肖夫人轉(zhuǎn)身拍拍千眠的肩,微笑道:「妳好好努力,希望妳能撐久一點(diǎn),越久越好。」

  什……什么意思?千眠眨眨眼,還沒來得及意會過來,夫人已經(jīng)離開凈心園,梅婆也走了,只剩下一雙雙嫉妒又怨恨的怒眼,直逼她而來。

  「妳是故意的,對不對?」

  ?

  「故意把自己搞得這么慘,是要引起夫人注意,對不對?」

  說到哪兒去了?

  「妳臉上的傷是假的,對不對?」

  哇,現(xiàn)在是什么狀況?!

  眾姊妹步步進(jìn)逼,千眠節(jié)節(jié)敗退,直到抵在樹干上進(jìn)退兩難。

  在眾多刻意妝點(diǎn)、美麗如花的嬌顏中,千眠狼狽的模樣確實(shí)是最醒目的,也難怪會被夫人一眼「相中」。

  「沒想到妳會來這招『扮豬吃老虎』!勾合悴黄降溃樕l(fā)青。

  面對充滿嫉妒的指控,千眠錯(cuò)愕極了,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招誰惹誰了。

  還「扮豬吃老虎」哩!

  說她現(xiàn)在是被老虎圍攻的豬還差不多!

  容容湊上一腳,笑得開心又純真。「眠姊姊,還是妳最行,不用妝扮就得到這么好的肥缺,我果然沒有看錯(cuò)人,太好了,以后妳就有好日子過了!

  喂喂,這位容容好姊妹,現(xiàn)在說這個(gè)恰當(dāng)嗎?

  這種渾水就別淌進(jìn)來了,只會一起死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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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怕出名豬怕肥,她現(xiàn)在可成了府里最「肥」的那個(gè)人了。

  肥缺?

  是會肥死人的缺吧!

  千眠打了個(gè)大呵欠,抱著雞毛撢子換個(gè)姿勢,昏昏欲睡。

  自從莫名其妙「升任」當(dāng)家主子的貼身奴婢之后,洗衣房的工作自然是不用做了,她的新差事就是專門伺候少爺飲食起居,維持少爺寢房整潔舒適。

  瞧,多么重要又馬虎不得的工作呀!

  可要伺候「人」,也得先要有「人」在才行哪!她都調(diào)來三天了,連要伺候的主子長得是圓是扁都還沒緣見上一面呢!

  不過,主子不在的寢房可跑不了,她目前唯一能盡心「伺候」的,便是這間一絲不茍的寢房了?此刻炷弥u毛撢子,早晚一次,盡忠職守地?fù)]著沒有灰塵的房間,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果真是「肥缺」呵,吃飽、睡飽、工作少,真是想不肥也難!

  聽說凈官少爺是個(gè)大忙人,三天兩頭不在家,想必她往后的日子大部分都會像這般清閑度過吧。

  既然有空閑,當(dāng)然要補(bǔ)眠!這可是她奉行不悖的原則呢!

  睡睡睡,睡到天荒地老,睡到海枯石爛,再沒有人能讓她從這張椅子上移開半步,除非是……

  不會的!

  她打探過了,凈官少爺出遠(yuǎn)門,沒有一、兩個(gè)月是不會回府的,更何況他才出門不過十來天而已。

  粉色小臉蛋窩了個(gè)舒適的角度,安心朝最香甜的夢鄉(xiāng)大步前進(jìn)。

  呵,好睡——

  日暮西沉,斜陽入照,映染一室霞紅。半夢半醒間,鉆入眼皮里的,是一抹映翦在紅光中的朦朧身影。

  好高挺的身形——應(yīng)該……是名年輕男子吧。

  眨了眨眼皮,俊形翦影在眼前越放越大,逐漸靠近她。

  好夢易醒,如果這是夢,她還不想醒。就算主子在此刻突然回來,想把好夢正酣的她拖出去打二十大板,她都不愿在此時(shí)清醒,她非要在夢里先瞧清楚此人的長相不可。

  好看的身影,如果再加上好看的面容、好聽的聲音,那就更完美了。能貪看一眼,被打三十大板也愿意!

  「你是誰?」她在夢里含糊問他,努力要撐開始終沉重的眼皮。

  「妳又是誰?」他反問。

  哇,聲音果然好聽!就不知長相如何?

  努力定住視線焦點(diǎn),發(fā)現(xiàn)一雙如暗夜星子般的黑眸,正冷冷瞅著她。

  「妳是誰?」好聽聲音的主人又問了。

  「我是……」她挪了挪略麻木的臀,冷不防身子一滑,從椅子上摔了下去。

  哎喲!痛——

  這一摔……醒了!完全清醒!

  唉,可惜了,還沒來得及看到長相……

  揉揉眼睛、揉揉屁股,她從地上爬起來。夕陽紅霞中……翦影還在!

  咦?

  千眠再用力揉眼,定睛一瞧。喝!

  不是夢,他是真實(shí)的!

  一個(gè)陌生男子——就在她眼前——在少爺房里!

  身形好、聲音好、面容好,可膽子也不!竟敢擅闖寢房,偷窺姑娘家睡覺!

  「喂,你……你是誰?這里可不是你能隨便進(jìn)來的,出去、出去!」

  二話不說,千眠揚(yáng)起手中的雞毛撢子,克盡職責(zé)、動作迅速地將人給「轟」出房,「砰」一聲,用力關(guān)上房門。

  呼,嚇?biāo)惶?br />
  原以為是夢,沒想到醒來真的見到一個(gè)男人正專注瞧著自己,害她差點(diǎn)沒嚇出心臟病來。

  千眠按著胸口,一顆心仍撲通撲通急跳著。

  這「凈日園」是凈官少爺?shù)膶嬀樱怂袡?quán)進(jìn)出打掃外,其他人根本不能隨便進(jìn)來,除非他是……。〉鹊!

  這男人——

  一,約莫二十五、六歲。

  二,穿著鑲金線的綢緞衣裳。

  三,昂貴的衣款跟她在洗衣房洗過的很相似。

  莫非他是……

  一股寒意從她腳底往上灌竄至頭頂,狠狠一擊。不用多說,光這三大點(diǎn),就足夠?qū)⑺蜻M(jìn)十八層地獄了。

  不……不會吧?她不過是偷閑睡個(gè)午覺而已,老天爺不會對她這么殘忍吧?

  吞咽唾沫,千眠忐忑不安。該面對的,橫豎不能逃避!緊閉眼,猛回身,唰一聲,打開房門。

  男子高大的身形依舊挺立在門前,沒有離去,只是……面色鐵青。

  「這……請問您是?」千眠聲細(xì)如蚊。

  「少爺!」

  如烏鴉般粗嗄的破鑼嗓聲,沿長廊一路傳來,只見一位黑黑壯壯的小廝,捧著一迭高過視線的書簿,搖晃而來。

  「少爺,賬本給您送來了!還有,剛才小的在大廳遇到梅婆,她提醒小的務(wù)必轉(zhuǎn)告少爺您,老夫人今晚親自下廚做了少爺您愛吃的菜,請你——」

  「我知道了。」男子沉聲應(yīng)道,徑自跨步進(jìn)房,如輕風(fēng)般的衣袂飄過千眠的鼻尖,殘留淡淡草香。

  千眠螓首低垂,退站一旁,正眼不敢再多瞧一眼。最悲慘的事果然發(fā)生了,這位被她「掃地出門」的男子真的就是——凈官少爺?!

  看來老天爺是存心要玩她了。

  將送來的帳簿放在桌上,從剛才便一路啰嗉進(jìn)房的小廝注意到身旁的千眠,好奇心大起。「妳是新來……送死的?」后面三個(gè)字好像講給蚊子聽的。

  「啊?」什么?

  「妳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小廝湊上前追問,既然又一個(gè)送上門來了,有名有姓的,他也好在她陣亡后,替她哀悼一番。

  「我叫岳千眠,今年十九!棺晕医榻B也附帶說給凈官少爺聽。

  「妳是從哪兒來的?」

  「京城!

  「哎呀,不是啦,我是說妳原本在哪房工作?」

  「洗衣房!

  「洗衣房啊——」眼睛一亮!改菉呎J(rèn)識云冬吧?」

  「不認(rèn)識,但聽聞過。」云冬是凈官少爺?shù)那叭钨N身奴婢,剛被換下,也是出身洗衣房的奴婢,要不想聽人談?wù)摱己茈y。

  「我和云冬同鄉(xiāng),我們是一起進(jìn)府的。」十萬八千里的關(guān)系,也能攀得興致高昂,小廝完全忘了身處何處,竟然話起家常來了。「我告訴妳哦,云冬可靈巧得很,做事挺能干的,也還算吃得了苦,只可惜啊!」

  「順生!沟统翙(quán)威的嗓音冷冷打斷聒噪的家常話。

  「是,少爺?」

  「閉嘴!

  「是!」二話不說,順生伸手把自己的大嘴巴給搗上。

  「出去,把門帶上。」無論聲音或表情,都冷得結(jié)冰。

  「是,少爺!」不敢再多言,順生立刻鞠躬退場。

  也包括她嗎?千眠尷尬立杵,不知主子的喝令是否也含她在內(nèi)。悄悄移步門邊,也想偷偷識相退場時(shí),下一道命令已如飛鏢冷射而來。

  「妳,留下!

  「是,少……少爺。」一面對他,舌頭隨即心虛打結(jié)。

  她很想仔細(xì)研究他的長相,可是又不敢真的正眼打量他。

  肖凈官睨了眼她緊緊抱在胸前的雞毛撢子,道:「如果妳是打算再把我『掃地出門』,是不是應(yīng)該換枝掃帚才對?」

  咻!

  手一甩,撢子眨眼間飛出窗外,來個(gè)證據(jù)湮滅、死無對證。

  「沒……沒啊,奴婢怎么敢?」千眠朝他露出僵硬且面部肌肉頗不協(xié)調(diào)的苦笑!负,少爺您真愛說笑!拐垎,這是他要發(fā)飆的前兆嗎?

  她不敢去解讀他的話里到底存在幾分怒氣,他是主人,她是奴婢,他當(dāng)然有權(quán)責(zé)罰她,可心里不免存在一絲希望,既然眾姊妹們一致推崇他是溫和有禮、明白事理的好主子,那么,她便有理由說服自己去相信,他一定會理解剛才純粹只是誤會一場,她絕不是存心要「以下犯上」的。

  肖凈官瞅著她的臉,眉宇糾結(jié)。

  「妳的臉……是故意的嗎?」

  「嗄?」

  「是故意搞成這樣的嗎?」兩道濃眉攏得更緊了。莫非這是京城傳來的婦女最新化妝術(shù)嗎?

  「回少爺,奴婢是被人踹的,被一個(gè)沒了良心的人踹的。」

  「哦?那么妳——」

  「少爺您不必?fù)?dān)心,奴婢被踹的時(shí)候還不是肖府的人,所以您別惱,也別費(fèi)心為奴婢出頭了!顾孪胨蟾艜头蛉艘粯雨P(guān)心她,所以便先回了所有的話。

  「妳——」

  「少爺,您請放心,奴婢句句實(shí)言,絕對沒有說謊,說謊太累了,很傷神,會短命,所以——」嘩啦嘩啦一大堆,把當(dāng)日她和老夫人的對話全數(shù)又搬了上來。

  肖凈官挑了挑眉,不疾不徐打斷她!笂叀星呤前?」

  「是的,少爺,有何吩咐?」

  「請閉上妳的嘴!

  千眠立刻噤若寒蟬,連眼珠子都不敢亂動半分。

  「我只是要問妳,搽藥了沒?」

  只是要問這個(gè)?

  千眠對自己的「多話」忽然感到有點(diǎn)不好意思起來。咦,是她看錯(cuò)了嗎?她好像瞧見他唇邊隱隱勾起一抹弧度,他是在對她笑嗎?

  肖凈官走到櫥前,打開第二格抽屜,取出一只白玉瓷瓶,順手丟給她。

  千眠反射性伸手接住。

  哇哇,好貴的瓶子呵!幸好她有接到,如果失手打破她可賠不起。

  「這藥治瘀具奇效,早晚一次,拿去搽。」他淡淡道,唇邊仍是那抹淺不可見的笑。

  千眠捧著瓷瓶,意外地感動著。

  是了,如同眾姊妹說的那樣,他是個(gè)好主子!就和老夫人一樣,他竟然會主動關(guān)心她,她不過是個(gè)奴婢而已……

  肖凈官走向她,淺笑,卻搖頭嘆道:「嘖,瞧瞧妳這張臉!

  「咦?」

  「現(xiàn)在,仔細(xì)聽清楚我的話!

  「是!

  「馬上拿著藥離開我房間,在妳的臉能見人之前,不準(zhǔn)出現(xiàn)在我面前,更不準(zhǔn)出去隨便嚇人,聽清楚了嗎?我可不想聽到肖府傳出『鬧鬼』的流言——」

  笑容依舊如陽光般和煦,說出的話卻比冰雪更冷寒。

  原來,在他主動關(guān)懷的背后,竟隱藏著如此傷人的動機(jī)。

  千眠呆若木雞,感動的一顆心瞬間跌進(jìn)萬丈深淵,撈不到亦觸不著——

  他……真的是大家口中那位待人親切、溫和有禮的凈官少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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