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說話?”他眸底掠過一絲訝然,心中歉意陡生。“對不住,是在下失禮了!
鄧箴有些心急地想解釋,可一想到兩人本是素昧平生,自今日后也再不會有相識相遇之時(shí),便息了這抹向他解說前因后果來龍去脈的心思。
默青衣也未再細(xì)究,只是簡單地問她:“你可是京城人士?”
鄧箴想起早已將他們一家除族了十六年的京城鄧氏族人,眼神一黯,搖了搖頭。
“那,你可有家?”他眸底有一縷不忍。
她點(diǎn)點(diǎn)頭,想了想,隨手撿了根小樹枝在地上寫了幾個(gè)字。
家住五十里外,蕎村。
他略感詫異地瞥了她一眼。
鄧箴不知怎地被他這一眼瞅得心發(fā)慌,小臉悄悄地紅了,只敢垂頭地再寫下了一行字。
恩公大恩大德,小女銘感五內(nèi)、沒齒難忘。
“不用謝,今日之事,你便當(dāng)從未發(fā)生過。”他眉宇微舒展了,對身后的黑衣護(hù)衛(wèi)吩咐道:“侖奴,送這位小娘子安然返家。”
“諾!”
鄧箴傻傻地望著他修長身影翩然從容地上了馬車,漸漸消失在眼前……
謫仙,又回到天庭神仙洞府了吧?
她覺得今天發(fā)生的一切好像在做夢一樣,一連串的驚喜、驚嚇、恐懼和絕望,最后是宛若畫中仙的恩人公子從天而降相救……
“說給阿弟們聽,他們定然以為我在說傳奇話本兒了?”她喃喃!耙膊恢,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恩公一面?”
——只是她自知,此生是再不想踏進(jìn)這繁華鼎盛卻危機(jī)四伏的京城一步了。
當(dāng)天夜里,黑衣護(hù)衛(wèi)送她到了村口,她滿懷感激地深深一蹲禮,再抬頭時(shí),眼前已然人影不見。
她踩著崎嶇不平的村里小路回家,路經(jīng)羅嬸子家門外,聽見隔著木墻內(nèi)的羅嬸子還在興奮地吹嘯著自己的雞蛋子被貴人們搶光了,談笑著在京城見識到了多少新鮮的好玩意兒……卻沒有只字片語提到她。
……村子里,就沒有人關(guān)心過她的下落、擔(dān)心過她怎么沒有和他們一起回家嗎?
鄧箴心陣陣發(fā)寒,默默地低頭而過,只是步伐有些微的踉蹌無力。
也對,她和弟妹們雖然在蕎村里住了十幾年,卻從來不是他們眼中真正的同路人。
他們姊弟四人,唯有彼此。
當(dāng)她終于趕回到家門前,就看見大弟和小弟蹲坐在矮矮的門檻上,面上淚痕未干,兩顆大頭睡得東倒西歪……
那一刻,她淚水奪眶而出,心里卻是滿滿、滿滿都是暖意。
弟弟妹妹就是她的所有,只要有他們,她永遠(yuǎn)不覺累,也什么都不怕。
暮春時(shí)分,風(fēng)過林梢,松聲濤濤在侯府最為幽靜的那一處松院里,三面松林環(huán)圍,中有鏡湖煙波,湖上筑有一小閣,檀木為窗,暖木為地,上頭鋪著厚厚的北地雪狐毯,當(dāng)中是只紫檀矮案,案上有美酒有清茶,還有一只描金食盒,中央赤金狻猊的小爐則靜靜燃著一室南海沉香。
默青衣膝坐著,映麗清俊的皓玉臉龐專注地審視著手中的錦帛,半晌后默默地將錦帛還予大馬金刀盤腿坐在面前的高大粗獷男子。
“雷兄,教你為難了!
“沒什么好為難的!”濃眉大眼、一身銅筋鐵骨的關(guān)北侯雷敢嘿嘿一笑,不以為意地一拍大腿!袄夏,這麻煩撂不撂手都在你一句話,是好兄弟就別同我客氣,你怎么說,我就怎么干!”
他沉默片刻,苦澀一笑!盁o須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便公事公辦吧!
“其實(shí)幫忙在熙山大營安插個(gè)校尉職也沒啥大不了的,妥妥小菜一碟兒,可老子就是見不慣他們老是拿著你當(dāng)幌子,在前頭招搖撞——”雷敢卡住。
默青衣微微一笑,神情溫和,并不以為意。
“咳,我是說,誰家沒幾個(gè)惹麻煩的親朋好友?偏偏就他們那一家子事兒多,而你這奸詐狡猾的遇上他們,也只能變個(gè)任揉任拿捏的慫包,我看了就火大,胸悶?zāi)模 崩赘也铧c(diǎn)拍裂面前這結(jié)實(shí)的紫檀案。
“知道你是看在愚弟三分薄面上,這才將事先攔了下來!彼圆璐,眸光真摯地相謝了一杯!袄仔,多謝,這份情義我默青衣惦著一輩子,這一生還不了,來世再繼續(xù)還上!
“老默,你……你這話不是活剮我的心嗎?”雷敢越說越氣,昂首喝了一大口熱辣辣的酒!靶辛,老子自己的兄弟自己心疼,往后這些狗屁倒灶的事兒都包在老子身上,老子來處理!看還有哪個(gè)不要命不要臉的,就叫他來跟老子的拳頭說話!”
“雷兄……”默青衣不禁輕笑了起來,剎那間,恍若月色融融、清風(fēng)朗朗下,一樹淡極至艷的梨花開了……
“好家伙,幸好你不是個(gè)女的。”雷敢看直了眼,半晌后“余悸猶存”、滿心不是滋味地嚷嚷!昂,我說老默你在外頭沒事可別這么笑,會出事兒的!
默青衣嘴角的溫和笑意瞬間化為無奈,“若我是女的,那你那位書店的女郎該怎么辦?”
話聲甫落,只見向來霸氣震天的前任土匪頭子、現(xiàn)任關(guān)北侯粗獷臉龐刷地紅透了,霎時(shí)變成了個(gè)扭扭捏捏的青澀小伙子,粗大的手指一下下地?fù)钢咸窗,靦腆窘迫難當(dāng)?shù)刂惫緡仭?br />
“你個(gè)滿肚裝芝麻的,下次老子都不跟你說了,就算還有不認(rèn)識的字兒,寧愿去問完顏猛那騷包都不問你了“都是愚弟錯了!蹦嘁滦χ钟H自為他斟酒,還趕著打開了那描金食盒,推至他跟前。“來,嘗嘗看我府中新制的餌食,里頭一味腌菜極香,就連我這個(gè)嘗不出五味的,都能吃出那一縷鮮香味,試試!
雷敢和默青衣知交多年,自然知道他自幼身中蠱毒,從此幾乎味覺盡失,無論吃什么都猶如嚼蠟,可沒想到這么多年來還頭一次聽見他提起食物時(shí),語氣中有掩不住的愉悅歡快。
“這么了不得?那還真得試試了。”雷敢興沖沖地抓了個(gè)精致小巧的雪白精面團(tuán)子丟進(jìn)嘴里,一嚼下,滿滿鮮咸噴香溢于唇齒之間,不由大喜,匆匆咬了兩下便迫不及待吞咽下肚,古銅色大手又閃電般撲抓了三五個(gè),“果然好吃!唔唔,就是個(gè)兒太小了,貓兒食似的,不過癮。”
默青衣眼睜睜看著雷敢三兩下掃空了食盒內(nèi)的餌食,輕淺含笑的嘴角微微一抽。
還當(dāng)真連一個(gè)也不留予他。
“唔,這是灰豆條子干腌的吧?”雷敢心滿意足地長長呼了口氣,拍拍肚皮道:“真懷念啊,當(dāng)年在老家沒少吃這個(gè),不過這腌菜竟比我從前吃過的還要厲害百倍……老默,叫你那庖丁也腌幾壇子送我吧?”
默青衣微笑,“這腌菜不是府中庖丁炮制,是我偶然所得,只有五小罐,其中酸白菜己食盡,只;叶箺l子和辣腌蘿卜——”
“你身子不好,就別吃辣了,這辣腌蘿卜我?guī)湍闾幹镁褪牵 崩赘艺f得眉開眼笑,“省得你不能吃見了又眼饞,多鬧心哪?”
“雷兄這話真有道理,”他一雙清眸底的笑意越發(fā)燦爛!叭绱,便有勞兄長了!
“好說好說,誰叫我這兄弟就是這么講義氣呢?”雷敢咧嘴,英氣勃勃的眉眼沾沾自喜。
默青衣別過頭去,肩頭可疑地微微聳動,隨即回身,一本正經(jīng)地道:“每每受雷兄仗義相助,愚弟不勝感激,唯有教你多識幾個(gè)大字,多讀幾本詩書,以期能助兄長早日博得伊人另眼相看!
“她名兒不叫伊人啦,”雷敢臉紅紅,還是忍不住辯駁道:“她叫三娘,可好聽了!
“……”唉,現(xiàn)在笑出來雷兄定會翻臉吧。默青衣低頭握拳抵在唇邊,好半會兒后才神情平和地抬起,眼也不眨地贊道:“大雅若俗,果然好聽!
“好兄弟!有眼光!有見地!”雷敢暢然大笑,大掌本想重重拍好兄弟的肩頭,還是及時(shí)忍住了。
老默身子不好,萬一拍散架了怎么辦?
待雷侯爺樂不可支地抱著兩罐子辣腌蘿卜走了,庖丁卻愁容滿面地盯著僅剩小半罐子的腌灰豆條子。
自家侯爺素來胃口奇差,日日所食還不足半碗飯,近日蒙天之幸恰巧得了這幾小罐腌菜,倒令侯爺吃得頗覺滋味,可現(xiàn)在……
“代叔,”庖丁吶吶地問,“往后怎么辦哪?”
“……不怕,”代叔緊蹙的眉頭驀然一松,如釋重負(fù)!爸灰獑柷迥侨帐窍蛘l買的腌菜,還愁沒有源源不絕的腌菜可給侯爺開胃嗎?”
太醫(yī)說過,侯爺自胎里中的蠱毒雖己深伏經(jīng)脈骨髓之中,天下無藥可解,可若能多食多眠,將養(yǎng)得氣血充盈,便有元?dú)庠诓“l(fā)時(shí)與之相抗一二,便不至于每發(fā)一回病,侯爺就得活生生痛得像是去了半條命。
想起主子自幼至今所受的種種苦楚,代叔真真恨不得以身相代,可惜卻是不能夠,如今也只能殫精竭慮、尋方設(shè)法為侯爺多做點(diǎn)什么,別說只是區(qū)區(qū)一味腌菜,就是要了他的心臟入藥,只要能令侯爺好些,代叔也會毫不猶豫給自己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