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火娱乐-中国知名电竞赛事平台

首頁 -> 作家列表 -> 張小嫻 -> 情人無淚
加入收藏 - 返回作品目錄

情人無淚 第四章 一夜的謊言

  醒來絕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每天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還能看得見,蘇明慧不禁心存感激。

  一天,她醒來,徐宏志已經(jīng)上班了。洗臉的時候,她在浴室的半身鏡子里瞧著自己。就像一個有千度近視的人,眼鏡卻弄丟了。她看到的,是一張有如蒸餾過的臉,熟悉卻愈來愈模糊。

  最近有一次,她在圖書館里摔了一跤。那天,她捧著一疊剛送來的畫冊,走在六樓的書架與書架之間。不知是誰把一部推車放在走道上,她沒看見,連人帶書摔倒在地上。她連忙掛著一個從容的微笑爬起來,若無其事地拾起地上的畫冊。

  回家之后,她發(fā)現(xiàn)左大腿瘀青了一片。那兩個星期,她很小心的沒讓徐宏志看到那個傷痕。

  有時她會想,為什么跌倒的時候,她手里捧著的,偏偏是一套歐洲現(xiàn)代畫的畫冊?是暗示?還是嘲諷?

  是誰說她不可以再畫畫的?是命運,還是她自己的固執(zhí)和倔強?

  圖書館的工作把她的眼睛累壞了。一次,她把書的編碼弄錯了。圖書館館長是個嚴(yán)格但好心腸的女人。

  “我擔(dān)心你的眼睛!别^長說。

  “我應(yīng)付得來的。”她回答說。

  她得付出比從前多一倍的努力,做好的編碼,重復(fù)地檢查,確定自己沒有錯。

  她從小就生活在兩極:四面高墻包圍著的圖書館和廣闊無垠的非洲曠野。眼下,她生活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界。那黑暗如同滔滔江河,她不知道哪天會不小心掉下去,給河水淹沒。

  那天,徐宏志下班回來,神采飛揚地向她宣布:

  “眼科取錄了我!”

  他熬過了實習(xí)醫(yī)生的艱苦歲月,F(xiàn)在,只要他累積足夠的臨床經(jīng)驗,通過幾年后的專業(yè)考試,就會如愿以償,成為一位眼科醫(yī)生。

  她跳到他身上,死死地勾住他的脖子,明白自己要更奮勇地和時間賽跑。只要一天她還能看得見,他才能夠滿懷希望為她而努力。

  無數(shù)個夜晚,她在床頭小燈的微光下,細(xì)細(xì)地看著熟睡如嬰孩的他,有時也用鼻子去拱他。直到她覺得困了,不舍地合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當(dāng)她張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醒在光明這邊的堤岸上,她內(nèi)心都有一種新的激動。

  是渺茫的希望鼓舞了她?還是身邊的摯愛深情再一次、悄悄地把她從黑暗之河拉了上來?

  行將失去的東西,都有難以言喻的美。

  他們搬了家。新的公寓比舊的大了許多,他們擁有自己的家具,隨心所欲地布置。這幢十二層樓高的房子,位處寧靜和繁喧的交界。樓下是一條安靜的小街,拐一個彎,就是一條繁忙的大馬路。

  他們住在十樓,公寓里有一排寬闊的窗子,夜里可以看到遠(yuǎn)處鬧市,成了迷蒙一片的霓虹燈。早上醒來,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晴空。

  附近的商店,也好像是為她準(zhǔn)備的。出門往左走,是一間咖啡店,賣的是巴西咖啡,老遠(yuǎn)就聞到飄來的咖啡香。咖啡店旁邊,是一家精致的德國面包店,有她最愛吃的德國核桃麥包。每天面包出爐的時候,面包香會把人誘拐進(jìn)去。

  面包店隔壁是一間花店,店主是個年輕女孩,挑的花和插的花都很漂亮;ǖ昱赃吺浅,唱片店比鄰是一間英文書店,用上胡桃木的裝潢,簡約而有品味。書店隔壁,是一家花草茶店,賣的是德國花草茶。

  光用鼻子和耳朵,她就能分辨出這些店?Х认、面包香、書香、花香、茶香,還有音樂,成了路牌,也成了她每天的生活。有時候,她會在咖啡店待上半天,戴著耳機,靜靜地聽音樂。

  徐宏志這陣子為她讀的,是米蘭。昆德拉的《生活在他方》。更好的生活,是否永遠(yuǎn)不在眼前,而在他方?她卻相信,美好的東西,就在眼前這一方天地。

  有時候,她會要求徐宏志為她讀食譜。她愛上了烹飪,買了許多漂亮的碗盤。烹飪是一種創(chuàng)作,她用繪畫的熱情來做好每一道菜,然后把它們放在美麗的盤子上,如同藝術(shù)品。最重要的是,沒有人會對這樣的藝術(shù)品評價,不管她煮了什么,徐宏志都會說好吃,他甚至傻氣地認(rèn)為,她耗費心思去為他做飯,是辜負(fù)了自己的才華。

  外婆說的對,她喜歡逞強。

  可是,逞強又有什么不好呢?

  因為逞強,圖書館的工作,她才能夠應(yīng)付下來。

  半夜里,徐宏志迷迷糊糊地張開眼睛醒來,發(fā)現(xiàn)蘇明慧還沒有睡。她一只手支在枕頭上,正在凝望著他。

  “你為什么還不睡覺?”他問。

  “我快要睡了。”她回答。

  “你要我為你做什么?”

  “永遠(yuǎn)像現(xiàn)在這么年輕。要為我年輕,不要變老!彼f。

  她渴望永遠(yuǎn)停留在當(dāng)下這一刻,還能看到他年輕的臉。一個跟時間賽跑的選手,總會回頭看看自己跑了多遠(yuǎn),是否夠遠(yuǎn)了。

  他睜著半睡半醒的眼睛看著她。她也許不會知道,每天醒來,他都滿懷感動。這些年來,他們一起走過了生活中的每一天,F(xiàn)在,他當(dāng)上了住院醫(yī)生,也分期付款買了一部新車,比舊的那一部安全和舒適。他們很幸運找到這間公寓,就近醫(yī)院,她回去大學(xué)也很方便。樓下就是書店。那副骷髏骨,也跟著他們一起遷進(jìn)來,依舊掛在書架旁邊。他忘了它年紀(jì)有多大。人一旦化成骨頭,就不會再變老,也許比活著的人還要年輕。

  再過幾年,他會成為眼科醫(yī)生。在他們面前的,是新的生活和新的希望,是一支他們共同譜寫的樂章。人沒法永遠(yuǎn)年輕,他們合唱的那支歌,卻永為愛情年輕。

  “嫁給我好嗎?”他說。

  她驚訝地朝他看,說:

  “你是在做夢,還是醒著的?”

  為了證明自己是醒著的,他從床上坐了起來,誠懇而認(rèn)真地說:

  “也許你會找到一個比我好的人,但是,我再也找不到一個比你好的人了,請你嫁給我!

  她心里一熱,用雙手掩住臉,不讓自己掉眼淚。

  他拉開她掩住臉的那雙手,把那雙手放到自己胸懷里。

  她眼里閃著一滴無言的淚珠,朝他說:

  “你考慮清楚了嗎?”

  “我還要考慮什么?”

  “也許我再不能這樣看到你!

  “我不是說過,要陪你等那一天嗎?”

  “那就等到那一天再說吧。到時候,你還可以改變主意!

  “你以為我還會改變主意嗎?”他不免有點生氣。

  她怔怔地看著他,說:“徐宏志,你聽著,我也許不會是個好太太!

  他笑了,說:“你的脾氣是固執(zhí)了一點,又愛逞強。但是,我喜歡吃你做的菜,喜歡你布置這間屋的品味,喜歡你幫我買的衣服,喜歡你激動的時候愛說  ‘徐宏志,你聽著!’最難得的是,你沒有娘家可以回去,你只有我!

  她搖了搖頭,帶著一抹辛酸的微笑,說:

  “也許,我再也沒法看見你早上刮胡子的模樣,再看不到你為我讀書的樣子,看不到你臉上的微笑,看不到你疲倦和沮喪,也看不到你的需要!

  他把她那雙手放在自己溫?zé)岬哪樕,篤定地說:

  “但你可以摸我的臉,摸我的胡子,可以聽到我的笑聲,可以聽我說話,可以給我一個懷抱。我不要等到那一天,我現(xiàn)在就要娶你!

  她的手溫存地?fù)釔勰菑埳钋榈哪,說:

  “你會后悔的!

  “我不會!

  “你會的。我沒有娘家可以回去,你很難把我趕走。”她淘氣地說。

  他掃了掃她那一頭有如主人般固執(zhí)的頭發(fā),說:

  “我會保護(hù)你。”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她睜著一雙疲倦的眼睛問。

  “是的,直到很久很久之后!

  “以前在肯亞,那些大象會保護(hù)我。它們從來不會踏在我身上!

  “你把我當(dāng)做大象好了!

  她搖搖頭,說:

  “你沒禿頭。大象是禿頭的。”

  “等到我老了,也許就會。”

  “你答應(yīng)了,永遠(yuǎn)為我年輕!彼f著說著,躺在他懷里,蒙蒙眬眬地睡去。

  他難以相信,自己竟許下了無法實踐的諾言。誰能夠永遠(yuǎn)年輕?但是,他愿意在漫漫人生中,在生老病死的無常里,同她一起凋零。

  醫(yī)院旁邊在蓋一幢大樓,他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大樓。一天早上,他開車回去醫(yī)院,發(fā)現(xiàn)那幢大樓已經(jīng)蓋好了,名叫“徐林雅文兒童癌病中心”。是父親用了母親的名義捐出來的。

  大樓啟用的那天早上,他回去上班。他停好了車,看見大樓那邊人頭涌涌,正在舉行啟用典禮。他只想快點走進(jìn)醫(yī)院去。就在那一刻,他老遠(yuǎn)看到父親從那幢大樓走出來,院長和副院長恭敬地走在父親身邊。

  父親看到了他。他站在自己那輛車前面,雙手垂在身邊。他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父親,更沒想到他的父親會送給死去的母親這份禮物。父親瞧了他一眼,沒停下腳步,上了車。

  車子打他身旁駛過,司機認(rèn)出了他,減慢了速度。沒有父親的命令,司機不敢把車停下來。坐在車?yán)锏母赣H,沒朝他看。

  車子緩緩離開了他的視線。他只是想告訴父親,他明天要結(jié)婚了。

  婚禮很簡單。那天早上,徐宏志和蘇明慧穿著便服去注冊。他們只邀請了幾個朋友,擔(dān)任伴郎和伴娘的是孫長康和莉莉。莉莉身上那些環(huán)兩年前就不見了,她現(xiàn)在是一位干凈整潔的設(shè)計師。孫長康在醫(yī)院當(dāng)化驗師,臉上的青春痘消失了。

  婚禮之后,徐宏志要回醫(yī)院去。他本來可以放假的,但是,那天有一個大手術(shù),是由總住院醫(yī)生親自操刀的,他不想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學(xué)習(xí)。

  七點鐘,他下了班,開車回去接蘇明慧。他們約了早上來觀禮的朋友一起去吃法國菜。

  回到家里,燈沒有亮,花瓶上插著他們今天早上買的一大束香檳玫瑰。

  “你在哪里?”他穿過幽暗的小客廳,找過書房和廚房,發(fā)現(xiàn)睡房的浴室里有一線光。

  “我在這里!彼卮鹫f。

  “為什么不開燈?”他走進(jìn)睡房,擰亮了燈。

  從浴室那道半掩的門,他看到穿著一襲象牙白色裙子的她,正在里面忙著。

  “夠鐘了!彼贿呎f一邊打開衣柜找襯衣。

  “快了!快了!”她說。

  他已經(jīng)換過一件襯衣,正在結(jié)領(lǐng)帶。她匆匆忙忙從浴室走出來,赤腳站在門檻上,理理自己的頭發(fā),緊張地問:

  “好看嗎?”

  他結(jié)領(lǐng)帶的那雙手停了下來,眼睛朝她看。

  “怎么樣?”帶著喜悅的神色,她問。

  “很漂亮!彼吐曊f道,然后,他朝她走去,以醫(yī)生靈巧的一雙手,輕輕地,盡量不露痕跡地,替她抹走明顯涂了出界的口紅,就像輕撫過她的臉一樣。

  她眼里閃過一絲悵惘,不管他多么敏捷,她也許還是感覺得到。

  他應(yīng)該給她一個好一點的婚禮,可是,她不想鋪張,就連那束玫瑰,也是早上經(jīng)過花店的時候買的。

  讀醫(yī)的時候,他們每組醫(yī)科生都分配到一具經(jīng)過防腐處理的尸體,給他們用來解剖,學(xué)習(xí)人體的神經(jīng)、血管和肌肉。頭一天看見那具尸體時,他們幾個同學(xué),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沒人敢動手。

  “我來!”他說。然后,他拿起解剖刀劃下去。

  畢業(yè)后,到外科實習(xí),每個實習(xí)醫(yī)生都有一次開闌尾炎的機會。那天晚上,終于輪到他了。一個急性闌尾炎的小男生給送上手術(shù)臺。在住院醫(yī)生的指導(dǎo)下,他顫抖而又興奮地握住手術(shù)刀,在麻醉了的病人的肚皮上,劃出一道口子,鮮血冒了出來。

  終于,他解剖過死人,也切開過活人的腦袋。他是否與聞了生命的奧秘?一點也不。

  當(dāng)初學(xué)醫(yī),他天真地希望能夠醫(yī)治別人,使他們免于痛苦。然而,在接觸過那么多病人之后,他終究不明白,為什么人要忍受肉體的這些苦難?何以一個好人要在疾病面前失去活著的尊嚴(yán)?一個無辜的孩子又為何遭逢厄運?

  遺傳自父親的冷靜,使他敢于第一個拿起解剖刀切割尸體。然而,遺傳自母親的多愁善感,卻使他容易沮喪。

  比起上帝的一雙手,一個外科醫(yī)生的手術(shù)刀,何異于小丑的一件道具?

  生命的奧秘,豈是我們渺小的人生所能理解的?

  就在今天晚上,在一個善良的女孩臉上,那涂了出界的口紅,是上帝跟他們開的一個玩笑嗎?

  她的眼睛正在凋零。他慶幸自己娶了她。

  “我想跟你買一張畫。”徐宏志對他父親說。

  徐文浩感到一陣錯愕。他的兒子幾年沒回家了,F(xiàn)在,他坐在客廳里,渾身不自在似的,沒有道歉或懊悔,卻向他要一張畫。

  “你要買哪一張?”

  徐宏志指著壁爐上那張?zhí)飯@畫,說:

  “這一張。”

  徐文浩明白了。那個女孩第一次來這里的時候,見過這張畫。

  “你知道這張畫現(xiàn)在值多少錢嗎?”他問。

  徐宏志搖了搖頭。

  “以你的入息,你買不起!毙煳暮评淅涞卣f,眼神卻帶著幾分沉痛。

  “我可以慢慢還給你!彼穆曇粲悬c難堪,眼神卻是堅定的。他想要這張畫。他已經(jīng)不惜為這張畫放下尊嚴(yán)和傲氣了。

  “爸,不要逼我求你!彼睦镎f。

  徐文浩看著他的兒子。他并非為了親情回來,而是為了取悅那個女孩。這是作為父親的徹底失敗嗎?有生以來,他頭一次感到挫敗。能夠挫敗他的,不是他的敵人,而是他曾經(jīng)抱在心頭的孩子。

  他太難過了。他站了起來,朝兒子說:

  “這張畫,明天我會找人送去給你。”

  然后,他上了樓。他感到自己老了。

  徐宏志站著,看著父親上樓去。有那么一刻,他覺得自己很沒出息。他沒能力為蘇明慧買一張畫,但他無法忘記那天,當(dāng)她頭一次看到這張畫時,那個幸福的神情,就像看到一生中最美麗的一張畫似的。他們沒時間了,看到這張畫之后,也許她會愿意再次提起畫筆。

  外科醫(yī)生的手術(shù)刀不免會讓上帝笑話,一支畫筆卻也許能夠得到上帝的垂愛,給他們多一點時間。

  第二天,父親差人把那張畫送去醫(yī)院給他。夕陽殘照的時刻,他抱著畫,抱著跟上帝討價還價的卑微愿望,五味紛陳地趕回家。

  他早已經(jīng)決定把那張畫掛在面朝窗子的墻上。那里有最美麗的日光投影,旁邊又剛好有一盞壁燈,夜里亮起的燈,能把那張畫映照得更漂亮。

  他把畫掛好,蘇明慧就回來了。她剛?cè)ミ^菜市場,手上拿著大包小包,在廚房和浴室之間來來回回。

  他一直站在那張畫旁邊,期待她看他的時候,也看到那張畫。

  “你這么早回來了?”她一邊說一邊走進(jìn)睡房去換衣服。

  從睡房出來,她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那張畫。他焦急地站在那里等待,期望她能投來一瞥。

  “你買了些什么?”他故意逗她說話,想把她的目光吸引過來。

  她從地上拾起還沒拿到廚房的一包東西,朝他微笑說:“我買了!”

  她抬起頭,驀然發(fā)現(xiàn)墻壁上掛著一張畫。她楞了一下,放下手里的東西,朝那張畫走去。她頭湊近畫,拿出口袋里的一面放大鏡,專注地看了很久。

  她驚訝地望著他,問:

  “這張畫不是你爸的嗎?”

  “呃,他送給我們的!彼孔镜厝隽藗謊。

  “為什么?”她瞇著眼,滿臉狐疑。

  “他就是送來給我。也許他知道我們結(jié)婚了。他有很多線眼!彼е嵛岬卣f。

  她沒想過會再看到這張畫。跟上一次相比,這張畫又更意味深長了一點,仿佛是看不盡的。她拿著放大鏡,像個愛書人找到一本難得的好書那樣,近乎虔敬地欣賞畫布上的每一筆、每一劃。

  “他現(xiàn)在很有名了。我最近讀過一些資料!彼f。

  “你也能畫這種畫。”他說。

  她笑了:“我八輩子都沒可能!

  “畫畫不一定是為了要成為畫家的,難道你當(dāng)初不是因為喜歡才畫的嗎?”

  “你為什么老是要我畫畫?”她沒好氣地說。

  “因為我知道你想畫!

  “你怎知道?”

  “一個棋手就是不會忘記怎樣下棋,就是會很想下棋!彼f。

  “如果那一盤棋已經(jīng)是殘局呢?”她問。

  “殘局才是最大的挑戰(zhàn)!彼卮鹫f。

  “假使這位棋手連棋子都看不清楚呢?”她咄咄逼人地問。

  “我可以幫你調(diào)顏色!

  “如果一個病人快要死了,你會讓他安靜地等死,還是做一些沒用的治療去增加他的痛苦?”

  “我會讓他做他喜歡的事!彼f。

  “我享受現(xiàn)在。是不是我不畫畫,你就不愛我了?”她朝他抬起頭,睜著那雙明亮的眼睛說。

  “我想你快樂。我想你不要放棄夢想!

  “是夢想放棄了我。”她說。

  他知道沒法說服她了。為了不想她傷心,他止住話。

  她并不想讓他難過,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倔強。她起初是因為喜歡才畫畫,后來卻是為了夢想而畫。

  要嗎就成為畫家,要嗎就不再畫畫。她知道這種好勝會害苦自己。然而,我們每一個人,即使在愛人面前,難道就不能夠至少堅持自身的、一個小小的缺點嗎?她是全靠這個缺點來克服成長的磨難和挫敗的。這是支著她面對命運的一根柢柱,連徐宏志也不可以隨便把它拿走。

  夜里,她醒來,發(fā)現(xiàn)徐宏志不在床上。

  她走出客廳,看到他坐在椅子里,借著壁燈的微光,滿懷心事地凝望著墻上的畫。

  “你還沒睡嗎?”她走上去,縮在他懷里。

  他溫柔地抱著她。

  她定定地望著他,說:

  “你撒謊。你根本就不會撒謊。你爸不會無緣無故送這張畫給我們的!

  他知道瞞不過她。他從來就沒有對她說過謊。

  “我去跟他要的!彼f。

  “那一定很難開口!彼徑獾卣f。她知道那是為了她。

  他微笑搖首。

  “你不該說謊的。”她說。

  “以后不會了。”他答應(yīng)。

  “我們都不要說謊!彼驼Z。她也是撒了謊。她心里是想畫畫的,但她沒勇氣提起畫筆,去接近那荒蕪了的夢想。

  她頭埋他的胸懷里,說:

  “你可以做我的眼睛嗎?”

  他一往情深地點頭。

  “那么,你只要走在我前頭就好了!彼f。

  人對謊言的痛恨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有誰敢說自己永遠(yuǎn)不會說謊?吊詭的是,人往往在許諾不會說謊之后,就說出一個謊言。

  有些謊言,一輩子也沒揭穿。

  有些謊言,卻無法瞞到天亮。

  就在看過那張畫之后的那個早上,她打開惺忪睡眼醒來,發(fā)覺天還沒有亮,她又沉沉地睡去。當(dāng)她再次醒來,她伸手摸了摸旁邊的枕頭。枕頭是空著的,徐宏志上班去了。那么,應(yīng)該已經(jīng)天亮,也許外面是陰天。他知道她今天放假,沒吵醒她,悄悄出去了。

  她摸到床邊的鬧鐘,想看看現(xiàn)在幾點鐘。那是個走指針的鬧鐘,顯示時間的數(shù)字特別大,還有夜光。她以為自己把鬧鐘反轉(zhuǎn)了。她揉揉眼睛,把鬧鐘反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看到的依然是漆黑一片。

  她顫抖的手?jǐn)Q亮了床邊的燈。黑暗已經(jīng)翩然而至,張開翅膀,把她從光明的堤岸帶走。

  是夢還是真實的?她坐在床榻,懷抱著最后的一絲希望,等待夢醒的一刻。

  “也許不過是暫時的,再睡一覺就沒事!彼睦镞@樣想,逼著自己再回到睡夢里。

  她在夢里哆嗦,回想起幾個小時之前,徐宏志坐在客廳的一把椅子里,她棲在他身上,雙手摩挲著他夜里新長出來的胡子。昨夜的一刻短暫若此,黑暗的夢卻如許漫長。她害怕這個夢會醒,她為什么沒多看他一眼?在黑暗迎向她之前。

  當(dāng)她再一次張開眼睛,她明白那個約定的時刻終于來臨。

  她要怎么告訴他?

  她想起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她也能拖延到天亮嗎?

  這些年來,都是徐宏志為她讀故事。就在今天晚上,她也許能為他讀一個長篇故事。

  在遠(yuǎn)古的巴格達(dá),國王因為妻子不忠,要向女人報復(fù)。他每晚娶一個少女,天亮就把她殺死。有一位叫山魯佐德的女孩為了阻止這個悲劇,自愿嫁給國王。她每晚為國王說一個故事,說到最精彩的地方就戛然而止,吊著國王的胃口。國王沒法殺她,她就這樣拖延了一千零一夜。漫漫時光中,國王愛上了她。兩個人白頭偕老。

  這個流傳百世的故事,幾乎每個小孩子都聽過。山魯佐德用她的智慧和善良制伏了殘暴,把一夜絕境化為千夜的傳說和一輩子的恩愛。

  在黑夜與黎明的交界處,曾經(jīng)滿懷期待。雖然,她再也看不見了。她難道就不可以讓她最愛的人再多一夜期待嗎?期待總是美麗的,不管是對國王,對山魯佐德,對她,還是對徐宏志。

  她聽到聲音。徐宏志回來了。那么,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黑夜。

  這一天有如三十年那么長。她靠在床上縮成一團(tuán)。聽到他愈來愈接近的腳步聲,她雙腿在被子下面微微發(fā)抖。

  “你在睡覺嗎?”他走進(jìn)來說。

  她朝他那愉悅的聲音看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再也看不見他了。

  “我有點不舒服。”她說。

  “你沒事吧?”他坐到床邊,手按在她的頭上。

  她緊緊地抓住那只溫暖的手。

  “你沒發(fā)燒。”他說。

  “我沒事了!彼卮鹫f,然后又說:“我去煮飯!

  “不要煮了,我們出去吃吧!彼槌隽耸,興致勃勃地說。

  “好的。”她微弱地笑笑。

  “我要去書房找些資料,你先換衣服。”他說著離開了床。

  他出去之后,她下了床,摸到浴室去洗臉。她即使閉上眼睛也能在這間屋子里來去自如。

  她洗過臉,對著浴室的一面半身鏡子梳頭。她知道那是鏡子,她摸上去的時候是冰涼的。徐宏志走進(jìn)來放下領(lǐng)帶時,她轉(zhuǎn)頭朝他微笑。

  他出去了。她摸到衣柜去,打開衣柜的門。她記得掛在最左邊的是一件棕色的外套,再摸過一點,應(yīng)該是一條綠色的半截裙。她的棉衣都放在抽屜里。她打開抽屜,用手撫摸衣服上面的細(xì)節(jié)。她不太確定,但她應(yīng)該是拿起了一件米白色的棉衣。裙子和外套也應(yīng)該沒錯。

  她換好了衣服,拿了她常用的一個皮包,走出睡房,摸到書房去,站在門口,朝他說:“行了!

  她聽到徐宏志推開椅子站起來的聲音。他沒說話,也沒動靜。

  她心里一慌,想著自己一定是穿錯了衣服。她摸摸自己身上的裙子,毫無信心地呆在那兒。

  “你今天這身打扮很好看!彼砸粋丈夫的驕傲說。

  她松了一口氣朝他笑笑。

  徐宏志牽著她的手走到停車場。他習(xí)慣了每次都幫她打開車門。她上了車,摸到安全帶,扣好扣子。她感覺到車子離開了地窖,駛出路面。

  她突然覺得雙腳虛了。她聽到外面的車聲和汽車響號聲,聽到這個城市喧鬧的聲音,卻再也看不到周遭的世界了。她在黑夜的迷宮中飛行,就像一個初次踩在鋼絲上的青澀的空中飛人,一刻也不敢往下看,恐怕自己會掉下去,粉身碎骨。

  “附近開了一家法國餐廳,我們?nèi)L嘗。”他說。

  “嗯!”她裝出高興的樣子朝他點頭。

  過了一會,他突然說:

  “你看!”

  她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應(yīng)該往前看、往后看,往自己的那邊看,還是朝他的那邊看。她沒法看到他的手指指向哪個方向。

  “哪里?”她平靜地問。

  她這樣問也是可以的,她的眼睛本來就不好。

  “公園里的牽;ㄒ呀(jīng)開了!彼f。

  她朝自己那邊窗外看,他們家附近有個很大的公園,是去任何地方的必經(jīng)之路。

  “是的,很漂亮。”她說。

  他們初遇的那天,大學(xué)里的牽;ㄩ_得翻騰燦爛。紫紅色的花海一浪接一浪,像滾滾紅塵,是他們的故事。

  她沒料到,今夜,在黑暗的堤岸上,牽;ㄔ僖淮伍_遍。她知道,這是一場告別。

  他們來到餐廳,坐在她后面的是一個擦了香水的女人,身上飄著濃烈而高貴的香味,跟身邊的情人喁喁低語。

  服務(wù)生拿了菜單給他們。一直以來,都是徐宏志把菜單讀給她聽的。菜單上的字體通常很小,她從來也看不清楚。

  讀完了菜單,他溫柔地問:

  “你想吃什么?”

  她選了龍蝦湯和牛排。

  “我們喝酒好嗎?”她說。

  “你想喝酒?”

  “嗯,來一瓶玫瑰香檳好嗎?”

  她應(yīng)當(dāng)喝酒的,她心里想。時光并不短暫。她看到他從大學(xué)畢業(yè),看到他穿上了醫(yī)生的白袍。他們也一起看過了人間風(fēng)景。那些幸福的時光,終究比一千零一夜長,只是比她希冀的短。

  玫瑰色的香檳有多么美麗,這場跟眼睛的告別就有多么無奈。他就在面前,在伸手可以觸及卻離眼睛太遠(yuǎn)的地方。她啜飲了一口冰涼的酒,嘆息并且微笑,回憶起眼中的他。

  “今天的工作怎樣?”她問。

  “我看了二十三個門診病人!彼f。

  “說來聽聽!彼凉M懷興趣。

  她好想聽他說話。有酒壯膽,也有他的聲音相伴,她不再害怕無邊無際的黑暗。

  她聽他說著醫(yī)院里的故事,很小心地用完了面前的湯和菜。

  她喝了很多酒。即使下一刻就跌倒在地上,徐宏志也許會以為她只是喝醉了,然后扶她起來。

  她在自己的昏昏醉夢中飄蕩,感到膀胱脹滿了,幾乎要滿出來。可她不敢起來,只要她一離開這張椅子,她的謊言也就不攻自破。

  正在這時,她聽到身后的女人跟身邊的男人說:“我要去洗洗手!

  她得救了,連忙站起來,朝徐宏志說:

  “我要去洗手間。”

  “要我陪你去嗎?”

  “不用了!彼f。

  她緊緊地跟著那個香香的女人和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往前走。

  那個女人推開了一扇門,她也跟著走進(jìn)去?赡遣皇窍词珠g。女人停下了腳步。然后,她聽到她打電話的聲音。這里是電話間。也許洗手間就在旁邊,她不敢走開,也回不了去。女人身上的香味,并沒有濃烈得留下一條往回走的路。

  她只能站在那兒,渴望這個女人快點擱下話筒。可是,女人卻跟電話那一頭的朋友聊得很高興。

  “我是看不見的,你可以帶我回去嗎?”她很想這樣說,卻終究開不了口。

  她呆呆地站在那兒,忍受著香檳在她膀胱里搗亂。那個女人依然無意放下話筒。

  突然,那扇門推開了。一刻的沉默之后,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你去了這么久,我擔(dān)心你。”

  是徐宏志。

  她好想撲到他懷里,要他把她帶回去。

  “我正要回去。”她努力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

  徐宏志拉住她的手,把她領(lǐng)回去。她用力握著那只救贖的手。

  好像是徐宏志把她抱到床上,幫她換過睡衣的。她醉了,即使還能看得見,也是醉眼昏花。

  醒來時,她發(fā)現(xiàn)徐宏志不在床上。她感覺到這一刻是她平常酣睡的時間,也許是午夜三點,或是四點,還沒天亮。她不免嘲笑自己是個沒用的山魯佐德,故事還沒說完,竟然喝醉了。

  她下了床,赤腳摸出房間,聽到模糊的低泣聲。她悄悄循著聲音去找,終于來到書房。她一雙手支著門框,發(fā)現(xiàn)那低泣聲來自地上。她低下頭去,眼睛虛弱地朝向他。

  “你在這里干什么?”她緩緩地問。雖然心里知道他也許看出來了,卻還是妄想再拖延一下。

  “公園里根本沒有牽牛花!彼硢≈曇粽f。

  她扶著門框蹲下去,跪在他身邊,緊緊地?fù)е,自?zé)地說:

  “對不起!

  他脆弱而顫抖,靠在她身上嗚咽。

  “這個世界不欠我什么,更把你給了我。”她說。

  他從來沒聽過比這更令人難過的說話。他把她拉在懷里,感到淚水再一次涌上眼睛。他好想相信她,同她圓這一晚的謊言。他整夜很努力去演出。然而,當(dāng)她睡著了,他再也騙不到自己。

  “我是服氣的!彼鹚麥I濕的臉,說。

  她的謊言不到天亮。她終究是個不會說謊的人,即使他因為愛她之深而陪著她一起說謊。

  和時間的這場賽跑,他們敗北了。她用衣袖把他臉上的淚水擦掉,朝他微笑問:

  “天已經(jīng)亮了嗎?”

  “還沒有!彼亲,眼里充滿對她的愛。

  她把臉貼在他哭濕了的鼻上,說:

  “到了天亮,告訴我好嗎?”

  徐宏志給病人診治,腦里卻千百次想著蘇明慧。他一直以為,他是強者,而她是弱者。她并不弱小,但他理應(yīng)是兩個人之中較堅強的一個,沒想到他才是那個弱者。

  他行醫(yī)的日子還短,見過的苦難卻已經(jīng)夠多了。然而,當(dāng)這些苦難一旦降臨在自己的愛人身上,他還是會沉郁悲痛,忘了他見過更可憐、更卑微和更無助的。

  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他們同朋友一起吃法國菜。大家拉雜地談了許多事情。席上有一個人,他忘了是莉莉,還是另外一個女孩子,提到了人沒有了什么還能活下去。

  人沒有了幾根肋骨,沒有了胃,沒有了一部分的肝和腸子,還是能夠活下去的。作為一位醫(yī)生,他必須這樣說。

  就在這時,蘇明慧悠悠地說,她始終相信,有些東西是在造物的法度以外的,上帝并不會事事過問。比如說,人沒有愛情和夢想,還是能夠活下去的。

  “活得不痛快就是了!彼πφf。

  因此,她認(rèn)為愛情和夢想是造物以外的法度,人要自己去尋覓。

  他望著他的新婚妻子,覺著對她一份難以言表的愛。她使他相信,他們的愛情建筑在這個世界之外。世上萬事萬物皆會枯槁,惟獨超然世外之情,不虞腐朽。

  同光陰的這場競賽,他并不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敗下陣來。失明的人,還是有機會重見光明的。只要那天降臨,奇跡會召喚他們。

  為了她,他必須挺下去。

  徐宏志在她旁邊深深地呼吸。她醒了,從枕頭朝他轉(zhuǎn)過身來,輕輕地?fù)崦焖哪橆a。不久之前,她還能夠靠著床頭小燈的微光看他,如今只能用摸的了。

  她緩緩撫過他的眼窩,那只手停留在他的鼻尖上,他呼出來的氣息濕潤了她的皮膚。她知道他是活著的。睡夢中的人,曾經(jīng)如此強烈地喚醒她,使她甜甜地確認(rèn)他是她唯一愿意依靠的人。

  是誰把他送來的?是命運之手,還是她利用了自己的不幸把他拐來?就像那個吹笛人的童話故事,她用愛情之笛把他騙到她的床榻之岸。他的善良悲憫使他不忍丟下她不顧而去。

  他為她離開了家庭,今后將要照顧她一輩子。他是無辜的。他該配一位更好的妻子,陪他看盡人間的風(fēng)光。她卻用了一雙病弱的眼睛,把他扣留在充滿遺憾的床邊。她不能原諒自己看似堅強而其實是多么狡詐。

  他在夢里突然抓住她的手。她頭埋他的肩膀里,想著也許再不能這樣摸他了。

  蘇明慧眼睛看不見之后的第三天,徐宏志回家晚了,發(fā)現(xiàn)她留下一封信。那封信是她用手寫的,寫得歪歪斜斜,大意是說她回非洲去了,離去是因為她覺得和他合不來。她知道這樣做是不負(fù)責(zé)任的。她曾經(jīng)渴望永遠(yuǎn)跟他待在一起,她以為他們還有時間,有時間去適應(yīng)彼此的差異。她天真地相信婚姻會改變大家,但她錯了。趁眼下還來得及,她做了這個決定,她抱歉傷害了他,并叮囑他保重。

  他發(fā)了瘋似的四處去找她,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他知道她不可能回非洲去了。信上說的全是謊言,她是不想成為他的負(fù)擔(dān)。

  有那么一刻,他發(fā)現(xiàn)他的妻子真的是無可救藥。她為什么總是那么固執(zhí),連他也不肯相信?他何曾把她當(dāng)作一個負(fù)擔(dān)?她難道不明白他多么需要她嗎?

  他擔(dān)心她會出事。失去了視力,她怎么可能獨個兒生活?他睡不著,吃不下,沮喪到了極點。他給病人診治,心里卻總是想著她。

  他不免對她惱火,她竟然丟下那封告別信就不顧而去。然而,只要回想起那封信上歪斜的字跡,是她在黑暗中顫抖著手寫的,他就知道自己無權(quán)生她的氣。要不是那天晚上她發(fā)現(xiàn)他躲在書房里哭,她也許不會離去。

  是他的脆弱把她送走的。他能怪誰呢?

  幾天以來,每個早上,當(dāng)他打開衣柜找衣服上班,看見那空出了一大半的衣柜,想著她把自己的東西全都塞進(jìn)幾口箱子里離開,他難過得久久無法把衣柜的那扇門掩上。

  每個夜晚,當(dāng)他拖著酸乏的身體離開醫(yī)院,踏在回家的路上,他都希望只要一推開家里的門,就看到她在廚房里忙著,也聽到飯菜在鍋里沸騰的聲音。那一刻,她會帶著甜甜的微笑朝他轉(zhuǎn)過頭來,說:“你回來啦?”然后走上來吻他,嗅聞他身上的味道。這些平常的日子原來從未消失。

  然而,當(dāng)他一個人躺在他們那張床上,滔滔涌上來的悲傷把他淹沒了,他害怕此生再也不能和她相見。

  又過了幾天,一個早上,他獨個兒坐在醫(yī)院的飯?zhí)美。面前那片三明治,他只吃了幾口。有個人這時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他抬起那雙失眠充血的眼睛朝那人看,發(fā)現(xiàn)是孫長康。

  “她在莉莉的畫室里!睂O長康說。

  他真想立刻給孫長康一記老拳,他就不能早點告訴他嗎?然而,只要想到孫長康也許是剛剛才從莉莉那里知道的,而莉莉是逼著隱瞞的,他就原諒了他們。他難道不明白自己的妻子有多么固執(zhí)嗎?

  莉莉的畫室在山上。他用鑰匙開了門,靜靜地走進(jìn)屋里去。

  一瞬間,他心都酸了。他看到蘇明慧背朝著他,坐在紅磚鑲嵌的臺階上,寂寞地望著小花園里的草木。

  莉莉養(yǎng)的那條鬈毛小狗從她懷中掙脫了出來。朝他跑去,汪汪的叫。她想捉住那條小狗,那只手在身邊摸索,沒能抓住它的腿。

  “莉莉,是你嗎?”她問。

  他佇立在那兒,沒回答。

  她扶著臺階上的一個大花盆站了起來,黯淡的眼睛望著一片空無,又問一遍:

  “是誰?”

  “是我!彼穆曇粑⑽㈩澏。

  他們面對面,兩個人仿佛站在滾滾流逝的時光以外,過去的幾天全是虛度的,惟有此刻再真實不過。

  “我看不見你!彼f。

  “你可以聽到我!彼卮鹫f。

  她點了點頭,感到無法說清的依戀和惆悵。

  “你看過我留下的那封信了?”她問。

  “嗯。你以為我還會像以前那樣愛你么?”

  她怔住了片刻,茫然地倚著身邊的花盆。

  “我比以前更愛你!彼f。然后,他抱起那條小狗,重又放回她懷里。

  “它叫什么名字?”

  “梵高!彼卮鸬。

  他笑了笑:“一條叫梵高的狗?”

  “因為它是一頭養(yǎng)在畫室里的狗!彼檬直橙崦蟾呙兹椎念^。

  “既然這里已經(jīng)有梵高了,還需要莉莉嗎?”

  她笑了,那笑聲開朗而氣,把他們帶回了往昔的日子。

  “你為什么不認(rèn)為我回非洲去了?”

  “你的故鄉(xiāng)不在非洲。”

  “我的故鄉(xiāng)在哪里?”

  他想告訴她,一個人的故鄉(xiāng)只能活在回憶里。

  “你是我的故鄉(xiāng)?”她放走了懷中的小狗。

  他的思念缺堤了,走上去,把她抱在懷里。

  “鄉(xiāng)愁很苦!彼槼募绨蚩咳,貪婪地嗅聞著這幾天以來,她朝思暮想的味道。  




Copyright © 免費言情小說 2025All Rights Reserved 版權(quán)所有
本站收錄小說的是網(wǎng)友上傳!本站的所有社區(qū)話題、書庫評論及本站所做之廣告均屬其個人行為,與本站立場無關(guān)!
執(zhí)行時間 0.048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