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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不滅定律 第十三章

  西元一九九五年,正是抗戰(zhàn)勝利五十周年。

  再過幾天,我就滿八十歲了。

  沒想到當(dāng)年連一分鐘都活不下去的我,竟然連黃浦江都淹不死我、日本的機(jī)槍掃射也殺不死我,就這么一路活到了八十,真不知是上天眷顧我,還是折磨我?!

  “咳咳咳——”我感覺到我的身體已快面臨淘汰了。

  “季老師,您藥吃了沒?”李隨玉是我的隨身看護(hù),伺候我已有十年的光景了。

  “小感冒而已,過去就沒事了!蔽乙幌蛴憛挸运。

  “你看你,又不聽話了,這回我一定要向柳老師打小報(bào)告!

  “柳書巖這老家伙又給了你啥好處。俊蔽倚χ闪穗S玉一眼。

  說也奇怪,人年紀(jì)愈大,性子就也隨之改變,書巖就從一位緘默安靜的青年變成了嘮嘮叨叨、啰哩叭唆的老家伙,一天到晚叮嚀著我如何如何,把我季雪凝看成小孩了,哎!

  “季奶奶——”門外跑進(jìn)來的是柳影蘭。

  “蘭兒,下班啦!”我對柳書巖的這位孫女有份難以言喻的情感,從小到大,我都把她當(dāng)成自己的孫女般疼愛。

  “嗯——”她點(diǎn)點(diǎn)頭,說:“怎么樣?好點(diǎn)沒有?聽隨玉阿姨說你又不吃藥了!

  “哎!她都快成你們柳家的眼線了!蔽覔u頭笑著。

  “奶奶——人家是關(guān)心嘛!而且,過幾天就是你的八十大壽,我們特地為你辦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畫展,耿爺爺還托耿叔叔帶了件神秘禮物要送給你,就憑這樣,你可得乖乖地把藥吃了、把身子調(diào)理好,才能去看看我們?yōu)槟戕k的一場風(fēng)光啊!”影蘭真不愧是柳書巖的“愛將”,三言兩語就讓我心甘情愿地把藥吞了。

  “十么時(shí)候去法國呀?”我順口問著。

  “大既下禮拜吧!公司還沒正式定案。”

  “你也真是的,明明自己忙得要死,還出主意幫他們那伙人辦畫展,其實(shí)生日嘛!  每年都有,沒啥大不了的!蔽以掚m這樣說,但心里卻是溫暖的。

  “這可不行!您要害我被爺爺叨念個(gè)三天三夜不成啊!累一點(diǎn)總比被爺爺轟炸要好,嘻——季奶奶,您有沒有被我爺爺?shù)纳钋榇騽?dòng)呀——”

  “你呀!上天到晚盡想把我跟你爺爺湊成堆,同你那書縵姑婆是一個(gè)樣——我不禁又回想起當(dāng)年上海的柳書巖,而眼前的這小女娃說起來,還與書縵有幾分神似的地方,這也或許是我對她疼愛有加的另一個(gè)因素吧!

  送走了影蘭,我又一個(gè)人躲進(jìn)書房,順手翻尋著打發(fā)時(shí)間的文章,自二十年前退休后,我的日子在平淡中又加了“無味”的苦澀了。

  “咳咳咳——”我又咳了幾次。

  坐在前年影蘭送我的歐式躺椅上,順勢地翻開了我手中隨手拿來的書本,一看,又是這冊西洋詩選。

  不知怎么一回事,我總愛在生病脆弱的時(shí)刻,想起這西洋詩選中比利時(shí)詩人梅特林克的一篇作品——

  假如有一天他回來了,我該對他怎么講?

  就說我一直在等他,為了他我大病一場。

  ……

  假如他問起你在哪里,我又該怎樣回答?

  把我的金戒指拿給他,不必再做什么回答。

  假如他一定要知道,為什么屋子里沒有人?

  指給他看,那熄滅的燈,還有那敞開的門。

  假如他還要問,問起你臨終時(shí)刻的表情?

  跟他說,我面帶笑容,因?yàn)槲遗滤麄摹?br />
  這有點(diǎn)像是交代遺言,但對我而言,又何嘗不是呢?

  自從四十年前見到穆穎的那次以后,這些年來,一種似有若無、隱隱約約的渴望總會(huì)在午夜夢回時(shí)涌上了我的心底,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多么盼望穆穎有一天能擺脫恩義的羈絆,飛來與我相聚。

  我一天、一天地等著,等到烏絲變白發(fā)、等到生命逐漸消褪,就算在我?guī)状尾≈刂畷r(shí),這個(gè)火苗也始終沒有熄滅,我一直等著見他最后一面。

  “鈴——”刺耳的電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喂——季雪凝——”我拿起話筒說著。

  “雪凝!我是耿肅——”

  “耿肅!哎呀!真難得!惫⒚C在大陸淪陷的前一年,就與芳燕到美國求發(fā)展了,短短幾年光景,他就在美國的商業(yè)插畫界打下了基礎(chǔ),算是當(dāng)時(shí)最搶手的人才之一。

  “你季雪凝的八十大壽,說什么我也不敢忘,否則芳燕在地底下一定還會(huì)跳起來罵我呢!”耿肅的玩笑話帶點(diǎn)凄涼,自從十年前芳燕去世了以后,他也成了孤家寡人了,還好他是子孫滿堂,才能陪他度過那段傷心的日子。

  “老家伙,怎么樣?!聽說你送了份神秘禮物給我!”

  “何止神秘!簡直教人大吃一驚!

  “先透露一下吧!我很好奇!

  “我只能說——是幅畫,可是我費(fèi)盡唇舌才說服人家借給我的——”

  “借?!你把借來的畫拿來送我?”這老家伙是不是有點(diǎn)老人癡呆癥了。

  “沒辦法嘛!因?yàn)樘貏e了,那位畫家本來是怎樣都不肯借的,直到我把你年輕的照片拿給他看——”

  “耿肅——你病了嗎?干嘛拿我的照片去買畫——不,去借畫——”我皺著眉,有些擔(dān)心。

  “因?yàn)槟莻(gè)人畫的少女跟你年輕時(shí)一模一樣——”

  “真的?!”我想,一定是耿肅眼花了。

  “還有,等你看過那畫就要?dú)w還人家了,那畫家說那幅畫其實(shí)尚未修改完整——”

  “什么?!”這我又是一愣,“那——就別這么麻煩啦!你的心意我知道就成了!

  “不麻煩!反正那位畫家過些日子就要來臺(tái)灣看看,到時(shí)候我把你的地址給他,叫他直接去向你拿畫不就行了,說不定你們還可以討論討論呢!”

  掛了耿肅的電話,我的心里頓時(shí)七上八下,自從芳燕去世后,耿肅就因傷心過度,患了嚴(yán)重的憂郁癥數(shù)度進(jìn)出醫(yī)院,本以為這些年已經(jīng)漸有起色了,沒料到——哎!

  不過,我倒是很好奇那幅連畫都沒畫完的人物肖像。

  這天,臺(tái)北下著一場難得一見的滂沱大雨。

  對我這八十歲的壽星,不知道是祝福還是抗議?!

  “唉呀!你可是來了,這么大的雨,我怕你頂著虛弱的身子,又?jǐn)r不到車。”書巖拍拍我身上的雨滴,嘮嘮叨叨地念個(gè)沒停。

  “影蘭呢?”我四下看了看。

  “她人不舒服,先回去睡覺了。”

  “季老師,快進(jìn)來看哪——”一群學(xué)生跑了過來,拉著我進(jìn)入這為我暖壽辦的書畫展。

  一種進(jìn)入時(shí)光隧道的恍惚霎時(shí)涌現(xiàn),聽入耳的是三0  年代的流行音樂,映入眼簾的是當(dāng)年上海的華麗顏面,一幅幅的上海風(fēng)景畫、人物生活畫在在都教我忍不住熱淚盈眶、感動(dòng)滿面。

  “謝謝大家——”我拭著淚,有些哽咽。

  “耿至剛——”書巖叫嚷著,“你老爹不是托你帶份神秘禮物來嗎?快送上來,別賣關(guān)子吧!”

  “在這兒——”他們一字排開,而廊的盡頭就看到一個(gè)蓋著布幔的畫架。

  “送畫架有啥稀奇的?!”書巖不以為然。

  “不是畫架,是畫架上的畫啦”耿至剛笑著。

  “是耿肅的裸體畫嗎?”書巖淘氣地瞎說著。

  “哈哈哈——”全場笑岔了氣。

  “來吧!謎題揭曉——”話一說完,耿至剛就手一掀,一幅畫法飄逸、畫工細(xì)致的少女畫像就大剌剌地呈現(xiàn)在大家的眼前。

  水晶薔薇?!穆穎曾經(jīng)為我描繪的“水晶薔薇”?!一幅在烽火中化為灰燼的“水晶薔薇”?!

  “哇——好唯美的情境呀!晶瑩的用玫瑰花來襯托少女的熱情與純真——”

  “這對季老師有特別的意義嗎?”

  “不可能、不可能——”我臉色發(fā)白地喃喃自語。

  “怎么會(huì)這樣?季老師你不舒服嗎?是這幅畫——”大家突然間安靜下來,猜想著我與這幅畫的關(guān)聯(lián)。

  “這畫中的少女是年輕時(shí)候的季老師——”書巖一眼就看出來了,“想不到耿肅的功力這么好——”

  “這不是我爸畫的——”耿至剛開了口,“這是他在美國最近一次的新畫家交流聯(lián)展中看到的,他自己也當(dāng)場嚇了一跳,他還跑去問那畫家是不是認(rèn)識(shí)季老師呢!結(jié)果人家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怎么會(huì)這么巧呢?”書巖此刻才覺得奇怪。

  “是!我還聽我爸說,只有一個(gè)人會(huì)把季老師擬作薔薇,可是那個(gè)人十三年前就死了——”

  他說的可是穆穎?!我頓時(shí)心口收緊。

  “耿至剛,把話說清楚,耿肅說誰死了?!”我拉著耿至剛的手臂,急切又虛弱地問著。“這事已經(jīng)有十三年了,記得那一天,我爸和我媽在報(bào)紙上看到一篇訃問以后,他們整整難過了一個(gè)多月,尤其是我媽,每每一談到這件事,她都會(huì)流眼淚,直說穆穎真是癡情,竟然終身未娶,連送終的子媳都沒半個(gè)——”

  穆穎終身未娶?!他當(dāng)真堅(jiān)持著對我的承諾——我是他唯一的新娘,不論今世或來生。

  “那——阮菁呢?”我自問著。

  “阮小姐!是她處理穆穎的身后事,聽我爹參加葬禮回來后講,那位阮小姐哭得呼天搶地,直罵穆穎無情,直說她用盡心思、不惜賠上自己兩條腿來留住他,沒想到全都一場空——”

  “耿肅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我渾身發(fā)寒。

  “怕你受不起這打擊吧!”書巖扶著我,安慰我。

  穆穎走了!那我活下來的唯一理由都沒有了!

  連今世見他一面的渴望都落空了!

  告訴我,我還在這里做什么?!

  一股千年的疲倦涌向了我,也好!該好好地睡一覺了。

  合起眼、癱了腿,在黑暗中,我又看見了穆穎眼中的萬般繾綣——

  “季老師——醒醒哪!”

  “雪凝——不要丟下我呀——”

  別吵我!我真的好累好累了。

  我看見穆穎了!他還是穿著月眉湖畔時(shí)的那套長衫。

  “穆穎——”隔著一條穿越不過的馬路,我叫喚得心急。

  “我們就要再相見了——”他微笑地?fù)]著手向我走來。

  突然間,我驚愣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是白發(fā)斑斑、皺紋滿臉。

  “不行,我不要這樣與你相見,不行——”我頓時(shí)以手遮臉、痛苦難抑。

  “季老師、季老師——”

  我醒了,淚流滿面,“怎么會(huì)這樣?怎么會(huì)這樣?”我的心神還留在剛才的夢里面。

  “季老師,您千萬不能倒下去!柳老師現(xiàn)在正需要您的陪伴——”

  “他怎么了?!”我這時(shí)才清醒著。

  “就在您前兩天昏迷時(shí),柳老師的孫女柳影蘭也出車禍住進(jìn)醫(yī)院,至今還昏迷不醒呢!”

  “車禍?!蘭兒出車禍?!”

  這一嚇,反倒讓我下了床,撐過了這場心病。

  不是對這世界還有眷戀,而是不忍心讓書巖獨(dú)自一人承擔(dān)這一切。

  “書巖——多少吃一點(diǎn)嘛!才好有體力照顧蘭兒!蔽野玖艘诲佒嘞胝f服書巖吃下。

  書巖只一味地?fù)u著頭,說:“為什么這種禍?zhǔn)露紩?huì)發(fā)生在我摯愛的人身上,六十幾年前是書縵,現(xiàn)在是我的蘭兒——嗚——為什么——”書巖哭得如此不堪。

  是。z也是這樣與世長辭的——這一想,倒讓我的記憶再回到六十幾年前,書縵去世前曾有意無意地交代我?guī)准隆也惶旁谛纳系氖隆?br />
  “蘭兒一定會(huì)醒過來的!蓖蝗婚g,我真的很肯定。

  “希望如此——”

  “不只是希望,是一定會(huì)的,這是書縵告訴過我的事,就像你妻子當(dāng)年帶黃金在身邊一樣,都在書縵的預(yù)言里面!蔽也陪等话l(fā)現(xiàn)書縵的預(yù)言全都實(shí)現(xiàn),包括要我阻止穆穎回東北。

  果然!蘭兒在昏迷了個(gè)把月后,竟奇跡般地醒了。

  但,奇怪的是,蘭兒雖醒了,卻像是少了三魂七魄,整天癡癡傻傻、不說一句,看得我又心疼又心急,只得耐心地常與她說說話,試圖喚回她的心神與記憶。

  這陣子下來,我白天得換上精神飽滿的面具,晚上回到房里,則是對著那幅水晶薔薇發(fā)愣、不吭半句。

  真是不可思議!

  同樣的構(gòu)圖、同樣的筆法、同樣的用色,連嘴角上停留的那一筆都是穆穎尚未修改的那一筆缺憾,唯一不同,是那嶄新的畫布、新涂的顏料及些微生硬稚嫩的筆觸。

  但,還是有穆穎那幅“水晶薔薇”的靈魂在里面,對于這點(diǎn),我百思不解。

  皇天不負(fù)苦心人,蘭兒在書巖與我夜以繼日的呼喚下,終于逐漸康復(fù)了,唯一教人疙瘩的就是,她竟然知道許多當(dāng)年在上海書縵說過的話、做過的事。

  “我就是柳書縵——”她是這樣解釋著她的行徑。

  書巖是不信的。

  而我呢?半信半疑。

  反正,事情解決了,我一心只等著與穆穎在天上相會(huì),或許是這個(gè)念頭太過強(qiáng)烈,我的身體似乎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總覺得靈魂已在這老舊不堪的房子里躍躍欲出了。

  這種感覺,我也不慌,既然早已看透生死,就再也沒有任何為難的事情了。

  “季奶奶,你可要撐下去呀!”影蘭似乎感覺到我的“視死如歸”,這幾天常過來探探我的氣色,并不時(shí)語出挽留。

  “蘭兒——不要難過,也不要留我,因?yàn)槲抑幌氲揭粋(gè)有穆穎的地方!蔽倚Φ煤芷届o。

  “就叫你別讓他回東北嘛!”蘭兒哽咽地蹦出這句。

  “我愈來愈相信——你曾經(jīng)當(dāng)過我的上海姊妹柳書縵了!蔽倚χ兆∷氖。

  “季奶奶您一定要撐著,我就快結(jié)婚了,我要你當(dāng)我的主婚人,與爺爺一起為我祝福!

  我撫著蘭兒的臉,不禁羨慕了起來,“籣兒穿新娘禮服的模樣一走很  ——想不到這個(gè)夢想,對我而言是那么困難、那么遙遠(yuǎn)!

  “我從來都沒聽你這樣說——”蘭兒眼眶含淚。

  “六十幾年前我就斷了這個(gè)念頭了——”我仍笑著,“只是遺憾——此生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遺憾——”

  “要不——我也去為您訂作一件禮服,上面還繡滿薔薇——”蘭兒急切地握著我的手。

  “傻孩子——”我搖著頭笑著,“沒有了穆穎,要再美的新娘禮服作什么?”

  “我爺爺還在!他一直在等你——”

  “我想,我無法報(bào)答他對我的一片心了,不只這一世,連下輩子我都許給穆穎了!

  這一晚,我又習(xí)慣地躺在書房的躺椅上,看著那幅耿肅為我借來的畫,幾乎徹夜未眠。

  白天與黑夜,對風(fēng)煙殘年又寂寞的我,已經(jīng)是無所差別了。

  “我們就要再相見了——”連續(xù)著幾天,穆穎都來到了我的夢中,重復(fù)著這份期待。

  這天,一大清早,莫名的興奮漲滿了全身,我被一股力量無形地牽引著,竟心血來潮地?fù)Q上了一件新衣裳,梳起了散亂無章的白發(fā),再安靜恬適地坐在書房的躺椅上。

  “季老師——”隨玉端了粥進(jìn)來,那表情就是嚇一跳的模樣,“您?!您今天要出門嗎?打扮得這么隆重——”

  “哇,連胃口都這么好——”她邊走邊疑惑著。

  沒一會(huì)兒,有人按了門鈴——

  “哎呀!原來是你們要來,難怪季老師心情特別好,一大早就打扮好等你們呢!”隨玉嚷嚷著。

  “是嗎?我們還擔(dān)心來得唐突呢!”說話的是耿至剛的聲音。

  “老師,我們來看您啦!”尾隨的還有幾位學(xué)生。

  “怎么今天有空?”我滿心歡喜地看著這一室熱鬧。

  “因?yàn)槲颐魈炀鸵孛绹チ恕惫⒅羷傉f著。

  “這么快?!”我有些不舍,“替我向你老爹問候一聲!蔽覜]忘記交代著。

  “季老師——這幅畫——”耿至剛吞吞吐吐、面有難色。

  “我知道,這幅畫也要帶回去了——”我體貼地說著。

  “這畫的創(chuàng)作者今天也來看您了!

  真的?!我一側(cè)過頭往旁邊看去,一位金發(fā)高大的中年人就站在那里,而他身旁則依偎著一位東方女子,右方還有個(gè)漂亮的混血男孩子。

  “謝謝你!讓我在有生之年還能看到這幅作品——”我對那走到我面前的金發(fā)男子說著。

  “這不是我丈夫畫的——”那位東方女子笑著說。

  “這就是我老爹要給您的另外一個(gè)驚喜——”耿至剛插著嘴,“這幅畫是由美國最新發(fā)掘的天才小畫家——杰米所獨(dú)力創(chuàng)作的。”

  杰米?!竟然是那位漂亮清秀的小男孩?!真不可思議。

  “怎么可能?!他不過才十一、二歲吧!”

  “是。〔灰f整幅畫,就僅僅是那半帶透明的玫瑰花就不容易了——”

  “那不是玫瑰花,是薔薇——”只見這小男孩站了出來,語氣肯定而自信地說著。

  這口氣好熟悉,像——像穆穎說過的。

  “杰米——”我露著溫暖的微笑叫喚著他。

  他走了過來,有些靦腆、有些怯怯。

  “告訴我,你怎么會(huì)想到要畫這個(gè)?還畫得這么類似——”最后一句是我的自言自語。

  “沒什么!我只是把我作夢時(shí)看到的一幅畫面照樣畫下來呀!”杰米天真地笑著,“我爹地說,你就是我畫里面的那個(gè)姊姊。俊

  我又笑了,“你認(rèn)為呢?”

  “有點(diǎn)像又不太像——”杰米認(rèn)真地端詳著我的臉。

  “呵呵——”我笑得更開了,“我已經(jīng)八十歲了,你畫中的我才十七、八歲呢!”

  “就是這個(gè)、就是這個(gè)——筆呢——我的筆呢——”杰米突然莫名其妙地大叫著,并迅速地從他母親手中的提袋中找出筆及顏料,沖到那幅水晶薔薇的前面。

  “抱歉!這孩子都是這樣,靈感一來,就停不下來!彼赣H滿臉的歉意中有著一絲驕傲。

  “喏——我終于改好了——”小男孩興奮得跳了起來。

  我這一看,全身都僵住了。

  “原來是這一筆呀!不說都看不出來呢!”在場的學(xué)生們交頭接耳著。

  “是。∵@孩子老說這幅畫不完整,其實(shí),我們根本看不出來嘛!”

  “怎么這一筆會(huì)拖了這么久?”孩子的父親開口了。

  “本來就是嘛!我夢中的那幅畫也是少了這一筆,所以我絞盡腦汁始終找不出重點(diǎn)來修補(bǔ)——”小男孩回答著。

  “其實(shí)也不能說不完整,這全是見人見智,不加這一筆,整幅畫看起來沉靜安寧,加了這一筆,就讓咱們季老師笑得更徹底了,這不是缺不缺的問題,而是感覺迥異!

  耿至剛不愧是我的“高徒”,把畫的內(nèi)涵說得很詳細(xì)。

  “就是感覺的問題嘛!我自始至終都覺得缺少點(diǎn)什么——”這孩子的敏銳度很高。

  “那你怎么又突然知道了?”他母親問著。

  “因?yàn)槲铱吹搅诉@位奶奶的微笑!我希望畫中的姊姊也能永遠(yuǎn)這樣笑著——”

  “我一定會(huì)回去接我的小薔薇,再補(bǔ)上畫中的最后一筆,這象征著我們至死不渝的約定——”耳中再度響起了穆穎對我的承諾。

  穆穎。∧路f!可是你要這孩子來告訴我,你至死都沒忘記這個(gè)約定?!

  “杰米——告訴奶奶,你夢中還見到什么?”我忍不住激動(dòng)地問著。

  “見到什么?!”他很認(rèn)真地想一想,說:“好像沒有了吔——”

  “季老師,究竟是什么事情?”大家滿頭霧水。

  我拭去淚,微笑而滿足地說:“六十幾年前,穆穎就是畫了與眼前一模一樣的一幅‘水晶薔薇’送給我,只是在他臨行前,他還記掛著尚缺一筆未完成——”

  “后來呢?”

  “后來這幅畫在戰(zhàn)火中燒毀了,他始終沒回來補(bǔ)上這最后一筆——他一直希望我能永遠(yuǎn)笑得這樣燦爛。”

  是幸抑或不幸?有如此疼我在心的穆穎。

  “奶奶——你哭了——”杰米用手輕輕拂去我流下的淚珠,那雙無邪的眼睛有憐惜。

  “我是高興,謝謝杰米為奶奶的朋友了卻了這個(gè)遺憾。”我撫著他的頭,安慰地說著。

  只是畫完整了,但是人呢?卻是天人永隔。

  “奶奶——其實(shí)我還作過一個(gè)很奇怪的夢——可是我不好意思說——”這孩子倒是挺害羞的。

  “我想聽呢!”對眼前的這個(gè)孩子,我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情,有似曾相識(shí)的熟悉。

  “我夢見這畫里的姊姊走下來,說要當(dāng)我的新娘吔——”杰米害羞地說著。

  “哈哈哈——”

  “哇——這么小就想娶新娘啦——”大家笑著逗弄他。

  “杰米這么乖,以后你的新娘一定很漂亮!蔽乙脖贿@孩子的言詞逗得高興起來。

  “是呀!這畫中的姊姊穿新娘衣服真的很漂亮吔!有好多好多盛開的薔薇在她的四周圍,她還畫了一張圖給我,要我長大后一定不可以把她忘掉!苯苊讛⑹龅糜心S袠印

  “你這么聽話,一定不會(huì)忘記的!蔽椅罩氖,笑說著。

  “是你藏起來,不讓我看的那一張嗎?”杰米的母親恍然大悟。

  “這孩子想不到還有編故事的天分!苯苊姿赣H向大家解釋著杰米的夢境。

  “才不是我編的——”他從背袋中找出一本畫冊,“我只是把夢中看到的,全畫下來,看,就是這一幅,是那姊姊交給我的那一幅——”

  這一定是在作夢?!

  杰米手上拿著的,正是我在天津替穆穎畫的那幅“月眉湖畔的飄逸”。

  “隨玉——去把我抽屜的那本畫冊拿來。”我此刻已覺事有蹊蹺,解題猜謎的心愈加急切。

  “是這本嗎?都黃成這副德行了——”

  我一把拿了過來,以顫抖不已的手翻著這本跟著我顛沛流離幾十載的畫冊。

  一翻開,全場一片默然。

  “一樣吔!奶奶怎么你有這幅畫?”杰米興奮地叫嚷著,“同姊姊給我看的那幅一模一樣吔!”

  “好玄哦——”學(xué)生們一致地說著。

  剎那間,我已全然了解!

  不必多說、不必多問,所有的疑惑皆在此刻一一揭曉了,  天知、地知、我知、穆穎知。

  好個(gè)清秀聰慧的杰米、好個(gè)意料不到的奇跡,我盼到了八十歲,老天還是同情地施舍我一個(gè)心愿。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訌照,猶恐相逢是夢中!蔽亦钪處椎赖您p鴣天。

  我喜極而泣,這份生日賀禮教我感激莫名。

  我情何以堪,以雞皮鶴發(fā)的面貌與他相見。

  我只能流著淚,用微笑傳達(dá)著我對他無盡的思念,我只能流著淚、流著淚……

  “季老師,再見了!”

  “季老師,保重了!”

  “季奶奶——”在出大門前,杰米又想起什么似地回著頭說:“如果畫中的那位姊姊真的存在的話,請你告訴她,杰米長大后會(huì)回來看她,我會(huì)帶好多好多的薔薇來看她——”

  我會(huì)告訴她的!我內(nèi)心回答著。

  這一刻,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喜悅,感受到一份從未被遺忘的信念,像顆種子,早在六十幾年前就已種植于心了,只是風(fēng)雨無情,使其不斷地被摧殘、枯萎、凋零,化入塵土中無聲無息。

  但,種子終將發(fā)芽,只需要再多點(diǎn)時(shí)間。

  就如同我和穆穎終將再會(huì)面,說不定,就在我一覺醒來之后的那一剎那間——

  我安心、高興、期盼地合上了眼,帶著穆穎喜歡的那份笑意進(jìn)人夢境。

  很甜、很舒服的隨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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