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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行歌 第六章

  民國五十六年(西元一九六七年)  初夏

  涵娟長到十九歲,還是第一次從頭到腳在長鏡前端詳自己。她左走走右走走,窈窕曼妙的身材上穿著白色洋裝,再罩件水紅小背心。

  “這鏡子不錯,什么角度都可以照到!彼詈笤u論說。

  原來主角是鏡子。余家剛由中段舊屋搬到附近一棟新蓋的樓房,引起眾人的羨慕。那時略有資產(chǎn)的人才能住陽臺公寓,伍家還要熬幾年呢。

  曼玲甚至有自己的房間,而且是全家最大的,因為要放下一架鋼琴。她已成為?普缴,決心朝音樂方面發(fā)展了。

  除了鋼琴和長鏡外,還有全新的大床衣柜和梳妝臺,簡直像電影里的場景。涵娟并不會不平,因為她內(nèi)心的夢和渴望比這大多了,她也正往那個方向邁進。

  “如果有一件旗袍就好了!焙旰笸藥撞,坐在椅上擺個很嫻靜的姿勢說。

  鏡里的人有一頭微卷的秀發(fā),劉海和垂鬢巧巧地順著俏致的臉龐,流轉(zhuǎn)的眉眼更為盈盈。

  這是她大學放榜后沒多久燙的,還記得承熙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太了解他了,即使她頂個大鳥窩走到他面前,他依然會全盤接受。

  回想在榜單上看到“伍涵娟”的那一刻,承熙忘形大叫,比任何人都興奮,只差沒把她抱起來。當時午陽艷艷,只不斷刺痛她的眼睛,滋漫出悲哀。若不是家境所逼,承熙也會是榜中人,又何苦她獨享榮耀,硬拗成一個不完美的夢呢?

  不自覺的,涵娟滲入了愁緒,眸底光辨暗去。一旁的曼玲立刻說:

  “對!對!就是這樣子,跟你照片里的母親太像了!”

  那張涵娟母親唯一的留影,容顏輪廓因歲月而愈發(fā)模糊,卻又仿佛重現(xiàn)在涵娟身上。徐育慧若活著,必然會為這才貌雙全的女兒而感到驕傲吧!

  “百分之百是你媽的翻版,一點你爸的遺傳都沒有。”曼玲又說:“我媽還常在提,你那漂亮的媽媽怎么會嫁給你爸呢!

  “我爸忠厚老實呀!焙贽q說。她也曾經(jīng)懷疑過。在成長過程中,對母親由思念孺慕到進一步的好奇時,伍長吉才透露出一些訊息。

  母親是江南姑娘,孤身到臺灣,沒親沒戚的,就嫁給父親生了女兒。難怪范老師老誤以為她是外省人,也明白臺中鄉(xiāng)下人看她的不尋常眼光。

  自知底蘊后,涵娟就常想像一個年輕女孩到異地,陷入孤伶伶的景況,結(jié)婚生子,再默默地死亡。那短暫的一生,是否背負著說不出的哀傷,那哀傷也折損了她的活路?

  “他是個非常好的爸爸!焙暧种厣暌痪。

  曼玲沒聽出她聲音中的迷惘,接著說:“嗯,再抱個娃娃,在竹籬笆前拍照,就完全是你媽媽了。不過,那娃娃可要找葉承熙幫忙喔,嘻!”

  “亂說!”涵娟抓了一個枕頭丟過去。

  “真的,真的!我看了這么多年,就沒有一對比你們更相配了。”曼玲說:“只要見你們出雙入對,白瑞德和郝思嘉那沒結(jié)果的憾恨,我也不再介意,終歸有你們天長地久呀!”

  “你愈說愈離譜!焙暾酒饋,“不和你扯了,我得趕去看葉承熙賽球了!

  她和正忙著的余媽媽告別,走出公寓;曼玲的哥哥,即剛由軍校返家度假的余恩,迎面過來說:“穿那么漂亮要出門呀?我有摩托車,可以送你一程!

  冷不防的,曼玲的大嗓門由二樓陽臺傳下:

  “哥,軍法第一條,朋友妻不可欺,犯了可要論罪坐牢喔!”

  “你懂個屁軍法?”余恩吼上去:“我和承熙的交情還輪不到你來插嘴,而且我認識涵娟比他先,他敢說‘欺’?”

  “你們別吵架,我不坐摩托車,謝謝余大哥了。”涵娟說完,腳也同時跨過馬路,不等回應(yīng)。自從她和承熙認定彼此后,就對男女關(guān)系非常小心,絕不招惹無謂的麻煩,常舞會趕場又自命風流的余恩,就是其中之一。

  她快步走到塯公圳旁等公車。凈爽的秋天,使人有種清明愉悅的舒暢感。再低頭看她用家教錢買的白皮鞋,秀致優(yōu)雅,更不由得綻出一朵微笑。

  她對衣著一直有著特殊的品味,從小在臟兮兮的孩子群中,就執(zhí)拗地要求干凈整齊;她的衣服不多,但每一件都與眾不同。這方面完全要感謝爸爸,他自己穿得邋遢隨便,對女兒的教養(yǎng),卻都努力遵照亡妻的方式。

  “你親媽在時,都是到衡陽路委托行為你買進口的衣服,很貴呀!蔽殚L吉說:“我也這樣啦,買不起時,至少也替你找差下多的樣式,不能太粗糙難看,免得你天上親媽傷心,更死不瞑目!

  然而身居貧民區(qū),要維持條件以上的美潔并不容易,好在有個精于女紅的余媽媽。一般來說,涵娟愛穿背心,布料不需多,更可以精心設(shè)計來遮住底下衣裙的寒傖及破舊。

  以最少的生命資源來成就最大的美麗,是她學到最重要的人生技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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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記憶又回到去年的大學放榜日,榜上有她而沒有承熙。

  不想在艷陽人群中歡呼,也不想立刻回家報喜,只拉他胡亂走著說:“不公平,不公平,你比我們?nèi)魏稳硕加匈Y格上大學!”

  “干嘛又舊話重提?工專也非常好哇!彼砻孑p松,口吻卻嚴肅說:“我從來不覺得低人一等,除非你成了大學生就不再喜歡我了,我有需要自卑嗎?”

  “不!不!你不需要自卑,在我心里你永遠是最優(yōu)秀的!”涵娟真心說:“就因為如此,我才更為你叫屈,內(nèi)心的不甘一直無法消除!

  “目前狀況有什么不好呢?一邊讀書,一邊又有源源不斷的獎學金和工讀機會。然后還有你,最漂亮聰明的女孩當我的女朋友,我已經(jīng)覺得太幸運了,人生至此唯有感恩,哪有什么不甘呢?”承熙說。

  “可是世界不只這些呀,不光是工專、大學或我們腳下的這塊地,還有歐洲、美洲和浩瀚的大洋,你絕不是局促一方的人。”她說。

  “又要把我當成摩西王子嗎?涵娟,我從沒想那么遠,先把腳下的土地站穩(wěn)吧,我相信只要有心上進,條條大路通羅馬!彼f。

  涵娟沉默一會說:“你的論點也沒錯,你明年工專畢業(yè)后還能插班大學……”

  “到時再說吧。”承熙很怕破壞眼前欣喜的氣氛,不想再爭辯。

  那天,他們走到衡陽路,委托行的招牌就在轉(zhuǎn)角處閃亮著。涵娟上次來已是小學時候的事了,也不知怎的,她心血來潮,推開那扇有歐洲風味的店門。

  “叮叮!币魂囈魳泛惺降妮p亮舞曲揚起。

  迎面而來的是滿滿繽紛鮮艷的色彩;這店不大,設(shè)計得卻有如無限伸展的夢幻世界。一套套展示在墻上的舶來品童裝,帽子鞋襪全精致地搭配成組,那種美麗貴氣,和市場上叫賣的俗劣布衣有天壤之別,看得人目瞪口呆。

  “兩位有什么特殊的衣服要挑選嗎?”一位打扮入時的婦人問。

  “沒……有。”涵娟和承熙還是高中生的模樣,不可能是夫妻;衣著普通,也不會是有錢人,這會兒更連話也說不清了。

  心虛和不自在使他們匆匆逃出,前后不到一分鐘,已經(jīng)有踏錯地方的表情。

  音樂盒式的舞曲消失在門內(nèi),涵娟松一口氣說:“呼!我常在想,我那可憐的母親到底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情,堅持到這昂貴的店,為她小女兒買衣服呢?”

  承熙聽過徐育慧花近半個月薪水,為涵娟買紅外套的故事。去年臺風夜那件紅外套被沖到大水溝,涵娟哭得傷心欲絕,才更明白其思母之深切。

  “她一定非常愛你,想讓你過最好的生活。”他說。

  “沒錯。”她說:“這些年來我一直覺得母親并未離開我,反而不斷叮嚀推動,要我克服貧困,優(yōu)雅地活下去,那是她付予我的生命本質(zhì)。熙,那就是我說的,我們要追求更好的未來,一代又一代,不許在原地踏步!

  承熙望著她秀凈的眉和澄澈的眼,漾著月河彩虹之美,這是世上獨一無二的涵娟,從十歲起就在他身旁亭亭而立的,成為他永遠的追逐和依歸。

  他外型好人緣佳,又打了一手好球,常有女孩子千嬌百媚地示好,但她們都不及涵娟的萬分之一。涵娟于他,等于生存,牢牢吸附,隨之流轉(zhuǎn),那種強烈的情感發(fā)自內(nèi)心最深處,生命最久遠,千年鎖江沉河的鐵煉,斬絕不斷的。

  “你放心,我會努力達成你的心愿,我們一起優(yōu)雅地活下去!彼嫘恼f。

  “現(xiàn)在就有一個心愿。你少打點工,準備讀書插班大學,我們還有機會同校呢!”涵娟一臉向往說。

  唉,又繞回原點,承熙無奈說:“你難道忘了有多少人等我賺錢還債嗎?想念大學,也必需等我服完兵役做幾年事情……”

  “那時我早畢業(yè)了,而且還有出國留學……”她微怒說:“為什么不叫你大弟幫忙?他也十五歲了,可以工作還錢,你是長子,理應(yīng)先讓你讀大學才對!”

  “哪有弟弟為哥哥犧牲的道理?我求學過程走得辛苦,更希望我弟弟一切平順,不必為錢操心!彼f。

  “你凡事以家人為優(yōu)先,那我們呢?”涵娟質(zhì)問。

  “對我有信心好嗎?”他濃直的眉和深邃的眼對著她,“我……我發(fā)誓,無論將來如何,呃,有一天我會為你買下委托行所有的童裝,好不好?”

  “瘋了,我要童裝做什么?”涵娟話說一半,猛想到買童衣代表的含意時,整個臉通紅,不再咄咄逼人。這稚氣的承諾,讓她的怒意不知不覺消逝。

  承熙較遲鈍,好一會才因她的安靜而醒悟自己說了什么。買童裝不都在結(jié)婚生子之后嗎?呵!他不禁微笑,涵娟最后總會體諒他的,他希望以自己深摯的愛來改變她,讓她明白心中的彩虹夢,用他的方式也能夠辦到。

  但涵娟卻想著:承熙終會依順她的方式,一向不都如此嗎?

  以前是男孩和女孩的戰(zhàn)爭,女孩機靈早熟總是贏的那方。

  但她不知道,從大學放榜那一日起,已悄悄轉(zhuǎn)成了男人與女人的戰(zhàn)爭時,贏家,就不一定是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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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涵娟到達塯公圳時,要搭的那班車剛開走,都是因為碰見外省婆的女兒,說了兩句話才耽誤的。

  她們從未真正交談過,被喊住時還很驚訝。外省婆女兒以媚味沙啞聲音說:“我媽說你很會念書。我這兒有兩本美國朋友留下的洋文書,我看不懂,就送給你了!

  涵娟被動地接過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

  “你曉得里面寫什么嗎?”外省婆女兒問。

  “是美國文學家馬克吐溫寫的一些故事!焙攴环f。

  “你真懂耶!”外省婆女兒笑出來,“果然比我行,我只會說洋話,卻認不得幾個ABC!

  那笑容伴隨著濃郁的香水味,停滯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時間已經(jīng)來不及,涵娟無法傻等公車,只有邁步朝工專走。新鞋有些咬腳,速度慢了許多。突然噗噗聲響,不死心的余恩騎摩托車跟來說:

  “穿了一朵花似的,若沒香車送,待會就不漂亮了!”

  若是平日,她會婉拒。但她不想誤了承熙的校際比賽,也不想汗淋淋地狼狽,只有利用余恩一下。他不過是油腔滑調(diào)一點,從小叫哥哥大的,沒什么好害怕。

  風馳電掣的車櫬在空曠的馬路上,人未到,聲音就先轟動。

  承熙原在學校門口接涵娟,但時間到了卻芳蹤未現(xiàn),不免擔心。

  教練來催促,他只好吩咐也在工專念書的梁如龍?zhí)嫠热。才轉(zhuǎn)身沒多久,喧囂放肆的摩托車聲驚擾了校園的寧靜,一身英俊便裝的余恩載著清秀佳人涵娟,雙雙一對璧人,像剛從某個舞會趕來,引人側(cè)目。

  承熙拳頭緊握,以陽光笑容著稱的臉霎時陰霾滿布,怒氣不覺上升。

  那么多年來他從不認為自己是醋意重的人。小學時代,和涵娟配對的是另一個功課好的男生,他一樣稱兄道弟;中學時代,由曼玲口中得知涵娟收過不少情書,他也從不過問。

  涵娟在他心中圣潔如天使,所作所為都是不允許懷疑的。

  但驀然一夕間,他單純的意念產(chǎn)生了會吃咬人的占有欲;蛟S就從涵娟上大學,告別清湯掛面,燙起頭發(fā),漸漸充滿女人味時開始的吧!

  特別是第一回送她去學校,見校園的巍巍氣勢,里面來去都是出類拔萃的青年才子,一個比一個意氣風發(fā),心就陡然沉重起來。那天他走了長長的路回家,初次有了放棄念高中大學的悵悔,他會不會真配不上涵娟呢?

  不!她不是那種人,她不是,她不是……承熙不斷對自己說。

  盡管如此想,他控制不了地敏感于所有接近她的男人,不只是大學那些令他無能為力的男同學,甚至認識許久的余恩,也都成為心頭之刺。

  以前他最怕的是涵娟不理他,現(xiàn)在則最怕別的男人搶走她。

  種種的憤怒、痛苦和無奈齊集,他一進入球場,一反平日的冷靜風度,當哨聲吹起時,就橫霸地奪球灌籃,運球傳球也異常兇猛,甚至幾次犯規(guī),弄得隊友不解,教練不知該喜還該急。

  余恩太閑,硬要跟進來加油,涵娟不能阻止。

  隨著承熙一次次飛躍得分,場邊的觀眾也愈瘋狂歡呼。其中一群女生最醒目,又叫又跳的,還自制黃布條,上面寫著「神射手葉承熙勝利”八個大字。

  “她們是誰?”涵娟忍不住問。

  “附近私立高中的女生!绷喝琮埢卮穑骸澳憧吹侥菐ь^的紅衣女孩嗎?她叫章立珊,是以前承熙頭號崇拜者章立純的堂妹,你說巧不巧?”

  “的確巧,她怎么會跑來呢?”涵娟掩住驚訝說。

  “章立珊的舅舅在工專當教授,她每天花蝴蝶似地飛來,我們喊她‘;ā,校外一枝花,她現(xiàn)在迷上承熙了!绷喝琮堄行σ猓骸翱蔁├玻形醯教幎闼,就像以前躲章立純一樣,歷史果然重演,這就是人長得太帥的不幸!

  涵娟卻笑不出來,她從富家女那兒得過太多教訓了。

  中場時間,涵娟照例要親自給承熙加油打氣,但今天那團火似的紅衣特別明顯,飛快奔著,擋在承熙面前,令她不自主止步。

  承熙已看見她,同時還有她身后護花的余恩,腳也仿佛黏滯著。

  過多圍聚的人群吱喳個不停,拿著某處傳來的毛巾和水,再抬頭時涵娟已不在原處,他的汗水化成寒冰刺浸著心,不明白她的消失。

  涵娟呢,離比賽場地遠遠的,手正支著樹要嘔吐的樣子。

  初夏的風拂過,竟有一種透骨的冷顫,她左太陽穴脹痛,眼底白色的新鞋恍惚浮出一層污蒙的血色,再度反胃。

  “好好的,怎么就病了?”跟著她跑過來的余恩說。

  “沒有病,就是人太多空氣不好罷了!彼唵握f。

  涵娟回來時,下半場球賽開始一陣子了,承熙依舊是凌厲攻勢,殺得對方無招架之力,引得場內(nèi)喧囂震破了天。

  涵娟也感染了情緒,幾度站起來嘶喊加油,但似乎她再怎么卯足全力,甚至喉中帶血腥味,都不如章立珊她們無敵的狂熱聲勢。

  工專大贏,承熙又被眾人簇擁喝辨,連余恩也擠去歡天喜地一番。

  涵娟習慣在他風光時,僅在一旁靜靜分享和欣賞,并不錦上添花。

  “要不要坐我的摩托車回家?”余恩不知何時回到她的身邊。

  恰巧視線觸及承熙的,她很自然說:“不必了,我等承熙!

  人潮漸漸散去,為了那一眼,承熙心急地應(yīng)付球迷,和隊友也談不到幾句,逕自朝涵娟走來,只是他臉上沒有笑,直繃繃的,仿佛還在備戰(zhàn)中,無法松懈下來。

  “你今天打得真好,又贏球了!焙耆缙匠Uf。

  “我不在乎,勝敗乃兵家常事!”他語氣很沖說。

  不在乎還如此賣命?涵娟原就有心事,這一下也不愿出口爭辯,兩人竟不似往常球賽后的亢奮評論,只默默坐上腳踏車,往信義路的方向歸去。

  他以為,她或許寧可坐余恩的摩托車,舒適快速多了。

  她以為,他或許情愿和隊友熱鬧慶功,開心有趣多了。

  有時候,兩個人彼此太過體諒了解,反而覺得不需要說出來,你必知我心情,我也必知你心意。這種“錯猜”幾乎自他們生命相連起,就是元素之一。隨著年齡增長,一切又更復雜,倒像一把磨得更鋒利的刀,兩邊傷害。

  腳踏車到火車鐵軌處,通常她會先下來,讓承熙將車子抬過去。但今天他就有某根筋不對勁,不僅沒有緩速,還故意加足腳力采沖刺姿勢,一連跨躍過石堆、鐵條和枕木,強力震動到另一頭。

  “抓緊!”他只來得及說這一句。

  涵娟的頭本已隱隱犯疼,突如其來的巔簸碰撞像散移了腦袋般,食物由胃部上涌,她想抓住他,又像是捶打他地驚叫:“停車!停車!”

  “吱”地刺耳聲響,到腳踏車去擦過一棵樹倒地為止。涵娟早跳下來,彎腰在葦桿草叢里干嘔,天旋地轉(zhuǎn)著。

  “你還好吧?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承熙似由一場昏亂的夢中醒來,害她這樣,真是心急如焚。

  “別過來!”她搖頭,老毛病了,不想吐得臭氣沖天,早已學會忍壓耐苦。

  “我去要碗水來,喝水也許會好一些。”承熙說著走向不遠處的日式房子。

  “不必了!”她勉強站起來,無法平衡,他立刻扶住她。

  房子有一些荒廢了,不見人煙。他壓著一個老井旁的小幫浦,清水流出,涵娟漱漱口捂捂臉,感覺舒服許多,才坐在鐵軌枕木上休息。

  西方天空的夕陽如一層薄絳的困脂,又如醺醉后的酡紅。承熙知道她愛花,采來雛菊牽牛蒲公英鋪在地上。有些涼意,他又為她擋住風口。

  “是我不好,你應(yīng)該坐余恩的摩托車回家!彼吐曊f。

  “你胡說什么?要不是怕趕不上球賽,我也不會搭他的便車。”涵娟臉色依然蒼白,但已有生氣的體力,加上方才那紅衣刺激的委屈,恨恨說:“你今天到底怎了?打球和騎車都賭氣一樣,是不想送我回家嗎?如果不想就別送,也不必故意不停車,害我弄成這樣,倒不如永遠不理人算了,反正我也不稀罕!”

  見她真發(fā)脾氣,他慌了說:“當然不是這樣,完全不是,我……”

  那又是什么呢?承熙真說不出口,他是男人,一個寬宏大度的男人,也是涵娟向來最夸贊他的地方。他在她面前已沒有幾分優(yōu)勢,若知道他也小心眼嫉妒,豈不又多了一個失望的理由?

  他的著急口拙是明顯的,汗水沿著眉毛流下,忙用手去擦,卻讓涵娟看到他內(nèi)臂幾條細長的血痕。

  “你受傷了……”她叫著。

  他看了看說:“大概剛才磨到樹枝,沒什么。”

  涵娟莫名地眼眶一紅,也不吭聲,只拿出干凈的手帕替他清理血漬。

  他凝視著她,感到那溫柔細致的動作,忍不住說:“涵娟,我害怕失去你……”

  她眸子望著他,滿足不解。

  “是真的,我常想著你學校那些男同學,他們個個優(yōu)秀,哪一天你也許發(fā)現(xiàn)他們比我好呢?甚至余恩,我也心懷妒意,只因為他和你走在一起……我自信不是猜忌多疑的人,但面對你,患得患失心就特別重,非?鄲馈彼拱渍f。

  若不是前有章立純、后有章立珊讓她嘗過苦澀無奈的滋味,她必然覺得承熙庸人自擾。唉,這一切不就源于一個“情”字嗎?

  “你不是在吃醋吧?你以前不都說自己最心胸寬大嗎?”她突然笑開眼說。

  “寬大?寬大到介意你坐余恩的車?寬大到想除去你身旁所有的男生?”承熙不再隱瞞說:“我也不全明白,以前都是懵懵懂懂的,沒想過那么多。但自從你上大學后,就開始胡思亂想,希望你別去理任何男生,心里只有我一個人,我……再也不寬大了!”

  相愛的人局偎在小我的世界中,終至眼底容不下一粒沙子。承熙一貫的敦厚,轉(zhuǎn)成了強烈的占有心,反是催情之劑,涵娟不由得柔情涌生,急切說:

  “不,你根本不必有妒意!那些學校的男同學盡管高談闊論,驕傲不可一世,但他們都沒有你的氣度和魄力,一點都比不上你的!”

  “真的?”他不信,“即使我沒念大學,學歷不如你,都沒有關(guān)系嗎?”

  “你不會不如我,也一定會念大學。只要念了,你就比任何人都強,我有信心!”她以向來的鼓勵口吻說。

  “你的信心,正是我最害怕的事……”他眉頭依舊深鎖,“你總是對我期望太高,但有時事實就是事實,念大學對我而言比登天還難,因為家人需要我……娟,如果夢作不下去,你真會放棄我嗎?我真不能想像沒有你的日子,怎么辦?”

  她仿佛初次看到他似的,由方才在球場的憤怒,到此刻揪心的脆弱,一種男孩到男人的蛻變,引出了女性最柔軟的心腸。

  他因愛她而痛,她則因他的痛而更痛。

  若是從前,她必然又義正辭嚴教訓他一番。但那些話竟出不了口了,曾經(jīng)是他逃避的主題,今天竟也讓她不想去面對,怕真會破壞眼前的美好。

  于是她輕輕說:“放棄什么呢?想來也好笑,你為余恩生氣,我卻為章立珊而難受,她一副你女朋友的樣子,你就不會把她趕遠一點嗎?”

  “章立珊?”輪到他不解。

  “好像章立純第二。還記得那次生日事件嗎?今天看她霸著你不放,相同的感覺、怒氣又來了!彼f。

  “天呀,章立純或章立珊對我一點意義都沒有……”他恍然大悟說:“你……你不會也在吃醋吧?”

  “對愛情,沒有人是寬大的,我也會猜忌多疑,患得患失呀!”她細聲說。

  承熙突然有種豁然開朗之感,多年來他苦追在涵娟身后,總沒信心,而這是第一次千真萬確感受她的心意,不禁激動說:“你是在意我的,真的在意我!”

  她陷溺在他的眼眸里,暖暖如煦夏潭水。突然他的手臂收緊,將她環(huán)住,唇輕柔試探著,那么小心,又那么深情。

  保守的年代,男女牽手擁抱已是很慎重了。承熙和涵娟因為年紀尚小,真正坦白心意的四年,也很少逾矩。

  但畢竟成長了,眉目或小手傳情已無法再滿足,吻就自然發(fā)生。

  吻,激發(fā)更多的欲望。男孩感覺女孩特有的柔軟清香,天生的征服欲便出現(xiàn);女孩呢,由初初的驚愕,很快就接受愛的探索,進而自己也沉醉在那從未有的銷魂天地一裊,甚至飄浮……

  飄浮……喔,不只是飄浮,還有嗚嗚鳴像天崩,轟隆隆似地裂,腳都站不穩(wěn)哩!涵娟睜開雙眼,除了熱情的承熙外,竟還有遠遠而來的一具龐然大物,她本能驚叫:“火車來了!”

  他們立刻跳開。很快的,火車卷起狂沙旋風,撲向他們玫瑰色的年輕臉頰。

  涵娟驚魂未甫,承熙卻興奮地對車窗乘客揮手大叫:

  “各位,祝福我們吧!愿我們的愛轟轟烈烈、長長久久!”

  火車回應(yīng)般鳴起長笛,向著絢爛晚天而去,恍若青春昂揚的承諾。

  坐回腳踏車,承熙神辨煥發(fā)有如御風而行。涵娟則在一種沉靜中,像所有被愛人吻過的女人,如歷經(jīng)一場儀式,靈魂慵懶不再浮揚,接下去就會認定和認命。

  她身旁的女性,老的少的不都如此嗎?最后不都走向順服男人的命運嗎?

  但她不會的……腳底的地或許震動過,但涵娟終是涵娟,仍會堅持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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