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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奏的情仇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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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你給我喝!”他粗暴的大手用力捏住八歲女孩的臉頗兩側(cè),迫她張開嘴,  他將一杯酒潑倒進她嘴里。粗烈的酒精辣得她嗆咳不止,眼淚直流。他得意地仰頭狂笑  。  

  “你饒了她吧!我喝,我陪你喝。”為她擋駕護衛(wèi)的母親把她拉到身后,伸手去搶  酒瓶。但酒瓶自她瘦弱顫抖的手滑落,在地上摔破了,酒溢了滿地。她驚懼地拉著女孩  想逃開,然男人已經(jīng)一把揪住她的頭發(fā)。  

  “他媽的,臭娘們!滾開!”他一巴掌將孱弱的女人摑得嘴角淌出血,接著狠狠一  堆。她跌跌撞撞地撞到墻,額頭撞出血來,她哼了一聲,身體順著墻軟倒在地。  

  “媽!”  

  “媽什么媽?去你媽的!”男人拖住跑向母親的女孩,拽著她的胳臂,往房間大步  走去。“你那個媽一點用也沒有,你替她好好伺候老子,讓老子爽快爽快�!�  

  “媽!你把我媽打死了!你把我媽打死了!”  

  他將試圖對他拳打腳踢的女孩扔到木板床上,就手狠摔了她兩耳光,打得她兩眼冒  金星,耳際轟隆嘶鳴。她還來不及自暈眩中恢復(fù),只覺他粗蠻地撕破了她的褲子,用力  掰開她兩腿,接著一樣巨大的硬物戳入她瘦小的體內(nèi),尖銳的痛苦刺穿了她,她尖叫著  ,身體在他兇猛的撞擊中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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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喘息著驚醒,身子在床上彈坐起來,一手握住干痛的喉嚨。房間里的主燈,梳妝  燈,床頭臺燈,全部亮著,她一個人,她很安全。  

  她將依然顫抖著的身子挪離開床,走去倒了杯水,一口氣喝完。覺得平復(fù)了,她慢  慢踱到窗邊,俯視十二樓下的市街夜景。馬路上仍有車輛穿流不息,霓虹燈遠遠近近地  閃著七彩虹燈。流蘇般的雨讓景物蒙上一層奇幻色彩,就如她的生命般詭異。  

  她好久沒作這個噩夢了。它常常存在的,只不過通常是一道斜刺里猛射而來的強光  ,使她看清楚她在生命中擔負的使命,而絲毫不敢稍有松懈怠惰。  

  〝她們都死了。〞  

  她將額頭靠著玻璃,閉上眼睛,在心里慟哭。忽然,她覺得好孤單。而一個男人的  臉孔立刻躍入她腦海。她吃一驚地把頭拉離玻璃窗。為什么她會想起他?  

  費希文。他也在她的計畫當中,只是她沒預(yù)計這么快和他面對面。  

  〝小姐貴姓?〞  

  她為什么要告訴他?她的名字對她具有深重意義,和她的身世一樣,是個只屬于她  自己的秘密。  

  ***  

  〝你是中國人,應(yīng)該有個中國人的名字。我們叫你安若。是中國人安之若素的意思  ,也代表我們希望你自此平平安安。而你既是上帝送到我們門口的禮物,牧應(yīng)該是最適  合你的姓。牧安若,你叫牧安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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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長一段日子,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自己是誰,不知自己為何如牧師夫婦  說的,倒在教堂門口。他們帶她回美國,視她如女,給予她任何一個孩子在正常家庭中  應(yīng)得的一切。  

  她十二歲那年,學校班上有個坐在她后面的男孩,拉她的發(fā)辮開她玩笑,她像挨了  揍似地尖叫不停。那一刻,一些失去的記憶狠撲而來,像飛快車般狂奔踐踏過她。她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包括養(yǎng)育她的牧師夫婦。  

  那次事件前,只要有男孩子靠近她,碰到她,她就開始殺豬般尖叫。她越如此,他  們越愛逗她,招惹她。但都沒有在課堂上那次叫得兇。她一直喊到喉嚨嘶啞,沒有人能  使她停下來,直到有人通知了牧師娘。她趕到學校把她帶回家,她坐上車后才安靜下來  ,掉進那閃光一剎間竄回來的記憶里,一句話也不肯說。第二天她依牧師夫婦的教誨,  到課堂上向被她嚇得半死的老師及同學道歉。但那以后,所有人都遠遠避著她。那是她  形單影只,獨來獨往,無朋無伴的開始。  

  她不在乎,從不在意。即使牧師夫婦因車禍去世時,她哀傷逾恒,因為他們是她在  世上僅有的親人,可是她也不曾感到如此孤單。  

  〝她們都死了。〞  

  這句話抽掉了她所有的希望。一個人一生能死幾次呢?但是她這次不能死,現(xiàn)在不  能死。希望被帶走了,憤怒和恨還活著。這些,也是一種生命。  

  安若回到床上,一手按住痛楚的胸口,眼睛瞪著白亮的燈光,忽地看見的卻是費希  文探究的目光。  

  夾雜著悲慟的痛苦與對一個談不上相識的男人的迷惘,她終于沉入不安的睡眠中。  

  習慣了與寂寞、孤苦、惶惑、悲痛共存有個好處,第二天早上安若看著鏡中的自己  ,想道,悲則悲矣,可是不會再有更大的苦楚能打擊得了她,事實上,當她還是小女孩  時,恨在她心口萌生的剎那就化成力量了。  

  〝不應(yīng)有恨,安若。應(yīng)感恩,感謝。遭遇固然不堪,因而磨人,但也因此使你比別  人茁壯、堅強和勇毅。〞  

  牧師父親──她一向如此稱呼他──的一段哲語掠過她的思維。  

  她明了牧師父親的語義。她也知道事不關(guān)己時,說什么都很容易。  

  將一些必要的必備物放進大皮包,她走出房間,坐電梯到七樓,出電梯,穿過無人  、安靜的走道,從太平門步行至地下一樓,然后由飯店一條員工專用的后門通道走上大街。  

  ***  

  飯店對面一棟玻璃帷幕辦公大樓十五樓一間寬敞而現(xiàn)代化的會議室里,希文面窗而  立,沉思著。他背后一群工作小組等著他決定最近一次排練時間,他腦子里想的卻與工  作無關(guān)。早上整個會議過程中,他有泰半時候都心不在焉。這不但與他的一貫工作態(tài)度  不符,而且今天的會議很重要。他們商討的是三個月以后的一場大型春季服裝秀的細節(jié)  ,由于還有些自巴黎邀來的名模特兒參加演出,這場表演自是十分隆重,而希文的絲筑  服裝公司負責主辦,任何細微小節(jié)都不容馬虎。  

  其實不論表演場面大小,希文一向要求嚴謹。只是今天他似乎很難集中注意力在工  作上,他甚至無法明斷地決定出個日期。因此他離開座位,走到窗邊。  

  從小他就喜歡窗子。他覺得那個方框里是個奇妙的世界,它變化萬千,多采多姿。  世上所有的一切,會動的一切,包括藍天上的白云,都要經(jīng)過他的視線。那時他覺得大  人的世界太復(fù)雜,窗框里的世界也繁雜多變,但他不需懂它,只需欣賞,他從那里面可  以得到平靜和快樂。  

  而此刻,當那似曾相識的窈窕身影竄入他的方框中,他全身血脈都跳了起來。他第  一個沖動是下樓去找她,但等他到樓下,只怕她早已走遠了。因此他只能望著她的身影  ,期望她抬頭,將她的視線投入他的框框中,或許她也能看見他。  

  他如此想著,一面笑自己愚蠢。不料她果真抬起頭來了,他的心狂跳起來。離地面  這么高,她不可能看得見他,然而當她舉步走開,他仍一陣失望。  

  他的目光一直追著她,直到看見她走進轉(zhuǎn)角新開不久的舶來品服飾精品店。他只考  慮了一秒,決定試試他的運氣。  

  “我馬上回來�!眮G下這句話,在十幾雙錯愕的眼睛注視下,他匆匆離開會議室。  

  電梯今天似乎走得特別慢,盡管中途不曾停頓,希文焦躁得仿佛電梯里著了火般急  著出去。電梯門一開,他立刻三步并兩步地穿過中庭,連安全警衛(wèi)向他打招呼他也沒聽  見。  

  出到街上,他腳步快得幾乎小跑步起來,但愿她沒有在這中間的耽誤時間走掉。希文不知道他為什么非再見到她,和她說話不可。他此刻不去想這么多。  

  他正要橫過馬路時,服飾店門開了,走出來一個風韻動人,表情卻冷若冰霜的女人  。希文腳下愕得一頓一跌,差點栽倒馬路上。正彎身優(yōu)雅地將修長的腿收進賓士的女人  ,正是狄蘭德小姐。  

  車子輕馳過他面前,他得以在一瞥間又看了她一眼,是她沒錯。這兩個女人同時出現(xiàn)在臺北,又都教他遇上了。這巧合……巧合得令他拂過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他決定先去找那位牧小姐再說。  

  過了馬路,他走到店門口,一個穿著打扮入時的女人和他同時到達,希文退后一步  ,禮貌地讓她先行,卻見她自皮包拿出一串鑰匙,挑了一支來開店門。  

  開了門后,她回頭看愣站在騎廊下的希文一眼,歉然一笑�!跋壬I東西嗎?對不起,我們十一點才開始營業(yè)呢。不過您若有興趣,歡迎進來參觀�!�  

  希文嘴張了一會兒,生平首次說不出話來。說什么?告訴她他剛剛在十分鐘之內(nèi)看  到面貌相似,但不同的兩個女人在她剛打開的店門一進一出?而他沒有看到她們兩個之  中任何一人用鑰匙開門或鎖門。  

  “先生?”  

  “嗯?哦……唔,好,我進去看看�!�  

  他跟在她后面走進去,門上的風鈴清脆地在幽暗的室內(nèi)響著。  

  她的手在一支掛在墻上的骨董執(zhí)耳式電話上的幾個按鈕按了幾下,室內(nèi)頓時大放光  明。水晶燈的璀璨光芒使他的眼睛眨了幾眨。接著,希文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在一個小型羅浮  宮殿中,只是墻上的裝飾不是藝術(shù)名畫,是一款款剪裁、樣式皆各具一格的仕女裝,包  羅了小禮服、套裝、晚宴服、外出服等等。室內(nèi)充滿華麗及浪漫色彩的裝潢,才顯現(xiàn)出  設(shè)計者的匠心獨運風格。這兒不是一般的舶來品專賣店,這是個將仕女追求美麗高貴,  時髦兼具典雅的夢想,提升至極致的華裳天堂。  

  剛才那女人幾時走開的,希文沒留意。但當她從一幅歐洲十五世紀的放大立體畫框  走出來,教他著實吃了一驚,并暗暗贊賞這扇門別出心裁的設(shè)計。  

  “喜歡嗎?”  

  “很不同凡響�!�  

  “謝謝!這兒的一切全部是我們老板親自設(shè)計的。先生貴姓?”  

  “費�!�  

  “費先生,真抱歉我們還沒有準備好。不過……”  

  “你們?”他抓住她的語病。或他以為抓住了�!俺四�,還有別人嗎?”  

  “哦,是的,通常我們有兩個人,但今天另外一位請假。樓上有個展示廳,可是老  板昨天嫌燈光不好,把大燈拆了,今天會重新裝上新的。如果您晚點再來,我再帶您上  樓參觀�;蛘吣梢匝呐橐粔K兒來。我相信她一定會喜歡的�!�  

  “唔,好。謝謝你�!毕N霓D(zhuǎn)身要走,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他折身問�!斑@家店的  老板姓什么?”  

  “姓李�!�  

  “李先生?”  

  她笑。“李小姐。”她走到柜臺后面,出來時遞給他一張名片�!斑@是本店的名片  ,歡迎常來。”  

  〝歐梵霓裳屋          李梵〞  

  希文看著,不明所以地,有種被騙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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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氏企業(yè)在國內(nèi)、外俱享有數(shù)十年的威名,是國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企業(yè)公司。它最早  由一個紡織廠起家,而后逐漸擴大,在藍季卿的精明睿智及果斷的領(lǐng)導(dǎo)下,藍氏后來企  業(yè)廣及航空、海運兩路運輸,房地產(chǎn)業(yè),餐廳和網(wǎng)球俱樂部。藍季卿本人則躋身國際排  列有名的商界權(quán)威之一。  

  他有個兒子藍嘉修,是藍氏現(xiàn)任董事長。他的孫女,藍嘉修的獨生女,藍(王玉  ),負責管理藍氏擁有的餐廳。但眾所周知,整個藍氏企業(yè)的主控權(quán),還是操縱在藍季  卿手上。  

  外界有所不知的是,藍季卿早已將公司交給了兒子。對外他呈半退休狀態(tài),實際上  他并未如外界傳說的,還高高在上地坐在幕后主控一切業(yè)務(wù)。公司之一直保留著他總裁  的名義和尊稱,是因為藍嘉修非但毫無乃父的大將之風,反而生性懦弱,遇事優(yōu)柔寡斷  。  

  藍季卿原指望藍嘉修生個兒子,好讓他將之調(diào)教、訓(xùn)練為藍氏接班人。不料嘉修的  太太第二次懷孕流產(chǎn),之后便無法再生育。兒子再怎么不爭氣,總還是他的繼承人,公  司遲早要交給他,不如早點讓他接手,學著獨立掌管。公司所有正式簽署文件仍以藍季  卿的名號為主,不過是藉他在商界和國際間立下的威信,幫著藍嘉修驅(qū)除仿佛所有重責  都在他肩上的憂懼。  

  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家務(wù)事,希文會知曉得一清二楚,是基于一份巧緣。他創(chuàng)業(yè)之  初,拿著自己的設(shè)計稿處處碰壁,氣憤絕望之下,他將設(shè)計稿揉成一團。那團紙沒扔進  路邊的垃圾箱,倒扔進了停在路邊藍季卿的座車里,掉在他身上。  

  藍季卿叫住他,才欲教訓(xùn)他隨手亂丟紙屑,后來發(fā)現(xiàn)是他的設(shè)計稿,便和他坐下來  ,一談?wù)劻艘粋€下午。希文的起步托了藍季卿的全力支持和資助,才順利展業(yè),并一帆  風順地鴻圖大發(fā),兩人也成了忘年之交。  

  藍季卿十分欣賞希文,一度表露有意撮合他和孫女藍(王玉),攬他來為藍氏效力  。而他若娶了藍(王玉),成了藍家的孫婿,嘉修既無子,希文理當是半個繼承人。這是  個優(yōu)渥的“誘惑”。希文明白老人的苦心,感激他如此賞識、器重自己,因而不將之視  為侮辱。他只說他的理想是創(chuàng)一番自己的事業(yè),事未竟之前,無意考慮婚姻大事。  

  藍季卿刻意安排過好幾次,讓希文和藍(王玉)“約會”。希文尷尬之余,十分謹慎  地唯恐傷了對方的自尊。不料藍(王玉)對此安排的不自在,并不亞于希文。他事先不知  情,她則是不敢違逆爺爺。談開后,兩人都松了一大口氣。  

  倒不是藍(王玉)長得不吸引人,剛好相反,她很漂亮,以“芙蓉之貌”來形容她是  恰如其分。藍(王玉)屬于嬌小玲瓏型,皮膚有如極精致的瓷玉般白皙細膩光滑,性情柔  和溫婉,一雙翦翦黑瞳總是亮汪汪地,十分楚楚動人。希文難以相信她竟然從未和異性  交往過。  

  “小學就有男生偷偷傳紙條給我。”她略微羞怯地告訴他�!拔液ε碌靡�。后來  我長大了些,男孩子直接來約我,我嚇得躲了起來�!闭f到這,她笑了。  

  她的笑容憂郁而苦澀。任何男人都會為她的我見猶憐柔弱模樣動心,希文也不例外  。他疼惜她,愛護她,如兄長一般。她待他亦如是,如兄如友。  

  但是她要求希文假裝她的男朋友�!斑@樣我爺爺就不會強迫我和他指定的某人出去  了。”  

  希文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澳銘�(yīng)該試著和一些適合你,你也喜歡對方的男人交往  。我相信只要你有了好對象,你爺爺自然不會再為你做這種強制性的安排�!�  

  “適不適合是另外一回事。”她沉郁地說,“爺爺?shù)闹饕康氖且亿s快結(jié)婚,生  些兒子,至少也要有一個,以彌補我媽沒有生兒子的遺憾�!�  

  希文不以為然地搖頭�!安粫桑磕阆氲奶嗔�。你才十八歲,就算你結(jié)婚生子,  你的孩子也不會姓藍。傳宗接代這種事不該會寄望在你身上�!�  

  但藍季卿還能期望誰呢?希文說著,心里不得不相信藍(王玉)的想法沒錯。他同情  她那么年輕,就受到這類傳統(tǒng)得可笑的家族壓力,但他也愛莫能助。  

  他有空時還是會到藍家,主要是看藍季卿,若藍(王玉)在家,不盡然為使藍季卿高  興,他會帶她出去,吃飯或看電影,或僅是找個地方坐下來聊聊。不過這樣的機會不多  ,他的事業(yè)那時才開始,需要他投注全部的精力和時間。  

  之后他的工作拓展開了,他相對的比最初更忙。藍(王玉)后來上了大學,他偶爾去  也很少見到她。似乎藍(王玉)在學校參加了些活動,結(jié)交了些朋友。希文聽了很為她高  興,藍季卿卻對她交往的朋友“層次”十分不以為然。  

  藍(王玉)大學一畢業(yè)就理所當然進了藍氏公司。希文久久去看望藍季卿一次,顯而易見地,藍(王玉)的生活,每一細節(jié)都掌握在她嚴厲的爺爺手中。因為當希文問及她的近況,藍季卿甚至說得出她當時當刻在做什么,在何處,或正往何處會見何人,及幾點該到家。  

  希文不贊同藍季卿嚴密地約束、牽制藍(王玉)的方式,聽他的口氣,他像訓(xùn)練一個  機器人般地在“鍛煉”藍(王玉)。她必定是全然按部就班地配合服從,這從藍季卿驕傲  的語調(diào)可以聽出來。  

  他無法想像一個人大約除了晚上關(guān)上門睡覺以外的時間,一舉一動全部在別人支配  之下的生活情境,然而他無權(quán)表示任何意見。  

  “小(王玉)這個時間正和香港泰亞的代表開會。下午她得陪美國來的客戶參觀工廠。不過她五點要回來換衣服,六點餐廳有位立委在那宴客,她得去露個面。你別急著走,等她去打過招呼,你們可以一塊兒出去吃飯,看個電影什么的。她每天一早去公司,晚上還去餐廳監(jiān)督,總是半夜才回來。難得你來,陪她出去輕松一下�!�  

  希文暗自嘆息。想不到八、九年了,情況依然未變�!翱峙挛覜]法待太久,季老。  ”他一直用的都是社會上眾人對他的敬稱�!拔也艔挠貋頉]幾天,公司里一大堆事  情等著處理。我今天來除了很久沒看到您,特來看望,另外還有件事�!�  

  “哦?”藍季卿端起描花瓷杯啜一口香片�!奥犉饋砗苤匾频�,你說說看�!�  

  “季老,您記不記得您知道我家鄉(xiāng)在恒春時,曾要我趁回家之便,為您打聽一個人  ?”  

  “當然記得。那……好久的事了�!彼{季卿慢慢放下杯子�!霸趺赐蝗惶崞疬@件事  ?”  

  “我還記得那個女人叫李梵,對不對?”  

  “沒錯。怎么?”  

  “我無意間發(fā)現(xiàn)個叫李梵的人。”希文拿出那張名片遞給他。“但不知是不是同一  個人�!�  

  他只看了一眼便還給他。“同名同姓,巧合而已�!彼{季卿淡淡然道,“我找到她  了�!�  

  “找到了?在哪?”  

  “就在恒春。她已經(jīng)死了。”  

  “哦�!毕N念D了頓�!罢姹福也恢馈孟袷悄晃焕吓笥训呐畠菏前�  ?”  

  “也不完全是�!奔厩溆帜闷鸨樱胫w撥著浮在上面的茶葉片。“是個朋友  的朋友,他托我找她。”  

  這個話題到此打住。藍季卿接著詢問他的公司近況,及他往英的目的。閑聊片刻  后,希文起身告辭。  

  出了藍府,先前還艷陽高照的晴空,不知幾時教大片大片的烏云遮蔽了。希文才坐  進他的墨綠色BMW,豆大的雨點便叮叮咚咚敲著車頂,擋風玻璃倏忽間即水蒙蒙一片。  

  他沒有任何動作地坐著。  

  〝請你替我打聽一個人。她叫李梵,是我一個很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的女兒。她也許  已經(jīng)生了孩子了。我最后一次聽到她的消息,似乎日子過得挺拮據(jù),可是她不肯接受我  的幫忙,不曉得現(xiàn)在如何了,也不知她生男生女。〞  

  他清楚記得藍季卿說的話,當時他分明十分關(guān)切這個叫李梵的女人的下落和生活狀  況,今天卻神態(tài)漠然,甚至提到她已死了,才沒有絲毫難過。  

  這不關(guān)他的事,希文告訴自己。而依然,他想著,藍季卿顯然有難言之隱。李梵顯  而易見地不是他所謂老友的女兒,亦非今日改口的朋友的朋友。這里面只有一句話是真  的,他找到她了。  

  稍后,希文回到辦公大樓地下室停車場。將車停在他的車位上,他直接由地下室搭  電梯上樓往他的辦公室。但到了一樓,他改變主意了。  

  雨還在下著,他的義大利名設(shè)計師手縫西裝,僅過個馬路,已教雨水浸滲透了昂貴  的上好衣料,違反了他不輕易浪費的生活原則。但自他與狄蘭德同機,后又與那牧小姐  “邂逅”以來,他的一些原則均已一一打破,而這不過是一套西裝罷了。  

  “歐梵”服飾店內(nèi)仍是早上那位小姐,笑著迎上搖動風鈴進門的希文。  

  “費先生,真高興這么快又見到您。您還是一個人啊?”  

  這是多此一問,希文抬手拂去由頭發(fā)滴至臉上的水珠�!罢媒�(jīng)過�!彼f。  

  “哦,您的衣服都濕了。要不要脫下來,我請我們的師傅為您處理一下?”  

  “好�!彼每梢远啻粫䞍骸ON拿撓律涎b遞過去�!奥闊┠�,不好意思�!�  

  “不麻煩,很快就好�!彼呦蛄Ⅲw畫框門�!澳埳宰荫R上就來。”她在畫  框邊回頭,“費先生要不要喝杯咖啡或茶?”  

  “茶好了,謝謝。哦,還沒請教貴姓?”  

  她嫣然一笑�!耙萸��!笨纯此麧窳税虢氐难澞_,她折回來�!耙晃腋纱�  拿件衣服給您把長褲也換下,一塊兒幫您弄干,好嗎?”  

  他聳起眉。“讓我穿洋裝嗎?恐怕你這沒有我的尺碼呢!”  

  “費先生真幽默�!彼叩搅硪欢�,消失在一長幅黑白攝影圖片后面。圖片里是個  著純白長衫的黑女人,翹著圓渾的臀對鏡打量自己的曲線。  

  尹惠卿再度出現(xiàn)時,手上挽著一件水晶藍絲袍�!叭绻唤橐�,可以穿上這個。  ”她指指她剛剛進去又出來的地方�!案率以谶@。”  

  發(fā)現(xiàn)接過來的是件男人穿的袍子,希文有些意外�!澳銈冞@也賣男裝嗎?”  

  “將來也許會,老板正在考慮�!�  

  這位李梵女士若志不止在一家服飾店,希文想,“絲筑”最好提高警覺,否則“歐  梵”將是個強勁的對手。盡管如此,希文對她有份衷心的激賞。  

  尹惠卿帶著他的濕衣服走開之后,希文再一次贊嘆地環(huán)視充滿藝術(shù)氣息,然而也給  人一種溫馨親切感的室內(nèi)設(shè)計。  

  接著,他的目光飄向通往二樓的鏤雕回旋梯。雖然未經(jīng)允許,但此地是個開放的展  示間,不是嗎?他踏著透明彩色壓克力臺階而上,到了頂層,希文驚嘆得目瞪口呆。  

  早上尹惠卿所謂的樓上的展示廳,實際上等于是個小型服裝表演場。這樣的排場設(shè)  計,他僅在歐洲幾個大城里的著名服裝店內(nèi)見過。  

  寬敞明亮的空間里,只有幾組精美舒適的沙發(fā),供客人坐著觀賞服裝展示用。前方  一個似舞池的圓形突起舞臺,便是模特兒展示新裝的走臺了。背后襯著粉藍絲幔,四周  全部是玻璃墻,玻璃壁柜中陳列有教人眼花撩亂的名貴首飾。鉆石或珍珠、寶石發(fā)插、  發(fā)飾耳環(huán)、項煉、手鏈,女人盛裝所需的各式配飾應(yīng)有盡有。它們像耀眼的模特兒般以  千情萬種之姿,和水晶燈的光華相輝映,展現(xiàn)出它們的艷麗魅力。  

  “這些都是真品�!币粋€優(yōu)美的女性聲音在他后面說,“不過,當然,它們都受到  嚴密保護,也有鉅額保險�!�  

  希文三百六十度大轉(zhuǎn)身,驚喜的笑容乍露,旋即變成尷尬萬分。他的頭發(fā)還是濕的  ,身上里面是淡藍襯衫,藍綠色領(lǐng)帶,內(nèi)褲,外面罩著藍絲袍,其下一雙小牛皮鞋。他  不用想像便知自己樣子有多狼狽。  

  “牧小姐,”依然,他伸出右手。她猶豫了好半晌,才令指尖輕輕和他手掌一觸,  然后立即收回�!罢娓吲d又見到你了�!�  

  安若發(fā)現(xiàn)他在上面,本想悄悄走掉。但她遲早要和他正面相對的�!澳銇怼彼枚Y貌的眼光打量他全身�!百I衣服?”  

  他拉拉袍子腰帶,尷尬地笑�!笆聦嵣稀�  

  “費先生�!币萸浣兄苌蟻�,看見安若,詫異地在樓梯上停住。“噫?你怎么來了?你不是說今天有事嗎?”  

  “我事情辦完了,所以想還是來好了,免得你一個人萬一忙不過來�!卑踩粽f。  

  “哦�!币萸涠酥粋€黑檀木托盤上來�!百M先生,你的茶�!�  

  “謝謝�!彼舆^來,視線始終未離開安若�!霸瓉砟阍谶@上班?”  

  “噫?你們認識?”惠卿問。  

  “見過一面�!卑踩舸�,“我不知道費先生是我們的客人�!�  

  “其實我也是今天才第一次到這來�!毕N恼f,依然不眨一眼地看著她�!拔伊軡�  了,尹小姐好意請師傅幫我弄干西裝�!�  

  “哦,我去看看。”安若返身飄然下樓。  

  “費先生,請坐啊,不要客氣�!币萸湔泻糁�,自己也在另一張沙發(fā)坐下。  

  “牧小姐是你的同事?”他以隨意的口吻問,一面啜飲香味醇雅的伯爵茶。  

  “對。不過她上的是Part  time,而且時間不一定�!�  

  “Part  time?”希文維持閑聊的口吻。“她還在念書嗎?”  

  “哦,不是的。安若在‘萊茵酒店’上班。她來這工作的時間要和她在酒店的早晚  班配合。費先生對我們這還滿意嗎?”  

  希文微笑。“你們的老板作風相當新穎。李梵小姐幾時會在?我很想拜會拜會她,  向她請教她的設(shè)計理念�!�  

  “李小姐從沒來過店里�!�  

  希文頭一偏�!皬臎]來過?”  

  “就算來過,我也沒見到�!毕肓艘幌拢χf,“說來奇怪,我一直都沒見過  李小姐。”  

  這下希文被勾起的不止是好奇了。“哦?”他舉杯至唇邊,僅微揚的唇角露出淡淡  興味。  

  “我在報上看到征人啟事,就寄了份履歷表。后來接到李小姐電話,她就在電話里  問了我一些問題,就決定錄用我了。”  

  “聽起來很不尋常。”希文沉吟道。  

  “是啊,最初我也有同感。您也看過了。店里樓上樓下,從首飾到服飾,無一不貴  重,她竟把如此一個店交給個面都沒見過的人管理。不過,”她聳聳肩,“這種情況下  ,懷疑她便等于懷疑自己的人格,和獨當一面的能力。從另一方面看,我因此十分佩服  李小姐用人的膽識�!彼f著兀自笑了。“雖然這么說似乎有點藉表他人抬舉自己。”  

  “我想換作是我,僅跟你談話,也感覺得出你是個可托付重任的人�!彼⒎翘撗怨ЬS。  

  “哦,謝謝您這么說�!彼齻�(cè)身聽樓下傳來的風鈴叮當聲�!坝锌腿藖砹恕0踩舨�  來兩天,還不大熟悉,我下去看看,您請坐一會兒�!�  

  “你忙,尹小姐,不用客氣�!�  

  她走到樓梯邊,扭頭告訴他,“您不用擔心有客人會上來,費先生。通常要看模特  兒試裝,要先和我們預(yù)約,另作安排�!�  

  她這是教他安心,不會有其他人上來看見他的窘狀,同時也順便提供說明店里的規(guī)  定。很細心周到的女子,希文想。  

  他希望牧安若會再上來。她為何需要如此身兼二職?但,當然,他想知道的關(guān)于她  的事不止這個。至少他現(xiàn)在知道她的名字了。  

  安若原不想再上樓的,她不應(yīng)該這么快又和他見面。她可以讓他看見她,讓他來見  她──在她設(shè)定的時間、地點和范圍內(nèi)。但太多的面對面接觸,對她不利。  

  例如現(xiàn)在,她多此一舉的找了個借口讓自己上去見他。  

  “你的西裝,費先生�!卑踩綦p手奉上。他站在那,等著她似的。她心中立即升起  警覺�!斑@塊衣料出貨極少,總共只做了六套,手工出自好手。你真是好品味�!�  

  “你的眼力和資訊更高一籌�!彼Z氣透著十分的佩服。“你怎么知道這塊布料只  做了六套?”  

  “對服裝有興趣,所以喜歡熟閱各國服裝資訊而已。”她謙虛地微笑�!耙唾M先  生比,差得遠了�!�  

  他的半邊眉挑得老高,“你知道我?”他確是時裝界名人,希文有這點自知卻并不  自傲或自大。他也知他并非紅得家喻戶曉。不過這句近似仰慕的話出自她口里,他竟覺  有些受寵若驚。  

  “服裝雜志上常有你的大名,要不知道還不太容易呢!”她不卑不亢地捧他�!安贿^是惠卿告訴我,我才敢確定就是費希文先生你本人大駕光臨�!�  

  “起碼你沒有像尹小姐一口一聲‘您’�!彼嫘Φ�,“否則我回去得要照鏡子檢  查我是否突然生了白發(fā)了。”  

  “不過在我們面前,你的確是時裝界前輩了�!彼钢敢簧攘切尾A��!澳阏埜�  衣吧。我下去幫忙�!�  

  不等希文回話,她走了。他很快穿回被以高職業(yè)水準方式熨干的西裝,匆匆回到樓  下,卻只見到尹惠卿一人在招呼兩位貴婦打扮的女人。她向客人低語幾句,隨即朝他走  來。  

  “費先生,我們師傅沒弄壞您的衣服吧?”  

  “你太客氣了。”他拉拉西裝領(lǐng)子。“像新的一樣。”  

  “那就好。這位師傅可是李小姐高薪從義大利聘來的呢!”  

  希文左看右看,又不便啟齒問為何不見牧安若,只有再次謝謝尹惠卿,讓她回去繼  續(xù)忙她的。他走出店門,雨不知幾時停了,路面浮上陽光的熱氣,竟若方才一場大雨不  曾來過般。  

  尹惠卿說的牧安若上班的“萊茵酒店”,就在希文的辦公大樓對面。他考慮進去找  她,然而一則不知她在哪個部門,同時如此似乎唐突貿(mào)然,只好悵悵回辦公室。  

  一路上,他想著,他是怎么了?牧安若究竟什么地方吸引得他行為完全失了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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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已經(jīng)是她的第四杯了。雖然有蘇打水沖淡了伏特加的烈氣,如此喝法,喝多了還  是要醉的。  

  安若啜一口她的松子萊姆,不動聲色地繼續(xù)看她的書。藍(王玉)幾次隔著杯子偷覷  她,她都裝沒看見。  

  飯店附設(shè)在頂樓的“音樂走廊”,原來是個鋼琴酒吧,因管理經(jīng)營不善,營收帳上  一直是赤字。新管理者一接手,立即下令拆了酒吧,改為由D.J.現(xiàn)場播放音樂,并接  受客人點曲。調(diào)酒員隨時為客人做出各種風味獨特的雞尾酒。吧臺上每天免費供應(yīng)至少  五種口味不同的法式精致小點,以供客人佐配美酒。客人可在室內(nèi)淺酌或暢飲,聆賞喜  愛的音樂,亦可至新打通的露天陽臺,坐立隨意,在時季花香氛圍中,酌酒觀星賞月。  

  頂樓營業(yè)方式改變后,夜夜?jié)M座,但白天這里通常沒有人上來。而不論改善前后,  藍(王玉)都沒有到樓上來過。飯店其他部門她也沒去過,她唯一來到飯店會待的地方,  只有她的辦公室。  

  藍嘉修,藍氏企業(yè)的繼承人,若是個傀儡,則藍(王玉)便是個布偶。表面上她是許  多同性艷羨的富家千金,才二十六歲,已擁有藍氏總公司副總,及藍氏相關(guān)企業(yè),“萊  茵酒店”總經(jīng)理的名銜。  

  她擁有的也只是頭銜而已,對于如何經(jīng)營管理她不懂也沒有興趣。但是她不敢表示  任何意見違逆她爺爺。至于她父親,藍(王玉)苦澀地想,他是泥菩薩過江,能自保就不  錯了。人人都以為她這藍家獨一無二的掌上明珠,必然極盡嬌寵。實際上,從她出生,  藍嘉修知道是個女兒,就不曾多看過她一眼。  

  盡管爺爺萬分無奈地要她加入藍氏企業(yè),學著管事,女人在藍家的地位仍是堪堪可憐的。奶奶和藍(王玉)的媽媽便是活生生的例子。藍(王玉)只是被容許出來拋頭露面,對她,若和奶奶、媽媽這兩只籠中鳥相比,或是幸運的。但至少她們有她們的位置和生存空間,藍(王玉)則活在夾縫里。生為女兒身,卻被當個男子期望,又同時要她做個和藍家另兩名女性一般的女人──結(jié)婚,生子,傳宗接代。  

  而她兩者都不行,做不到也做不好。  

  藍(王玉)沒料到樓上會有人。也許是住客。倒也無妨,總比在別處,教熟人看見的  好。話傳出去,不會是“藍(王玉)一個人在喝悶酒”,會是“藍季卿的孫女”或“藍嘉  修的女兒”。前者成分最大。  

  就是這樣。藍(王玉)站起來,走到酒吧后面,自個兒又去倒酒。她永遠不是她自己  ,只是一個巨大姓氏中的附屬品,形狀且得由得人拿捏。  

  安若也沒料到會在這遇到藍(王玉)。她在報紙、雜志上看到過藍(王玉)的照片。很  年輕,氣質(zhì)高雅,端莊美麗。良好的教養(yǎng)在她全身穿得明明白白,一如一看即知是出身  于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環(huán)境。  

  看著她的照片,想著她的出身背景,安若恨過她。不是針對藍(王玉)本人,但就是  恨。  

  藍(王玉)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她的出生,是來自犧牲了安若的出生和她母親的性  命。當藍(王玉)享受著被嬌寵的童年,藍(王玉)的媽媽過著少奶奶的優(yōu)裕日子,安若卻  和媽媽每天活在暗無天日的地獄里,受盡凌虐摧殘。  

  安若小時候始終不明白她父親為什么那么恨她,視她為眼中釘,視她母親為肉臠。  直到她八歲那年,她母親再也忍不住了──或者她自知來日已無多,再無法保護她的女  兒──才向安若透露她的真正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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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是你爸爸。這個禽獸不是你的親生父親……萬一……萬一媽不在了,千萬別  留在這畜生身邊,去找你爸爸,你的親生父親……他嫌棄我,可是你畢竟是他骨肉,他  不能不認你……藍氏在臺北很有名……你若去了,記得找藍季卿……一定要先找他……  〞  

  ***  

  安若沒有機會去找他。她被殘暴地強暴之后便昏迷了過去,等她醒來時,她是在教  堂里,腦子里一片空白,不記得任何事,不知道自己是誰。多半她的遍體鱗傷嚇著了牧  師夫婦,他們擔心無情殘暴地傷害那個年幼的小女孩的人發(fā)現(xiàn)她,會把她帶回去。他們  不動聲色地把安若藏在教堂里,照顧她,為她療傷。未幾,牧師被調(diào)回國,他們便帶了她同行。  

  牧師夫婦過世后,她被安排住進寄養(yǎng)之家。漂泊無依,受盡歧視和欺凌的這筆帳,  她全記在藍家頭上。記在那個騙了她母親,對她母親始亂終棄的男人身上。  

  狄蘭德先生因偶然的機緣收養(yǎng)了她,帶她回英國后,安若隔了好一段日子,才消除  了對“外國人”的敵意,再度開始信任。然而只限于給予她無盡的愛與包容的養(yǎng)父母。  

  五年前,她的養(yǎng)父狄蘭德先生病逝,雖然他還有個妻子,他把一半的財產(chǎn)留給了安  若。她用它開始進行她在心中籌畫多年的報復(fù)計畫。  

  她一直在密切注意有關(guān)藍氏的新聞,搜集所有和藍氏企業(yè)相關(guān)的資料。費希文是其  中之一。  

  他和藍家關(guān)系匪淺。眾所皆知,藍季卿早將他視之為準孫婿。這是他成為安若預(yù)布  的棋子之一的原因。她沒有預(yù)料到的,是他對她的影響力。  

  當她和他終于正面相對,將他看了個仔細,她發(fā)現(xiàn)她面對的是一張智慧的臉。一張  線條漂亮而有力的輪廓。頰瘦削,鼻子是東方人少有的筆挺。眼睛是他五官中最突出的  部分,因為它隱藏著所有情緒。即使在他盯著她看時,它透露出來的,也只有冷和銳利  所組合的透徹,仿佛世上無人無事能逃過那雙眼睛。  

  安若稍后才意會自己有雙一樣的眼睛;當她回到住處,坐在鏡前,想到他,結(jié)果在  鏡中看到一雙一般地冷,一般地固守,旗鼓相當?shù)匿J利的眼睛。他們都企圖看透對方,  都不讓對方的目光闖入自己的私人領(lǐng)域。然而光是無孔不入的。  

  他是安若生平遇到的第一個對手。第一個使她有如跳舞時一不小心踩錯舞步,結(jié)果  踩到自己的腳的男人。  

  正如此刻她無巧不巧地和藍(王玉)都來到這──又一個她沒打算太快見面的人。安  若發(fā)覺她并不是以看同父異母妹妹的立場在觀察藍(王玉)。在她眼中的洋娃娃似的藍  (王玉),是費希文的女朋友。  

  在她腦子里轉(zhuǎn)動的,不是藍(王玉)和藍嘉修拋棄安若的母親所娶的女人,而是藍  (王玉)和費希文的關(guān)系有多親,多近,及她那充滿女性動人韻味的柔美。安若發(fā)覺她在  拿藍(王玉)和自己做比較。無疑地,僅從外表看,她們便有天壤之別。藍(王玉)若一汪  柔水,安若冷硬如鋼。  

  男人會想將藍(王玉)這樣的女人擁在懷中呵護,安若這般典型,只能遠觀或高瞻,  不能近身。她在成長歲月中刻意將自己塑造成如此,為什么此時她竟羨慕,甚至有些嫉  妒眼前仿佛要拿酒精將自己淹死的柔弱無助的藍(王玉)?
  氣著自己,安若合上書,站起來正要走開,又到吧臺后面去倒酒的藍(王玉)卻打翻了酒瓶,杯子也掉下來摔破了。這本來沒什么,安若可以逕自走開,碎片藍(王玉)可自己收拾或叫人來做。  

  但藍(王玉)忽然哭了起來,安若還是可以不理她。她和她母親常母女皆一身傷地抱  頭痛哭時,藍嘉修在何處?  

  “怎么了?”甚至沒注意到自己轉(zhuǎn)身,安若發(fā)覺她已來到藍(王玉)身旁。  

  藍(王玉)抬起烏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拔掖蚱屏恕!彼钢厣系乃椴A�。  

  這一刻,安若看見的是童年的自己,做錯了事,驚惶恐懼地等著受罰。  

  “沒關(guān)系,一個杯子而已�!眿尚〉乃{(王玉)就像個無助的小女孩。安若心口揪著  ,那痛是來自遙遠的記憶深處。  

  “有關(guān)系,我打破了�!彼{(王玉)抽泣道,“打破了�!�  

  她有些醉了。她的眼神蒙眬,雙頰舵紅,脆弱的樣子看起來格外楚楚可人。安若將  她拉出吧臺后面。  

  “來,你坐下�!�  

  然后安若去給她倒了杯水,放進她顫抖的手里。她捧著,懇求地看著安若。  

  “別告訴我爺爺�!�  

  安若皺皺眉,在她旁邊的沙發(fā)坐下�!罢f你打破了杯子?”  

  “別告訴他我喝酒,還有打破杯子,打翻酒瓶�!�  

  安若端量著她。這是怎么回事?她為什么怕藍季卿怕成這樣?  

  “我不認識你爺爺。”安若說。  

  “哦�!彼{(王玉)放了心,正要喝水,想起什么,又看著她。“你是誰?”  

  “牧安若。”  

  “哦�!鳖D一下,她又問,“你不認識我對不對?”口氣幾乎是充滿希望的。  

  “對。”安若順著她�!拔也徽J識你。”  

  淚還在眼眶里閃著,她的表情松弛了�!拔医兴{(王玉)�!�  

  安若點點頭。“喝點水吧,你喝太多酒了�!�  

  她順從地把杯子舉到唇邊,優(yōu)雅地喝了兩口,眼睛一直看著安若。“你好漂亮�!�  

  她的贊美很由衷,安若因而頗意外。藍(王玉)自己是個外表相當迷人的女人,但她  似乎并不自知。  

  “謝謝。”安若淡淡說。她并不想關(guān)心她,可是她還是問了,“為什么一個人喝悶  酒?”  

  “心里好煩�!彼{(王玉)用雙手握著杯子�!拔覜]有朋友。”她苦澀地牽牽嘴角�!拔ㄒ灰粋€能和我說話的人……離開我了�!�  

  誰?費希文嗎?淚水又滾落她臉頰,安若于是站起來。  

  “你要走了嗎?”藍(王玉)立刻急切地問。  

  安若只是去吧臺拿餐巾紙來給她擦眼淚。“沒有�!�  

  她不想做她的朋友,但是安若坐了回去,因為她明顯地需要有個人陪伴�;蛟S她是  陌生人,因而向她傾吐較不用戒防。安若不介意當這個陌生人。  

  “謝謝你�!彼{(王玉)接過紙巾,輕按掉煩上的淚痕,難為情地低語。  

  “好些了嗎?”安若柔和地問。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神色苦悶�!拔也恢涝撛趺崔k�!�  

  安若不語,心底有種她從來不要它存在的感情在蠢蠢欲動,她不去想它或分析它。  

  藍(王玉)需要幫忙,而她,一個藍家不知道存在的私生女──知道的唯一一人不會  肯承認──,正好在旁邊。多么方便,多么諷刺。  

  “爺爺逼我結(jié)婚�!彼{(王玉)開始說著,半自語地,“他關(guān)心的不是我的終身,他  要我趕快結(jié)婚,最好是招贅,并且馬上替藍家生個真正的繼承人,否則藍家到這一代就  要絕后了�!�  

  她舉起杯子喝完剩下的半杯水,轉(zhuǎn)頭看著吧臺。  

  “我再給你倒一杯。”安若伸手拿她的空杯。  

  “我要喝酒�!彼氲�。  

  不關(guān)她的事,她爛醉如泥或變成酒鬼都不關(guān)她的事。但安若聽見自己堅決地說�!安恍小!�  

  “一杯就好�!彼{(王玉)求著。  

  “你今天已經(jīng)喝太多了。”安若還是給她倒回來一杯礦泉水。“現(xiàn)在才下午不到四  點。你要真醉了,難道在這喝一晚不回家嗎?”她譴責的口氣十分溫和。  

  “嗯,”藍(王玉)接過杯子,握著�!拔彝砩线€要去宴會廳接待貴客。我不想去。  ”  

  安若知道今晚的晚宴�!昂刃┧�,坐一會兒,讓腦子清醒一點,待會兒再說�!�  

  “我不想清醒�!睖I水又回到她愁郁的眸中�!拔铱齑贿^氣來了,我不要清醒地  去想那些事�!�  

  “酒醒之后,不管什么事,你還是要去面對�!卑踩魧λf�!坝欣щy,想辦法解  決。喝酒徒然傷害自己�!�  

  “沒有用的,”藍(王玉)悲慘地搖頭�!俺俏易裾諣敔�?shù)囊馑迹Y(jié)婚。沒有其他  解決方法�!�  

  為什么這事對她如此困難?費希文不愿娶她嗎?  

  “結(jié)婚有這么可怕嗎?”安若問。  

  “對我而言,是的�!彼{(王玉)澀澀一笑�!昂螞r,現(xiàn)在什么時代?誰愿意被招贅  ?”  

  “難說。”費希文不會愿意,安若說不出個道理,只知道他不是那種人。或許藍  (王玉)因此而苦惱�!坝绣X可使鬼推磨,不是嗎?”  

  藍(王玉)沒注意她的諷刺,憂愁地聚著細致的眉�!敖疱X是可以奴役人的意志,但  有些人卻生不由己�!�  

  同病相憐的感覺從何而來?安若搖搖頭。她們是完全不同的,若說有何共同點,不  過就是安若不幸地體內(nèi)也有部分藍家的血液。幸運的是她自己是唯一知道的人。  

  “很抱歉,你的困難,我?guī)筒簧厦��!卑踩粽酒饋怼?nbsp; 

  藍(王玉)跟著很快站了起來�!拔乙趺凑夷�?”  

  安若一愣�!罢椅遥俊�  

  “我……”藍(王玉)囁嚅道,“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安若猶豫了。這是不理智的,她的一切計畫都只能在幕后進行,還不到和藍家任何  人面對的時候。  

  “你給我你的電話好了。”其實這是說說而已,安若隨時可以找到藍(王玉)�!拔�  快搬家了,等安頓好,我跟你聯(lián)絡(luò)�!边@倒是實話;關(guān)于搬家的部分。  

  “好�!彼{(王玉)立刻從皮包拿出紙筆�!斑@是幾個可以聯(lián)絡(luò)到我的電話�!彼�  然一笑�!皩Σ黄穑液苌俟潭ㄔ谝粋€地方……”  

  “沒關(guān)系。”安若接過來,看也沒看便將便條紙對折,“關(guān)于你婚姻的問題,建議  你不妨找你男朋友談?wù)劊舨豢先胭�,說不定你們可以商量個折衷的辦法�!�  

  “我沒有……”她想說她沒有男朋友,但安若的話點醒了她。藍(王玉)打住,愁郁  的眼底一亮。“謝謝你,牧小姐�!�  

  “叫我安若好了�!卑踩裘摽诙�。  

  她作夢也沒想到,她隨口一個建議,不但將藍(王玉)推入更痛苦的深淵,也令自己  夾入于其中,同時使費希文成為代罪羔羊。三個人從此牽纏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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