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王孫并士女，綺羅叢里盡懷春。
明 馮夢龍 喻世明言
寂靜的夜里，沈府的繡樓傳來一道清脆的問話聲。
“小姐，你真的不去看花燈?”丫鬟翠兒在主子身旁繞呀繞的，“聽沈富說外頭好熱鬧，好好玩，花燈多到足以照得有如白晝，而且還有好多人……”說到最后，翠兒的臉都紅了。
不須抬眼，沈凝香便明白翠兒的聲音為何會愈來愈小。
每年一到元宵節(jié)，向來足不出戶、久居深閨的女子們，不再受禮教束縛，可以堂而皇之的出府賞燈游玩，其實(shí)她們最主要的目的是想認(rèn)識公子哥，盼能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
前年，府邸中的廚娘蕓兒就是在觀看花燈之際和撞到她的人一見鐘情，幾個(gè)月后便定了親，如今蕓兒已是身懷六甲的婦人，他們夫妻倆的恩愛不可言喻。
而這個(gè)例子也讓沈府的丫鬟、家丁抱著一絲希望，盼能找到成親的對象。正因如此，她爹才會特別在這一天放大伙兒一天假，好讓他們出府游玩。
至于翠兒還沒隨同其他人出府，該是擔(dān)心她一人在府邸會無聊。
這丫頭有時(shí)候就是顧慮太多，她可不想誤了翠兒的終身大事。
沈凝香埋首于書卷中，淡淡地道：“你去看就好，我不想出去�！�
翠兒不依地嘟著嘴，“小姐，出去瞧瞧嘛!整天待在屋子里多悶�！毙〗愠松戏鹚聲鲩T之外，幾乎是無時(shí)無刻都待在繡樓里，唉……又不是出家的尼姑，為何要過清心寡欲的生活?
沈凝香笑而不語，心里也明白翠兒關(guān)心她。
其實(shí)……她也好想出去外頭湊湊熱鬧，但是，她額頭中央那塊拇指大的紅斑，讓她打消了念頭。
前些年她還不懂事的時(shí)候，曾出府到街上逛過，路上的行人對她指指點(diǎn)點(diǎn)，還說了些閑言閑語，說她是缺陷女子、說她是半殘美人兒……更過分的人還說是沈家沒積陰德，是上天懲罰沈家，讓她擁有傾國傾城的美貌，卻有瑕疵。
自個(gè)兒的容貌被批評成這樣，剛開始聽見她還會難過，但久而久之也就習(xí)慣了，不至于有自慚形穢、無顏見人之感，不過若因?yàn)樗娜菝捕屔蚣沂艿脚u，這又另當(dāng)別論。是以，她還是少出門好，也可以免去許多麻煩，雖然這些流言她并不怎么在意，但總得顧及爹娘的面子，她不想讓他們成為別人茶余飯后的話題。
一想到爹娘，沈凝香不由得嘆了口氣，他們因?yàn)樗娜菝矐n心不已……其實(shí)全是因?yàn)樗幕槭�，這些年來除了表哥之外，沒有其他人登門提親過，而她又不愿嫁給表哥，為此他們兩位老人家擔(dān)心她會孤獨(dú)一生。
可是爹娘他們也不想想，她在自家府邸就會讓外頭的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討論不休，又何苦害表哥遭人譏笑?依表哥俊逸的外表、出眾的才華，不該配她這般有殘缺的女子，他能找到更好的對象。
想到這里，向來平靜的心起了微波，沈凝香蹙眉不語，像是在克制些什么。
片刻后，她抬起頭來，見翠兒還待在原地，便催促道：“翠兒，你還是快出府吧，否則待會兒沒熱鬧瞧可別嚷嚷，我還要把這本莊子看完�！痹捖�，沈凝香低下頭，認(rèn)真的看著書卷。
瞧她不為所動，翠兒知道自個(gè)兒是白勸了。
外頭的景象是如此吸引人，翠兒把心一橫，小心翼翼地說：“小姐，那我出去啰�！�
“快去吧�！�
翠兒點(diǎn)了下頭，隨后便一溜煙的跑出府。
聽到關(guān)門聲響，沈凝香抬起頭來，她微微一笑后又低頭看著書卷，過了一會兒竟莫名地興起煩躁感，最后索性將書卷擱在幾上。
整座府邸靜悄悄的，大伙兒都出去看燈會了。
沈凝香步出繡樓，抬頭望著一輪皎潔明月。
她好想看看燈會、好想毫無顧忌的在人群中穿梭，可是……
她輕嘆口氣，浮動的心就是定不下來，令她煩躁不安，以往只要她努力克制，最后終歸平靜，怎么今日……
她搖了搖頭，想把翠兒所形容的熱鬧景象自腦海中抹去，不過仍是功虧一簣，最后牙一咬，她有了決定。
沈凝香快步進(jìn)入繡樓、來到銅鏡前，她用額前濃厚的發(fā)絲蓋住紅斑，接著再覆上一層面紗，這樣子應(yīng)該不會有人認(rèn)出她了。
看著銅鏡，覺得并無任何不妥，沈凝香這才綻出笑靨，翩然地走出繡樓、離開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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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圓的元宵夜，人人皆攜家?guī)Ь斓爻龈^看花燈、湊湊熱鬧，大街上人滿為患。
遠(yuǎn)離人群的某處，站著一名七尺昂藏、面如冠玉的男子，他正是月國太子--殷云。
他滿意地看著街上熱鬧的景象，瞧百姓歡天喜地的模樣，他暗自心喜。待他登上皇位，會更加用心治理國事，讓百姓過得更好。
“爺，該回去了�！闭驹谝笤粕砗蟮馁N身侍衛(wèi)馬光遠(yuǎn)躬著身子、壓低聲音地提醒他。
太子是偷偷跑出來的，若有萬一，他可擔(dān)待不起。
“難得出來散心，你也該放寬心�！币笤菩Φ�。
馬光遠(yuǎn)的忠心是毋需置疑的，只是他有時(shí)候太過拘謹(jǐn)了。
“爺，您的身份不同，要保重身子�！瘪R光遠(yuǎn)意有所指的勸道。
殷云臉色一沉，立即明白他的意思。
他雖貴為太子，但下頭還有六位皇弟，其中不乏對皇位虎視眈眈，巴不得將他除之而后快、以斷絕心頭之患的人，他們正等著適當(dāng)?shù)臋C(jī)會。唉，宮中的爭權(quán)奪利何時(shí)才會停歇呀?
殷云啟齒欲言，驚覺殺氣倏起，該是針對他來的。
他無奈地?fù)u頭，他們兄弟之間的感情怎么恁地薄弱?
馬光遠(yuǎn)也敏銳地察覺到一股殺氣，他暗運(yùn)內(nèi)力，仔細(xì)地觀察四周可疑之人。
“別傷害無辜�！币笤瞥谅暯淮�。
“是�！瘪R光遠(yuǎn)恭敬地回應(yīng)，心中也明白主子生性敦厚，不愿見到有人傷亡。
殷云負(fù)手在后，步伐穩(wěn)健地走向偏僻的街道，馬光遠(yuǎn)則護(hù)在他身后。
他們才剛轉(zhuǎn)入無人的巷弄，數(shù)名手持大刀的黑衣人立即現(xiàn)身并發(fā)動攻擊，他們招式毒辣地攻向殷云，決意取他性命。
馬光遠(yuǎn)身為太子貼身護(hù)衛(wèi)，武功自是不弱，他赤手空拳地對付數(shù)名殺手，一時(shí)之間難分勝負(fù)。
殷云好整以暇地在旁觀看。
馬光遠(yuǎn)武藝過人，天生神力的他還能徒手擊斃數(shù)只猛虎，是以父皇才會選他為自己的貼身護(hù)衛(wèi)。
片刻后，殷云瞧出殺手們逐漸敗下陣來，馬光遠(yuǎn)不殺他們，該是要活捉，問出幕后指使人是誰。
唉，即使不問，他也明白是誰派人暗殺他。
此時(shí)，在街頭的另一端，有一名老婦步履緩慢的走了過來，似乎沒發(fā)現(xiàn)這兒刀光劍影。
殷云看到老婦正往這邊走，心中一驚，為免傷及無辜，他快步走向老婦要她離開。
方站定，他便驚覺不對，這名老婦分明是男人假扮的。
殷云正欲退后，帶有香氣的白粉突地往他門面襲來，他暗呼不妙，身子一晃，右臂倏地劇疼，他腳步踉蹌地退后幾步。
馬光遠(yuǎn)雖然分身乏術(shù)，仍瞥見老婦傷了主子，定是殺手同黨。
他氣憤地奪下殺手大刀，奮力一擲，正中老婦胸口。他大聲呼道：“爺，快走!”
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殷云暗吸口氣，穩(wěn)住搖搖欲墜的身子，步伐不穩(wěn)地轉(zhuǎn)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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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沈府，沈凝香一路走來只見數(shù)不盡的花燈，還有許多的雜技表演以及各種游藝活動，熱鬧非凡的情景讓人流連忘返。
可是瞧歸瞧，沈凝香不太敢走進(jìn)人群，因?yàn)椴幌胱屓苏J(rèn)出她來，更不想明日城里又有流言蜚語出現(xiàn)，只好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
站了好一會兒，沈凝香心想該回去了，于是她懷著依依不舍的心情步回沈府。就在轉(zhuǎn)角處，她突地撞上一堵肉墻；才抬頭，一名男子便往她身上壓來。沈凝香慌亂不已，充滿陽剛的男性氣息襲向她，更令她不知所措，正要舉手推開男人，卻愕然地發(fā)現(xiàn)他手臂流著血。
“公子，你受傷了!”沈凝香看著他的手臂驚呼，一時(shí)忘了自己與這名男人素未謀面。
“有人追殺我�！钡椭^，殷云有氣無力地回答。
追殺?
聽到這個(gè)詞，沈凝香登時(shí)慌了，她頭一回碰到如此血腥的事。
“那該怎么辦?我送你去官府報(bào)官好嗎?”這是她唯一想得到的法子。
“不行�！币笤埔豢诨亟^。此刻他受了傷，官府的人又不知會向著誰，要是暴露身份，怕會引來另一波殺機(jī)。
殷云勉強(qiáng)睜大眼，朦朦朧朧中，他對上一雙滿是驚慌的翦水秋瞳，她該是害怕吧?
抬起大掌，殷云握住她纖細(xì)的肩頭，想借此穩(wěn)住身子。他忍痛說道：“官府無能為力。”
沈凝香一臉詫異，不明白他的話，她納悶地問：“官府不就是保護(hù)百姓嗎?怎會無能為力?”
殷云嗤笑一聲，不再多說什么，有些事說了她也不懂。
沈凝香想再追問，但是瞧他手臂上的血愈流愈多，當(dāng)下撕下衣襟為他止血，不過……
“為什么你流的血是黑的?”
“因?yàn)閭业谋魃嫌卸�。”她會這么問，就表示她只是平凡的姑娘家，殷云這才放下心來。
“那……這時(shí)候要到哪里去找大夫呀?”因?yàn)樵?jié)之故，許多店家早早就打烊了。
“不要緊，只要把毒血吸出來，我尚可活命，但……”
殷云的身子顫了一下，一陣暈眩感來得又急又快，猛地襲向他。
察覺他的異樣，沈凝香借由月光的照射，見他蒼白的臉色微微泛青，再加上他痛苦的表情……于是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她二話不說地取下面紗，低下頭一口一口地將他手臂上的毒血吸出。
“姑……”喘了口氣，殷云再也說不出任何話，視線逐漸變得模糊，他只知道這位素未謀面的姑娘正不顧矜持的救他。
他心中莫名地涌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無法解釋是什么感覺，只覺得原本疼痛難耐的傷口，一接觸到她略微冰冷的唇瓣，劇痛頓時(shí)消失，煩躁不安的情緒瞬間平靜。
這種奇特的感覺是他頭一回感受到的。
沈凝香并不知道殷云在想什么，她不停地吸出毒血，直到黑血轉(zhuǎn)為艷紅之后，她暗吁口氣，再次撕下自己的衣襟為他裹住傷口。
“毒血已經(jīng)吸出來了�！痹谡f話的同時(shí)，她將面紗覆上。
“姑娘，謝謝你，能否請你為我找尋藏身之處，讓我躲避追殺，我不想連累他人�！�
沈凝香明白他的顧忌，這名陌生男子雖然身處險(xiǎn)境，還能顧及他人，這個(gè)人定是善良之輩，好人不該絕命的。再說，既然救了他，不妨救到底。
“我知道有一處地方能讓你藏身，那里是正要賣出的宅子。”那兒正是沈府的產(chǎn)業(yè)之一。
“勞煩你了。”殷云的聲音已漸低微，迷香令他漸漸神智不清。
“不會，倒是你支持得住嗎?”沈凝香扶著他往那宅子走去。
“應(yīng)該可以�！�
豆大的汗珠一顆接一顆滴落，可以想見殷云痛苦難當(dāng)。
由于那宅子距離這里只有兩條街，是以他們很快就來到宅子前。
沈凝香扶著殷云走進(jìn)宅子，里頭空蕩蕩的，連個(gè)能夠歇腿的椅子也沒有，所以她只好扶著他坐在墻角。
知道安全無虞后，殷云感激地道：“謝謝你�！�
“甭謝了!對了，你住哪兒?我到你府上報(bào)個(gè)訊�！�
沒回答她的話，殷云勉強(qiáng)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模糊，隱約只看得到一團(tuán)白影。
“真可惜，看不到你的容貌�！眲偛潘砰_他之際，一陣落寞便襲上心頭，他的心仿佛被掏空了。
“我有什么好瞧的?”她淡淡的語氣中難掩心傷。瞧見她之后，他要不是惋惜，就是厭惡，世上的人只愛美好事物。
殷云沒聽出她的難過，自顧自地說：“你舉止溫柔、談吐大方，容貌必定不凡�！�
沈凝香無奈地一笑，“你看不見嗎?”
殷云搖搖頭，露出一抹苦笑。“我是中了迷香才被暗算，刀傷讓我疼得睜不開眼�！�
這么縝密的刺殺計(jì)劃……看來對方是決意取他性命。
他的回答令沈凝香于心不忍，他的語氣雖是云淡風(fēng)輕，但神色卻萬分沉重。
聽不到任何聲響，殷云有些心慌。
“姑娘?”他有個(gè)荒謬的念頭，希望她能一直伴在他身邊。
見他如此驚慌，沈凝香連忙應(yīng)道：“我在這兒!公子，你還沒告訴我你府上在哪里?”他受了這么重的傷，應(yīng)該趕緊通報(bào)他家人。
殷云沒有回答，沉默了好半晌，他突地伸臂將沈凝香緊緊地?fù)碓趹阎小?br />
沈凝香驚呼一聲，沒料到身受重傷的他會侵犯她。
“你……”
“姑娘，請讓我抱著你好嗎?”殷云打斷她要說的話�！安恢罏槭裁�，你給我一種溫暖、心安的感覺�！彼蠈�(shí)地說出自個(gè)兒的感受。
“胡說八道!”沈凝香又急又怒，生怕自個(gè)兒的清白會毀在他手上，“快放開我!”
“我雖生來尊貴，但娘親卻逝世得早，從未感受到一絲溫暖，今日追殺我的那些人，便是我?guī)孜坏艿芘蓙淼摹！?br />
他從未對任何人訴說內(nèi)心話，可是不知為何，面對這名陌生女子，他居然能坦然的說出心事，仿佛她能夠體會他的痛苦、能夠給他安慰。
不管他所言是真、是假，他悲傷的語氣牽動了她的心、他難過的模樣令她心疼，這應(yīng)該又是樁爭奪家產(chǎn)的憾事吧?
沈凝香沒再掙扎，她低聲喚道：“公子，請你放開我�！�
良久得不到他的回答，只聽到他均勻的呼吸聲，他似乎睡著了。
沈凝香想再掙出他的懷抱，卻動彈不得，她輕嘆了口氣，不再有任何動作。
這時(shí)她忽地想到，自個(gè)兒悄悄的溜出府，實(shí)在該回去了，可是又不忍心將受傷的他丟在這里……最后沈凝香決定留下，反正她也掙不出他的懷抱，且翠兒也不會這么早回府。
再說，翠兒要是見到繡樓已經(jīng)熄燈，定會以為她睡了，不會進(jìn)去吵她，自然就不會發(fā)現(xiàn)她不在府中。
主意既定，沈凝香決定等他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