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鍥而不舍的努力下，他們談了好幾小時的話，他告訴她倫敦是什么樣子，但她卻無法相信它有他說的那么可怕──畢竟，這個男人連雪的美麗都看不出來呢。他也一再告訴她她應(yīng)該有的舉止，而其中絕大部分都與不得使用法術(shù)有關(guān)。
不過他倒是在他洗完澡、為她梳開長發(fā)時，承認了他對皮箱內(nèi)的東西估計錯誤。剛開始她對身為堂堂公爵的他愿意扮演女仆頗感意外，但從他的表情她明白了他并不將之視為苦差事。他似乎對她的頭發(fā)有著某種迷戀，而這差事也很快便染上激情的色彩。
之后，他提到能在那箱里找到梳子和刮胡工具算是意外的收獲，他不知道的是這兩樣他們需要的東西──連同許多沒用的「廢物」──都是她變出來的。
她想亞力既不知道便沒什么關(guān)系了。
此刻她人在廚房里，正用凡人的方式在準備晚餐，因為他絕不會允許她使用法術(shù)。她看看門，納悶著出去搬木柴和喂牛的他多久才會回來。想想看，貝爾摩公爵喂牛，她不禁微笑起來。
這幾天下來他的態(tài)度已不那么嚴厲，那么執(zhí)著于貝爾摩的家聲。他的聲音不再那么緊繃，說的話也不那么像命令。他顯得比較可親，而他們相處時也不再劍拔弩張。感覺上幾乎像是他認為娶女巫畢竟不是那么糟的一件事。
喜兒喜歡那樣的他，因為她可以看見她在他眼中感覺過的、被隱藏起來那一部分的他，那亟待填補的空虛及未經(jīng)碰觸的心，即令他尚未察知其存在，她卻在每次他抱著她、愛她時感覺到了。
她會找到某種方法使他了解的。她已為了愛給予他她的心與肉體，而喜兒是絕不放棄她所愛的人的，即使那人是個頑固的英格蘭公爵。
她嘆口氣，這使得她的喉嚨發(fā)干，她連忙吞咽一下，灼熱的疼痛使她不禁畏縮一下。她決定借著忙碌來忘記這些小病痛，于是動手開始攪拌奶油，中間不時停下來抹抹流個不停的鼻水。
這活兒的新鮮感只持續(xù)幾分鐘，接著她的手臂便開始酸疼，心思也開始漫游八方去了。她的鬢角出現(xiàn)汗珠，她繼續(xù)工作著，做奶油要不少時間的。她咬著唇、眼中閃著決心地繼續(xù)推轉(zhuǎn)攪拌器，然后停下來檢查成果，什么也沒有。
雨水般的汗自她的發(fā)際淌下，她奮力攪拌半天后又檢查了一下，仍是原狀。她將疼痛的雙臂往上舉，接著雙手握拳插在腰間蹙起眉來。只消一點小小的法術(shù)她就能省了這些蠢事，而亞力就是不肯。但話說回來，她也并不特別欣賞他的方式。她揉揉酸疼的手臂。
她所需要的是某種妥協(xié)，她看看攪拌器再看看窗口，沒有亞力的蹤影。一個有趣的主意使她眼睛一亮，她微笑起來。何不兩者都來呢？
輕彈一下手指，她讓攪拌器自行轉(zhuǎn)動。然后隨著它的節(jié)奏輕點著頭，她穿過房間去看面包涼了沒。輕哼著蓋爾小曲，她踏著旋轉(zhuǎn)的舞步進行下一個工作，結(jié)果鉤住東西的裙襬使她停下來。放在壁爐旁的正是那疊從谷倉拿進來的書。她一直沒有時間看，因為這幾天來她每一分鐘都花在亞力身上了。她微笑地回想著在他懷中的分分秒秒，回想著他的樂于接受玫瑰花香成為他們做愛的一部分。
喜兒打了個噴嚏。她抹抹鼻子、清清刺痛的喉嚨，蹙起眉瞪著眼前的工作。另一方面，她的視線老轉(zhuǎn)向「卑劣的公爵」那本書上。她命令自己要專心作飯，只是意志力并非她的長處所在，而且她真的好想知道那吉普賽女孩會有什么遭遇。于是下一秒鐘，她已滿懷期待地打開了書。「那黑發(fā)美人蜷縮在他大床上的簾幕間，吉普賽的綠眸閃爍珠寶般的光芒。他緩緩朝她走去，惡魔般漆黑的眼中輻射而出的力量將他釘在原地。他看得出來她想跑，她已經(jīng)嚇得失去理智了。上帝，他就是要她那樣！」
喜兒呼出一口氣�！膏�，我的天�！顾詭ё飷焊锌纯此闹�，爐上正咕嚕嚕響著等人攪拌，工作抬上蕪青也還沒剝皮，但喜兒卻「需要」看那本書。
她舉起一只手動動手指，湯鍋里的湯匙自動像個舞者般攪拌起來。接下來是蕪青。她下了個簡單的命令�！膏�，真實的刀，為我剝?nèi)ナ徢嗟钠ぐ伞！?br />
她扮個鬼臉。這咒語真是不怎么優(yōu)美，不過還算有效�？粗徢嗪偷蹲臃謩e浮起來后，喜兒在一張凳子上坐下，用力揩一下鼻水，打開書繼續(xù)往下看。「公爵大步走向床上的女孩。他走得愈近她的眼睛也睜得愈大，顫抖得更加厲害。他笑了起來，那正是惡魔的微笑。他期待的正是恐懼、屈服。她頑抗地揚起下巴，嫣紅的雙唇有若夏日玫瑰」
喜兒翻到下一頁同時呼口氣。她又深呼吸一次，用手帕揩揩鼻子繼續(xù)往下看
「天殺的！」
喜兒啪的合上書并跳起來，直望向她丈夫及他紫色的脖子。
X X X X X
「妳究竟在搞什么鬼？」他的視線落在正兀自轉(zhuǎn)動的奶油攪拌器上，抬起眼睛看著攪動湯的湯匙，接著是浮在半空中的蕪青和追著它跑的飛刀。
他搖搖頭閉上眼睛，再睜開后他看一眼他妻子充滿罪惡感的臉，兩大步便穿過房間抓住她的肩膀�！笂叡ＷC過不再使用不再用」他的一只手在空中揮舞，尋找著那該死的詞。
「巫術(shù)�！顾袜馈�
「就是它！該死的，女人！」他輕晃她一下，比他實際上想做的要輕得多。「妳不能做這種事的，尤其是在倫敦�！顾胨樕��！笂吤鞑幻靼�？」
她仰望著他，眼中交戰(zhàn)著愧疚與害怕�！肝液鼙浮！�
使他軟化的是害怕那部分。他作了三次深呼吸，放開她的肩并轉(zhuǎn)開，一手扒過頭發(fā)，邊踱步試圖思考。他得讓她明白她不能做這件事。
他們必須到倫敦去，不論下不下雪，女巫不女巫，公爵或不是公爵。王子說怎樣就得怎樣。他轉(zhuǎn)向她，卻又突然停下來。
懸在他鼻尖前方的蕪青令他陡地后退一步。他又深呼吸一次，在他心中尋找著那不存在的耐性。
他低頭避開蕪青和刀子，失去了他最后的一絲控制�！干系�，看看這個！」他指向奶油攪拌器，然后是那根湯匙�！缚矗∵@不是英格蘭，我是在一個天殺的天殺的──」他看向窗外搜索著他需要的詞匯�！秆鯂��！�
喜兒說了什么。
「什么？」亞力冒火地轉(zhuǎn)過身去。
「沒事�！�
「我要知道妳剛才說了什么�！�
她嘆口氣，而那使他想扭她的脖子。
控制，他需要控制。他伸直背脊并將雙臂交疊在胸前，俯視著她�！肝以诘戎�。」
她沒說話，因此他又上前一步。
「我說妖精不會在屋內(nèi)，他們只住在戶外有綠色的地方──亞力，我想你最好坐下來，你的臉好紅哩�！�
他舉起一只手──一個此刻她不該碰他的信號，并且一面數(shù)數(shù)一面深呼吸。
「我我很抱歉�！顾f道，盯著她起縐的皮鞋鞋尖。她安靜地站在那里，接著，仰頭專注搜尋他的臉龐，彷佛能藉此看穿他的思緒似的。「你在數(shù)數(shù)嗎？」
「是的，該死！」
「我就知道。」她嘆口氣喃喃說道，把凳子挪過來坐下，用手支著下巴�！傅饶銛�(shù)到一百再告訴我一聲�！�
另一個蕪青飄過他身旁�！概吣切┦徢�。還有！那把飛刀、湯匙，還有還有──」
「奶油攪拌器�！顾秊樗f完，走過去喃喃念著什么并揮動雙手，然后突然停下來打噴嚏。
一顆蕪青打中他的后腦�！咐掀�！」
「噢，對不起�！顾掌鹗峙�，閉上眼睛并一彈手指。
一眨眼間一切又變回正常──如果他的生活還能稱為正常。他揉揉后腦。
「它打傷你了嗎？」她走向窄梯。
「沒有！」
「噢�！顾攘艘粫䞍海置β档負崤獧跅U柱，然后以一種無助于化解他的怒氣的、充滿希望的語氣說道：「我們總可以看光明的一面嘛。」
「沒有所謂光明的一面�！�
「當然有�！�
「我簡直等不及聽這個蘇格蘭童話了�！�
「事情可能更糟的�！�
「不可能�！�
「打中你的可能是刀子�！�
他愕然望著她的臉，他居然娶了個精神錯亂的女人。閉上眼睛片刻，他除了她不聽從他的警告將使他們面對的嚴重后果外，什么都無法想。
她喃喃念著什么缺少幽默感，笑話根本不能叫做笑話。
「這不是笑話。」他憤怒而挫折地朝她走近，深為她無法了解他們處境的嚴重性苦惱。
她的目光未曾離開過他，但她表情豐富的眼中閃過什么，接著她的下巴便戲劇化地昂起來。
亞力停下來望著她，一臉茫然──他婚后常有的狀態(tài)。
她給他的表情是十足的反抗。
「那表情是啥意思？」
她把下巴抬得更高，皺皺鼻子咕噥著什么吉普賽人，然后打了兩個噴嚏。
「天殺的！」他手中突然出現(xiàn)一支馬鞭。他無法置信地瞪著它好半晌，然后抬頭看她，然后看回他的手，又看回她。
「噢，我的天�！�
他緩緩舉起手，馬鞭躺在他張開的手掌上。他直望著她驚訝的臉�！附忉��！�
她畏縮地抽抽鼻子。
他作了個深呼吸，一手揉著他陣陣作痛的前額，抬頭預期會看見她成了個淚人兒。她的眼睛濕濕的，她又拭了一下鼻子，但并沒有在哭。她掏出亞麻手帕掩住口鼻打了個大噴嚏。
一大瓶鮮紅的玫瑰在她身后出現(xiàn)。
「玫瑰」是他唯一說得出來的字眼，他用馬鞭指著它們。
她轉(zhuǎn)過身去，雙手壓在頰上。「噢，不，不是那個！」
「不是什么？」他吼道并緩緩經(jīng)過她，自問何以她的話與瘧疾對他的胃有同樣的效果。他停下腳步，望入大廳，桌上、椅子上、吧臺，到處都是紅玫瑰。一叢玫瑰彷佛已站在那兒多年似地偎在壁爐旁邊。他抬起頭，連該死的燈罩上也綻放著玫瑰。
以比整個倫敦社交季中他所使用過更多的自制力，他緩緩轉(zhuǎn)向她，試著理解這一切。這已不再是他所認識、可以控制的世界。
「我得了感冒�！故峙烈琅f掩著她的口鼻。
他無法說話、無法移動，唯一能做的只有呼吸。
「我」她又用手帕掩住鼻子�！肝覜]有我打噴嚏！」她倒抽一口氣，終究還是又打了個噴嚏。
亞力突然抱了滿懷的玫瑰──和一支手鼓。這輩子貝爾摩公爵第一次地恐慌起來。他像是玫瑰會灼人似地丟下它們，手鼓落在地上，清脆的鈴聲彷佛象征著他條理井然的世界的終結(jié)。他徹底茫然地站在那兒，接著緩緩轉(zhuǎn)向他的妻子�！笂吤看胃忻按驀娞缇蜁霈F(xiàn)玫瑰嗎？」
她搖頭。
「妳說不是什么意思？這里到處是玫瑰，而且妳每打一次噴嚏就變得更多！」
「我一打噴嚏，我腦筋里想的就會跑出來�！�
「全能的上帝」
在有手帕掩住她的鼻子的情況下，他只看得見她擔憂、無助的綠眸。
一幕幕影像──說是夢魘更恰當──在他眼前一一閃過：溫莎堡塔樓的鐘上指針跑得比賭場里的輪盤還快；海德公園里那些希臘羅馬雕像在五點整開始跳起舞來；攝政王在空中飄浮，看著他的仆從們?nèi)巳藨阎信踔倒寤ā?br />
貝爾摩公爵夫人一打噴嚏，她的幻想就會成真。
他一言未發(fā)地轉(zhuǎn)身緩緩離開，彷佛能就此離開使他的世界天下大亂的一切似的。
「亞力？」
他沒回頭。
「我很抱歉�！�
直走到門口他都沒回頭。
「求求你！」
打開了門的他停了一下，轉(zhuǎn)過身來。到處是玫瑰，他的妻子正以狼狽的神情望著他，但他卻只看得到一片混亂。
再也看不下去的他轉(zhuǎn)身注視屋外的積雪。奇怪的是，他沒看見冰冷的氣溫與幾乎致他們于死地的深雪，他只看見孤獨、詳和與避難所。他跨出屋外，頭也不回地關(guān)上門，同時將困惑也關(guān)在他身后。
錯誤
“萬物與人皆各有其喜樂。”
──《人的世界》喬治·何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