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也可以找點話題聊,可是一想起他和浩文的關系,唐湘石心里就懊惱得很。
就這樣,高奇峰點了杯咖啡,唐湘石則只要了白開水,兩人就這么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氣氛非常怪異。
最后是高奇峰清了清喉嚨,開口打破了沉默:
“浩文她……不會有事吧?”
“醫生說她太疲勞了,而且不注意營養。”唐湘石看著他。“老實說,我不明白你怎么會允許她工作得這么辛苦,難道你不關心她的健康?”
“我當然關心,可是——你也是浩文的朋友,應該知道她有多固執,一旦她決定了什么,誰來勸說都是白費力氣!
“我以為你對她來說是不—樣的!碧葡媸瘮D出一個扭曲的笑容。
“是不一樣。”高奇峰以為他指的是他們青梅竹馬的特殊淵源。“不過她固執起來是六親不認的,有時候我真想狠狠地把她捉來搖一搖,看能不能搖醒她。”
“為什么她要這樣拼命工作?”
“為了生活。W費、房租,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都要用錢!
“她家里……”
“她打從上了大學就不曾跟家里拿過半毛錢了,怎么?她沒告訴你?”
唐湘石苦澀地搖頭。
“我沒問!彼幌胝f明自己和浩文并未熟識到那種程度。
高奇峰嘆口氣。
“她父親去世,母親再嫁,浩文因此對她母親很不諒解;而以她的個性,更是絕不可能伸手跟‘繼父’要錢,所以,這些年來,她都自己賺取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
“她反對她母親再嫁?為什么?我看她不像是會阻止母親去追求另一個幸福的那種女兒。”
“事情并非那么單純哪!”
“哦?”
“如果母親在父親生前就經常背著他和情人來往,每個做兒女的都會憤怒的!”
“她家……是這種情況?”
高奇峰點頭。
“你知道的還真多。”唐湘石有些訝異。
“當然,我們是鄰居嘛!在鄉下那種地方,什么事都逃不過我媽那雙耳朵,只要上—趟市場,誰家母狗生了小狗,生幾只,幾只公的幾只母的,黑的白的花的全知道的一清二楚。”
原來從小就認識,真是得天獨厚,近水樓臺。√葡媸挥锌嘈χc頭表示明白。
高奇峰停了停,又說:
“你記得浩文方才在醫院的樣子嗎?又哭又叫又掙扎的,好像瘋了似的!
“嗯!我也覺得奇怪,你想——會不會是擔心醫藥費……”
“不可能,反應太強烈了,我現在想想——也許跟她那寡情的母親有關!
“她母親?”唐湘石微微蹙眉,—副不解的樣子。
“這只是我的猜想,不過,我覺得應該就是這樣子沒錯。”
“說來聽聽。”
高奇峰回憶了一下,說:
“我們高三那一年,好像還有一個多月就要聯考了。我還記得那天太陽很大,屋子里就像個烤爐似的,我邊看書,汗水邊從全身冒了出來。
我老爸是標準的崇尚自然者,家里有大大小小的電風扇,就是沒有冷氣。于是我撥電話給浩文,問她是否正吹著冷氣看書,如果是的話,我也要過去一起溫習功課。
浩文說好,所以我收拾好東西就出發了,那么悶熱的屋子我是一分鐘也不想多待。
就在她家門口,我看見她母親打扮得很漂亮正要出門,在那時候,我們那種小地方,實在很少看見誰擦粉上胭脂的,尤其還是一個家庭主婦。
因此,我一進門就笑著對浩文說:‘你媽打扮得這么漂亮,要去喝喜酒。俊,誰知她竟冷笑著說:‘去會情人啦!街坊鄰居全知道,怎么你沒聽說過嗎?’,那時候,我覺得浩文很可憐,她被迫非得比同年齡的女孩子早熟以適應家里不正常的氣氛!
“她母親……難道不曾試圖隱瞞丈夫和孩子嗎?”唐湘石問。
高奇峰聳聳肩,繼續他的描述:
“我們約莫看了半小時的書,方伯伯,也就是浩文她父親由外頭回來,詢問浩文她母親在不在。浩文說出去了,她父親咒罵了一聲又推門而出,也許……是去找方媽媽。
傍晚的時候,有警員來通知說方伯伯出了車禍,被一輛大卡車撞得像顆石頭般飛了出去,在送醫途中不治死亡。我到現在還記得浩文的堅強,她臉色蒼白,卻鎮靜地隨警員前往醫院,我則在愣了一會兒之后沖回家把這消息告訴我父母。”
“肇事的人呢?后來可有找到?”
“他根本沒有逃。有多位目擊者和他持相同的看法,說是方伯伯好似喝了酒似的,騎著腳踏車往大卡車撞去;而驗尸之后似乎也證實了方伯伯的確喝了酒!
“他是喝醉了?還是存心……”
“現在誰也不知道了。”高奇峰說:“我和我父母趕到醫院時,浩文已認過尸了,尸體擺在一個房間里,上頭蓋著白布,而浩文就跪在旁邊。
我們在那兒陪了她一會兒,她沒哭,我們的安慰言語聽起來更顯空洞。最后,我們該走了,我媽要浩文跟我們一道走,浩文不肯,她堅持要守在那兒,請我們在她母親回去后將這件事告訴她,讓她趕來醫院再看她父親一眼。
既然拉不動浩文,我們只有答應她的要求。我父母于是在浩文家等她母親,誰知等到晚上十一點多還不見她回來。他們兩人商量了許久,決定留下一張詳細的紙條,請方媽媽回來后即刻到我家里來。
將紙條固定在門上后,我們一家三口便回到自己家中。那一夜,不知道我父母是怎么樣,我卻是整晚都不曾睡著,眼睛一直清醒地瞪著天花板,假想著下一秒鐘就會響起的敲門聲。當時我只覺得該讓浩文離開那具冰冷的尸體,離開醫院;而以她的個性,除非她母親出現,否則浩文是不會丟下方伯伯的。
又一張眼,天已經亮了,我跳下床去叫我父母,才發現他們也已經醒了,正在梳洗。我父親還叨念著方媽媽太狠心,丈夫都死了還在外頭陪情人,整夜都不回家。
我們先到浩文家,一見那紙條果然還在,又往醫院去,我媽還直哭著說不該讓浩文一個女孩子在那兒待一晚,太殘忍了。
當我們到了醫院,發現浩文還跪在原地,我媽說了幾句‘可憐的孩子’便抱著浩文哭了起來,我爸也直搖頭嘆氣;而我,只注意到浩文臉色慘白,幾乎和病房的墻壁,尸體上的白布—樣可怕。”
“然后?”
“然后浩文昏倒了,倒在我媽的懷里;我媽尖叫,我爸去找醫生,冷清的現場在幾秒后變得擠滿了人,至少我當時是這么想。”
“你認為是這個經歷,才使得浩文對醫院產生恐懼?”唐湘石問道。
“嗯!因為現在我想想,自上了大學以來浩文從不曾去過醫院,牙科當然是有啦!就是不上一般的醫院。有一回她扭了腳,很嚴重,腫起來好大一個,我為了說服她上醫院差點跟她翻臉,結果她還是不去,只買了些膏藥來貼。當時我只覺得她不可理喻,今天看見她那個樣子才……”
“照你這么說實在是很有可能,畢竟要在親人破碎的尸體旁邊守一夜是件很令人不舒服的事;尤其她不過是個高中女孩子,卻得去認尸,并在腦海里都是她父親慘死模樣的情況下在旁邊守著。”
“所以我說她母親真是大過分了。”高奇峰說。
談話到這兒暫停了,似乎說完了浩文的事情之后再也沒什么好多聊的。高奇峰喝著涼了的咖啡,唐湘石則似在想些什么,氣氛一下子又變得僵住了。
然后是唐湘石喝了口白開水,又看看手上的表,抬頭對高奇峰說:
“要不要回醫院看看?也許她就要醒了。”
高奇峰也同意,于是站起來付了帳,兩人和老板打過招呼后踏出了咖啡屋。
冬天近了,夜涼如水,馬路上幾乎沒有車子行人,畢竟再過不久就要天亮了。
“剛才我之所以告訴你那么多,是因為我覺得你是另一個關心浩文的人!痹谶M醫院前,高奇峰停下腳步并這么說。
唐湘石除了點頭也不知還能說什么,縱使他覺得自己對浩文不僅是關心而已,也不好在他面前提起。
高奇峰淡然一笑。
“她——幾乎沒什么朋友,尤其上北部念書之后,工作占去了她上課以外的時間,不能參加聯誼,也沒空和同學去玩;而她早巳習慣了。不管你們是怎么認識的,你這么關心她,我真替她感到高興。”
這番話著實讓唐湘石訝異極了,就算他還是個大學生,思想單純,也不該對一個關心自己女友的陌生男人這么說吧?
真替她感到高興?這——這算什么?他懊惱地想。
“也許你對我太過信任了!碧葡媸秳幼旖钦f。
“我是信任你,不知為什么我就是覺得你不會傷害浩文!
“難道你—點也不擔心……”
“擔心什么?”高奇峰皺眉。
“呃……沒什么!碧葡媸嘈χ鴵u頭。
受人信任一向是件好事,為何這回卻像千斤的擔子壓住他似的讓他喘不過氣來?
如果眼前這個大學生不是浩文青梅竹馬的男朋友,也許他會更喜歡他。他的率直是他很久以前便已失去的,畢竟大學生活已離他很久很遠了。
“浩文怎么辦?她是不會住院的。”高奇峰忽然問。
“依我看,她應該沒嚴重到需要住院吧?”
“可是讓她回去的話,能肯定她會好好休息、補充營養嗎?說不定她立刻又忙著上班上課了,這么下去遲早會真的倒下的。”
“你沒辦法看著她嗎?”唐湘石語帶酸意,不過他料想高奇峰聽不出來。
他果然只是訝異地指著自己。
“我?別開玩笑了,你還不了解她的個性嗎?就算我課不上成天去看著她,也難保她不會趁我上廁所時溜掉!”
“真是難纏的家伙!”
“可不是嗎?”高奇峰沮喪地說。
唐湘石笑了笑。
“還是先進去吧!等她醒了再說!
“你千萬別提什么借錢給她那一類的傻話,只會帶來反效果而已!
“哦?”
“沒錯,她一點也不會感激你的。”
“是嗎?那幸虧你提醒我了!
“為了我們共同的朋友嘛!”高奇峰笑著往里頭走。
唐湘石怪異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思索著他說這句話的心態,可惜一點頭緒也沒有,只覺得——茫然。
他究竟愛不愛方浩文?有多愛?
唐湘石覺得自己又煩躁起來,隨后嘆口氣走入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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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校門口等白千紫,然后陪她走到教室去上課,高奇峰聽見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并說:
“浩文生病了,我很擔心!
“哦?呃……不嚴重吧?她請假了?”
“嗯!已經兩天沒來上課了。昨天我去看她,很奇怪,一個男的來開門,說她——正在休息,不能見我。”
哈!那姓唐的家伙還真有辦法,能讓浩文乖乖聽話待在家里可不簡單。
他清了清喉嚨。
“男的?她哥哥嗎?”
“浩文是獨生女!
“那……是男朋友羅?”
“這我倒不清楚,沒聽浩文提起過她有男朋友。哎呀!說這些做什么?重點是浩文病了,而我連她的面都見不到,真是越想越擔心!
“沒事的!彼呐乃募纭!安皇怯腥嗽谡疹櫵龁幔恳苍S再過一、兩天她就能來上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