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他所料,小佟姊家里不是什么富貴人家,甚至談不上小康,就一幢小屋,伸展出東西耳房,家里還有個銀喜姊。
銀喜姊比小佟姊討喜多了,笑臉多,嗓音也溫柔,但是他深信小佟姊不過是生性淡漠,內(nèi)心是善良的,要不撿他們幾個不事生產(chǎn)的娃能做什么?最小的鄰家小弟也不過才四歲,連話都說得不是挺清楚的。
但,他錯了!翌日一早睡得暖暖的他們就從被窩給挖出,像趕鴨子地趕著他們到田里干活。天曉得他們才多大的孩子,那時(shí)他也不過才十歲大而已,在寒凍的天候里下田,簡直就是要他們的命。
“想留下來,就得要干活,不干活的全都給我離開!
他不敢相信小侈姊竟吐得出這種話……他們還是孩子,他們……
“我六歲時(shí)就已經(jīng)在田里忙活了。”小佟姊好似讀出他的不滿,低聲警告著!霸僬f一次,想留下來的就得干活,想活下去就得想辦法養(yǎng)活自己!
他張了張口,最終還是認(rèn)命地帶著幾個娃兒一起下田,跟著她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過了兩年,這田里的活,他幾乎都學(xué)會了,也成了她最得力的助手。
“要想事情無所謂,但走快一點(diǎn),快下雨了。”杜小佟看著遠(yuǎn)方的烏云逼近,跟著加快腳步。
唐子征應(yīng)了聲跟上。盡管她步伐不大,腳步也不趕,但唐子征想跟上她的腳步就是得要小跑步,明明他去年就長得比她還高了,但就是無法像她每個腳步都踏得那般穩(wěn)走得那般快。
再說下雨……就在他抬眼望去時(shí),已經(jīng)有雨點(diǎn)打上他的頰,他暗叫不妙。
雖說時(shí)節(jié)已入春,但乍暖還寒,氣候說變就變,昨兒個還暖得緊,今兒個出門就得多搭件襖子,這當(dāng)頭再下雨,別說受凍,就怕這些新購的農(nóng)具也會跟著淋濕。
“小包子,動作快!”杜小傳走到他身旁,跟著一起推車。
唐子征應(yīng)了聲,奮力地推著推車,但出了南城門的路,實(shí)是崎嶇不平、碎石密布,尤其這條路是南來北往的必經(jīng)之路,地上早已經(jīng)被刮出深深的車痕,輪子要是陷進(jìn)車痕里,想推出真的得多使一把力,問題是,這雨來得兇猛,沒一會兒襖子已經(jīng)半濕,推車握柄濕滑難持,路變得更加泥濘難行——
“真教人看不下去!
正當(dāng)唐子征手忙腳亂之際,后頭傳來半熟半陌生的嗓音,還沒來得及回頭,推車已經(jīng)被搶,他正要斥責(zé),就瞧見那身熟悉的錦袍繡裘。
“帶路!”藺仲勛沒好氣地喊道。
唐子征不禁看了杜小佟一眼,只見她如往常面無波瀾,垂睫思索不過須臾,便道:“包子,帶路!”
“好。”應(yīng)了聲,唐子征就走在最前頭,正要引路時(shí),卻聽見她難得的驚呼聲,回頭望去,竟見她被男人單臂抱起,一把擱在推車上頭。
他呆了下,一時(shí)間猜不透這男人究竟是惡是善,不知道該如何時(shí)——
“帶路!”藺仲勛不耐吼道。
唐子征下意識地看了杜小佟一眼,猜想這男人沒惡意,許是想推著小佟姊走而已,于是便在前引路。
豈料男人推著推車竟還跑得比他快,不住地咆哮要他帶路。
他也想帶路啊,可問題是他跑得比他還快!
就這樣,唐子怔一路從城南門外被罵回了啟德鎮(zhèn)的家門前。
門前,銀喜正朝外張望著,瞥見有人推著推車火速地朝這兒過來,定睛一瞧,發(fā)現(xiàn)坐在推車上的不是別人,而是杜小佟,跑在一旁的則是唐子征,她趕忙打起油傘踏出門外。
“小佟姊,這是……”銀喜話未盡,硬是被一把不客氣的沉嗓打斷。
“滾開!”藺仲勛俊魅面容滿是不耐的肅殺之氣。
銀喜嚇得趕忙往旁一退,就見他推著車沖進(jìn)屋內(nèi),單手把杜小佟給抱下推車,隨即又把推車推到屋廊上。
“這……”銀喜尚在錯愕之中,耳邊聽見喘息聲,不由側(cè)眼望去——“包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
見他上氣不接下氣,稚氣面容不見紅暈,反倒是蒼白得緊,她趕忙替他拍拍背,順順氣!跋冗M(jìn)里頭再說,總不好讓小佟姊和那男人獨(dú)處!
待他氣順些,銀喜一手撐傘,一手拉著他往回走,兩人才踏進(jìn)屋內(nèi),就見屋廊底下,兩人對峙著。
“謝謝你,你可以走了!倍判≠喩硖手危瑑龅弥贝蝾,但還是執(zhí)意先攆走他再更衣。
藺仲勛笑瞇魅眸,俯視著她!肮媚,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這可真有趣了,他頭一次遇見如此迫不及待想甩開他的人。
在宮中,只有三種人:一種是欲將他除之而后快的,但這種人大致上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第二種則是對他極盡奉承諂媚,而這種人基本上他只留下一部分玩弄;而最后一種人,就是像單厄離那種愚忠到他已經(jīng)舍不得再傷害的呆子。
綜觀這三種人,就是沒有一個急著想要將他丟到一旁,甚至還愚蠢地開一兩銀的價(jià)將他賣到倌館……如此有趣的姑娘,錯過她,恐怕不會再有下一個。
再者,他想接近她,想從她身上解開己身的謎。
“爺兒非客!倍判≠【驼驹趶d堂前,嬌小的身軀傲立著,不容他放肆。
如果可以,她壓根不想與他搭上關(guān)系,但是方才大雨來得兇猛,包子年紀(jì)尚輕,新購的推車對他而言太沉,泥濘路又難行,才會不得不倚靠他,但盡管如此,并不代表她就得忍受他踏進(jìn)她的屋子里。
這個男人無賴得近乎野蠻,對她,對屋子里的孩子們來說,他是危險(xiǎn)的。
“好,就算我不是客人,但至少我?guī)瓦^你,如今換你幫我不過是禮尚往來罷了!
剛出南城門,就瞧見他倆的身影,他自然要趁這當(dāng)頭幫點(diǎn)忙,撈點(diǎn)好處。
“銀喜,給這位爺?shù)贡瓱岵,要包子先到里頭換衣衫!倍判≠∧坎恍币暤氐,水眸從頭到尾都鎖著藺仲勛,仿佛他是打哪來的兇禽猛獸。
銀喜猶豫了下,還是先拉著包子進(jìn)屋,再去準(zhǔn)備熱茶。
“一杯熱茶可值一兩銀?”藺仲勛皮笑肉不笑地道,她臉色蒼白,就連唇色也泛白得嚇人,渾身顫個不停……望著她腳邊滴成一片的水洼,他真是佩服她。抖啊,繼續(xù)抖,他要瞧她還能忍多久。
“你到底想做什么?”杜小佟沉聲問著。
“沒想做什么,只是想問你這兒缺不缺男人!碧A如勛抹著輕佻的笑。
“到底是誰派你來的?”是王家嗎?不,她早已經(jīng)離開王家,況且也沒多拿王家一分一毫,也沒落到撕破臉的地步,王家沒有必要找她麻煩,但如果王家得知她栽種的米得到大內(nèi)青睞,想分杯羹也不是不可能。
但,派這男人來到底是何用意?她沉著氣思索著,但寒意刺骨,凍得她連頭都疼了。
“誰派我來?”藺仲勛微瞇起眼。敢情是她招惹了誰,要不怎會有此推測?
“不是嗎?”難道是她想岔了?
“我只是……”
“小佟姊,先喝杯熱茶!便y喜從另一頭的長廊走來,趕忙將木盤上的熱茶遞給杜小佟,再遞一杯給藺仲勛!斑@位爺兒,先喝杯熱茶!
藺仲勛接過手,瞅著她一笑。
瞬間,銀喜羞紅了粉嫩小臉,心像是被人拽上拽下,壓根不聽使喚了。
杜小佟見狀,再往前一步,擋住他的視線,沉聲問:“喝過茶就走吧,這位爺兒!
“你怎么忍心趕一個身無分文的人走?”藺仲勛懶懶地倚在柱子邊上,仰望著從天潑灑而下的雨水!皼r且這雨下得這般大,要我走不是等于逼我去死?”
“爺兒一身錦衣華服,肯定是個富貴之人,豈會身無分文!倍判≠∑ばθ獠恍Φ氐溃骸拔野褷攦嘿u進(jìn)倌館,不過才眨眼功夫,爺兒就能離開,如此有本事,豈會沒有去處!
藺仲勛啜了口茶,嫌棄地將茶杯擱在廊桿上。“我出身確實(shí)是不差,但我是到京城投靠親戚,不料親戚早不知道遷往何處,我花光了盤纏,確實(shí)是無處可去……雖說倌館里供吃供宿,但是那種活我做不來,所以拚死拚活地逃了出來,就怕現(xiàn)在要是再進(jìn)城里,被人逮著了,不知道會落得什么下場。”
他信手拈來說詞,話末送她一記回馬槍。
杜小佟聞言,不禁語塞。把他賣到倌館,那是因?yàn)樗J(rèn)定他是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紈绔子弟,他只要派人去找他的家人好友,就能馬上離開,所以她才會開價(jià)一兩,就為了讓他便宜贖身,不料……
“橫豎都已經(jīng)被賣過一回,眼前再賣一回,也不是不成,就不知道姑娘意下如何?”說著,他走近她一步,高大的身形擁有絕對的壓迫感。
“我還知道其它倌館,爺兒要是有興趣,我可以找人帶你去!
“我看起來像是只能干那種活嗎?”他天生是個被伺候的人,誰也不能未經(jīng)他的允許碰觸他。
“我實(shí)在看不出爺兒還能干什么活。”她神色平淡,話語損人。
他是個異?∶姥钡哪腥,俊白臉皮上雕琢出立體深邃的五官,一身錦衣華服襯出他高大的身形,長指骨節(jié)分明又白皙,怎么看都像是個不事生產(chǎn)的公子哥,能冀望他做什么?留下他,不過白蝕米罷了。
“看來姑娘忘了我剛剛是怎么把你和這一車的東西帶回來的!彼恢圹E地再靠近一步,更仔細(xì)地打量著她。
秀眉杏眼,小巧鼻子配了張略薄的唇,搭在這張巴掌大的尖細(xì)小臉上,只能堪稱秀雅,但被雨水打濕的發(fā)就黏貼在她飽滿的額上,略瘦削的頰,硬是添了幾分楚楚可憐的風(fēng)情。可惜,水眸太過明亮,沒有半絲迷蒙,反倒像是在盤算什么。
杜小佟垂斂長睫思索。留下他是個麻煩,但趕他走,恐怕他也不會走,再者他看似瘦弱,但畢竟是個男人,田里確實(shí)有些粗活需要男人幫忙,她也曾經(jīng)招過幾個長工,但見一屋子的小孩姑娘,不是心里不愿就是心術(shù)不正。
如果他愿意留下,如是春忙之際,有他在,確實(shí)可以省下不少事。
“杜姑娘考慮得如何?”藺仲勛開口打斷她的思緒。
“你怎知道我姓杜?”她驀地抬眼,懷疑他識得自己,又懷疑真是誰派他來的。
藺仲勛湊近她,低聲道:“杜姑娘把我賣到倌館時(shí),賣契上頭……”
“一兩!”她冷聲打斷他未竟的話。她想起她在賣契上頭簽上了名字,他會知道她的姓名,并無不尋常之處,如此應(yīng)可暫且將他留下,與其老是與他周旋,倒不如留下他,摸清他的意圖。
但,也要他愿意。
“什么?”藺仲勛一頭霧水。
“一兩買你三年契!
“……一兩三年契?”他垂眼想了下!笆侵赣靡粌少I下我三年的時(shí)間?”
他聽錯了吧,這天底下有這般廉價(jià)的事?據(jù)他所知,阿福一個月的餉銀可是高達(dá)十兩,私下收的賄賂可還沒算進(jìn)去。
“你如果不愿意,大可以離開,我不強(qiáng)求!倍判≠≌f得風(fēng)輕云淡,把一切都交由他決定,毫不勉強(qiáng)。
藺仲勛瞅著她半晌,緩緩揚(yáng)笑。真是個帶種的姑娘!拿賣了他的一兩再買他三年契,簡直是將他羞辱到底。但是,無妨,有一天,他會讓她知道她錯得有多離譜,膽敢要一國之君當(dāng)她的奴才,他會讓她知道,犯錯的人該受什么懲罰。
“供膳宿!彼谅暤。
“……成交!边@兩個字,她說得有些勉強(qiáng)。
她心情有點(diǎn)復(fù)雜,畢竟她是故意開出如此苛刻的價(jià)格,多少是有意想逼退他,沒想到他竟答應(yīng)了。但……也好,這時(shí)節(jié)正缺人手。
“小佟姊,那是要讓這位爺留下來幫忙了?”
“他哪里是個爺?不過是個長工罷了。”杜小佟一聽見銀喜那喜出望外的聲音,頓時(shí)覺得留下他是個再糟不過的打算!般y喜,帶他到孩子們隔壁的房待下。”
“可是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他!
“我叫藺——”
“叫他一兩!倍判≠≮s在他開口之前,已經(jīng)替他取好名。
藺仲勛不敢相信地睨向她。一兩?這種鬼名字真虧她說得出口!
“既然準(zhǔn)備賣身,自然是由我另取名字!倍判≠√みM(jìn)廳內(nèi)時(shí),突地朝他一笑。
“是不是,一兩?”
藺仲勛閉了閉眼,揚(yáng)開冷進(jìn)骨子里的笑。“甚好。”這法子確實(shí)好,為何他以往都沒想到能以此羞辱人?他得想想,日后他該要怎么稱呼她才好。
“下去吧!倍判≠「吒咴谏系氐馈
藺仲勛將她的身影鏤印在眸底,她的訕笑、她的倨傲,他全都記下了。
“小佟姊,可是家里沒有他能換穿的衣衫!便y喜見他渾身濕透,心想待會替小佟姊煮好熱水后,也得替他備點(diǎn)熱水,要不不染上風(fēng)寒才怪。
“弄個火盆讓他烘干就是!
“可是……我知道了!便y喜暗自決定待會先和鄰人借套衣衫應(yīng)急,總不能要他赤裸著身子烘衣裳吧!耙粌桑襾戆!
藺仲勛唇角抽搐了下,瞪著那消失在廳堂里的身影一眼,隨即跟著銀喜往西耳房的方向走去。
羞辱……他竟然被羞辱了,他得要合計(jì)合計(jì),這筆帳要怎么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