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院”的老鴇牡丹紅是個厲害角色，院里跑掉她這個已簽死賣身契的十三歲小丫頭，牡丹紅絕不會輕易放過，說不定，此時“天香院”的護(hù)院們?nèi)淮螯c(diǎn)出來，正滿城搜尋她的蹤跡。
胸口悶痛，好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那是因自個兒忘了呼吸，縮在暗巷內(nèi)，屏氣不敢亂動。
今晚月光稀微，于她有利，只是她從未這么晚還賴在外頭。白日時候人來人往的大街，此時好冷清，連擺在遠(yuǎn)遠(yuǎn)街角的小面攤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好冷……
薄薄雪花飄落，落在小小肩頭，她兩頰凍白，翹睫上沾著白霜。
唬汪——唬汪——
她聽到犬吠，似在不遠(yuǎn)處。
一只、兩只、三只……好、好多只！是養(yǎng)在“天香院”狗舍里的那幾只畜牲嗎？！那幾頭兇犬咬死過人，斗起來比狼還狠，她見識過的。牡丹紅對付那些裝闊氣、上“天香院”白吃白喝兼白嫖的潑皮，常是“關(guān)門放狗”，那些眼睛生來當(dāng)擺設(shè)的混蛋，就算不死也剩半條命，官府那邊又被牡丹紅打點(diǎn)得極好，即便傳出死傷，也不過問的。
而現(xiàn)在這時辰，早都禁街了，負(fù)責(zé)巡街的衙役們卻還由著“天香院”那些人帶狗搜尋，真是非得逮到她不可了。
心臟都快嘔出喉頭，她拔腿就跑，在暗巷中亂鉆。
直至聽不到狗叫，她才大口、大口喘氣，拖著發(fā)顫的雙腿，雙手摸索著，沿著一面老舊石墻緩步而行，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巷底。
終于到了。
石墻后面的小三合院是她今晚的藏身處。
三合院早已破敗，聽城里的人說，這是塊不祥地，十多年前主人家遭了冤，死在獄中，尸身送回三合院那日，這個家的女人帶著稚兒跟著一塊兒去了，就吊死在小廳堂的梁柱上。從此，這院子鬧鬼的傳聞不斷，人人說得繪聲繪影。
鬧鬼……挺好。
這世間，比鬼可怕的東西多了去，那些人若怕鬼，就不會尋到這兒來。
木門由內(nèi)拴著，但相當(dāng)不牢靠，似是稍用力就能弄壞，雖是如此，她也不敢強(qiáng)行推開，怕引出太大聲響。
矮著身，她探向墻角，亂撥著雪堆，好一會兒才尋到一個極小、極小的洞隙，比狗洞還小，但夠她鉆進(jìn)去。
她先解開縛在背上的小包袱，拋進(jìn)墻內(nèi)，隨即貼著地，她爬著、蹭著，努力鉆，寒夜里，她鉆得雪額滲出細(xì)汗，模糊想著，這幾年被逼著習(xí)舞、練身段，她筋骨練得無比柔軟，才有辦法擠過這小洞……
不想那些！不……不想了……音翠姐要她逃，還給她盤纏，她必須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如何都得擺脫掉“天香院”的一切！
驀地，夜風(fēng)陡凜，一股血腥味鉆進(jìn)鼻腔。
她驚叫聲梗在喉間，背心已被一只巨掌抓住，猛地提高。
鬼！
竄進(jìn)她腦海中的只有這個字！
眼前的男鬼有一頭灰亮灰亮的長發(fā)，糾著利眉，兩眼竄小火，嚴(yán)厲得幾近刻薄的唇死抿著，稀光下，他臉上陰影交錯，那眼神顯得格外嚇人。
“搞什么？！”男鬼掀動薄唇，目中銳氣似要噴溢出來。
是鬼？是人？她在那五指抓握下掙扎起來，小拳頭朝對方腹部亂揮。
她聽到粗魯?shù)脑{咒，兩腿才想朝他腳脛踢踹，增加殺傷力時，身后矮墻驀地傳出躁動，風(fēng)里不僅有血味，還有猛獸所散出的腥臊味。
她聽到連篇詛咒，罵聲雖低，但內(nèi)容精彩萬分。
她猛地被丟到一旁，回眸瞧去，五、六條獸影已躍過墻頭。
他……他真是鬼吧？只有鬼才有那么快的手腳……也不對，若是鬼，能有腿嗎？鬼是飄著走，不需要腿的，但他、他有腿的，不是鬼……
男人長腿連連疾踹，幾條狼般巨大的獵犬登時被踹破腦門，連吠都不給吠一聲，余下一條氣勢陡弱，他在它張嘴欲叫時射出一顆隨地拾起的小石子，大狗喉頭被射穿，悶唔了聲，倒地不起。
“共有幾條？”他側(cè)過臉瞪人。
她嚇得張口不能言語，瞠圓眸子，連眼珠都在顫動。
然后，她模模糊糊聽到自個兒擠出的聲音——
“……九、九條……”她記得養(yǎng)在“天香院”狗舍里的兇犬，確實(shí)是這個數(shù)。
她甫道出，男人即刻躍出小三合院，而她唯一意識到的是他那頭甩在身后的灰白發(fā)絲，在夜中竟如縷縷流光。
跌坐在地，她聰明些就該趕緊另尋藏身之所，無奈兩腿很不爭氣地發(fā)軟。
她小手交握著，絞著指，似碰觸到什么濕黏物，低眉怔怔打量，才發(fā)現(xiàn)指與手背上沾了血……不是她的，她手上沒見傷口的，只是適才胡亂揮揍，指節(jié)地方微微腫了……所以，是那人肚腹有傷，被她打得滲血嗎？
他不是鬼，那……會是好人嗎？
她胡思亂想，瞥見那幾條狗尸，心臟怦怦跳，忙又把眸光移開。
不過兩盞茶時間，一條影子翻墻而進(jìn)，男人去而復(fù)返。
他瞧也不瞧她一眼，卻是撈起她投進(jìn)院子里的包袱，拎著就往屋內(nèi)走。
“你……”她口干舌燥，要他把包袱還來，一時間還真鼓不起勇氣。
兩掌撐地，狼狽地爬起來，她無路能走，無處可去，尚未厘清思緒，兩條腿已驅(qū)使她跟著男人進(jìn)屋。
屋內(nèi)昏暗，她摸索著，一直走一直走，來到一間點(diǎn)著小油燈的房。
厚布拼織而成的門簾垂到地上，她微掀一角，腳步略帶遲疑，小小身子遂擠在門邊，兩眼戒備地盯著房里的男人。
后者正很過分地翻開她的包袱，啥也不瞧，卻眼發(fā)亮地翻出里頭的一袋芝麻餅和炸米香，抓起餅，十分猴急地猛往嘴里塞，唏哩呼嚕的，活像幾百年沒吃東西似的。
“想進(jìn)來就進(jìn)來，我不吃孩子�！彼麧M嘴食物，兩頰都塞鼓了，口齒不清地亂哼一句，以為那孩子聽不懂，下一刻倒是見她往桌邊靠，走進(jìn)小油燈暈染開的朦朧光圈內(nèi)。
他“很好心”地遞了塊芝麻餅給她�！霸俨怀跃蜎]得吃——”話音忽而一頓，他目光陰鷙深沈，盯住浸在薄光中的那張臉。
方才在屋外的稀微夜月下乍然一見，只覺她受驚的眸子極亮，被他提住的身子輕得幾無重量，而此刻再見她，盡管油燈發(fā)出的火光弱得可憐，但已多少能照清她一張臉皮。
小女兒家的瓜子臉絕對不足他巴掌大。
她額前覆發(fā)，發(fā)軟，眉細(xì)，睫兒翹，五官生得相當(dāng)秀致，但離“絕艷”尚差一段距離，唔……當(dāng)然，只要她時時斂眉、斂目，別讓誰注意到那對眼睛，或者就能不那么招搖……只可惜了，她的眼啊，無辜卻也罪惡，一揚(yáng)睫便生姿，水潤水潤的，所有神氣盡匯其中，絕對的“禍國殃民”。小姑娘家生了這樣一雙會說話的秋水眸子，也不知該哭、該笑……
“你這模樣，難怪‘天香院’又是人、又是狗的，全派出來尋你�！彼咝�，再次咬扯大餅皮，吃得很香。“再過個五、六年頭，等果子熟了，酒釀成了，‘天香院’推你出去顯擺，拿你當(dāng)搖錢樹，豈不賺翻天？”嗓音帶笑，嘲弄地問：“你想逃，有那么容易嗎？”
聞言，她臉色蒼白，靜靜接過他遞來的餅，拿著卻不吃，好半晌才擠出聲音�！啊阍踔�、我是從‘天香院’出來的？”
他咧嘴露出兩排白牙�！斑@座城里……呃，不，是這一江南北的大小事，多少都得探探，久而久之自然熟了。老子出去追狗的時候，看到‘天香院’那幾位護(hù)院打手。再有，就是你身上這味兒，像是脂粉又似熏香，老子上‘天香院’的時候聞過�！�
水眸陡瞠，驚人的圓亮，她半點(diǎn)也不懂得掩飾心緒。
“你、你上過‘天香院’？！”
“上過又如何？”他把炸米香咬得喀喀響。“不過老子是去交貨，可沒閑工夫在‘天香院’里胡混�！�
……交貨？
她似懂非懂，隱約猜出所謂的“貨”指的是何物�！疤煜阍骸泵扛粢欢螘r候就會從外地接進(jìn)一批姑娘，有些認(rèn)了命，乖乖留下，有些則一逃再逃，被逮到，少不了一頓毒打……他原來是干這種勾當(dāng)，和“天香院”聯(lián)手，把姑娘一個個推進(jìn)火坑里？若真如此，他提到“交貨”二字時，又何必目露兇光，像極厭惡似的？
她嚅唇問：“你為什么幫我？”
“我沒幫你，我是幫自己。”
他抓起灰白發(fā)往肩后甩，把最后一顆炸米香塞進(jìn)口中。
“說老實(shí)話，狗可比人有情有義，殺個人都比殺條狗容易下手些，但那幾條狗不殺盡，它們鼻子好使，真要帶著‘天香院’那幾個家伙追到這兒來，你被逮住，不干我事，但要連累我曝露行蹤，那就大大不妙�！�
“你也在逃跑中嗎？”
她這話也沒什么，可他一聽，卻脹紅臉又咬牙切齒�！笆裁刺优�？！臭小娘懂個屁！老子不是逃，這叫儲備戰(zhàn)斗力，蓄勢待發(fā)，等哪天時機(jī)到了再殺回去，殺得對方片甲不留、屁滾尿流、哭天搶地！”
開口、閉口都是“老子”，其實(shí)除了那頭不太尋常的灰白發(fā)外，她發(fā)現(xiàn)眼前的他面龐盡管黝黑，額面與眼角并無皺紋，太過挺直的鼻下有張略寬的嘴，而劍眉如墨，睫也如墨，再搭上兩丸黑漆漆、瞪人時特別凌厲的眼珠子……他半點(diǎn)也不老，唇上和顎下沒幾根毛，根本還是個少年郎，年歲再大也不出二十。
“你看什么看？看老子長得英俊��？！”他火大地低嚷，可是頂著火，又覺自個兒無聊透頂，沒事跟個小娘較啥真？怪來怪去，都怪她那雙眸，靜謐謐瞅著人時，能把人直直看個透似的。可惡！被氣得五臟廟都叫荒啦！
她沒答話，對他突如其來的壞脾氣像也沒往心里去。
她只是垂下粉頸，掰開手里的芝麻餅，留下半個巴掌心大的一小塊，把較大那塊遞回去給他。“……我吃不下那么多。”
他目光深深地瞪了她一眼，沒跟她客氣，抓過那塊大餅張口就咬。
所謂狡兔三窟，出事之后，他躲來這一窟，一是避風(fēng)頭，二是養(yǎng)傷，已整整兩日沒吃過象樣的食物。
江湖走踏，本多兇險，尤其他又走偏門，在一江南北專作接貨、銷貨的暗活兒，這門營生既是“暗”著來，那貨源必定不一般，管他是偷來、搶來、拐來、騙來的玩意兒，抑或是活生生的人獸禽蟲，有需求，必有供應(yīng)。
這不用本錢的買賣，光接盤、銷盤，賺中間一手便肥得流油，覬覦之人自然多如牛毛，而他若想站穩(wěn)腳，完全按自個兒的方法行事，在這條通往“一江南北稱大王”的大道上，要鏟除的絆腳石沒十顆，也湊得上八、九個。
此次著了道，是他大意。
頂頭老大其實(shí)已顧忌他許久，這回終是出手，在江邊打下埋伏擊殺。
他是讓人打著玩的嗎？
這年頭，老大都不老大，當(dāng)老大的既然都不仁了，就別怪他徹底不義。
俗話說道不同，不相為謀，對方的作風(fēng)他早看不過眼了。
他都自認(rèn)夠缺德了，偏偏還有比他更缺德的。那些拐賣俏生生大小姑娘的活兒，也實(shí)在太不入流，要他再去接銷這種臭盤，三個字——沒門兒！
總之待他傷好，哼哼哼，待他傷好啊，該換他發(fā)威！
大口吞食掉最后大半張的芝麻餅后，他目光仍像盯緊獵物的獵鷹般鎖住小姑娘�！澳阈帐裁矗拷惺裁�？”問得粗聲粗氣。
垂頸，慢吞吞咬著餅皮的她忽而一頓，徐慢地?fù)P睫。
搞什么……他臉皮驀地竄出一陣熱，心音略重，竟想避開她的凝注？！
莫名其妙！奇也怪哉！他有病啊他？不就是一雙靈俊過頭的招子，躲啥躲？有本事……有本事就往他臉上瞪出兩窟窿�。�
“愛說就說，不說……老子就阿珠阿花、阿貓阿狗地叫你！”語氣更粗魯了。
“霽華�！彼蝗淮鸬溃ひ艏�(xì)細(xì)。“我姓君，君霽華。君子的君，霽華……就是月光之意，是月之精華，那是……是我爹給我起的名兒�！泵蛎虼剑倜蛎虼�，她輕聲問：“你呢？”
他肚里還燒著火，一時間卻發(fā)不出，也不知被哪道雷劈中？
深吸口氣，他撇撇嘴，臉上的戾色猶在，卻道：“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今晚我寒春緒吃你君霽華一袋芝麻餅和炸米香，往后倘若我沒死，混得風(fēng)生水起，你也活得好好的，寒春緒定然回報你。”
聽到他的姓名，君霽華嚅動唇瓣默念了兩次，又聽到他的回報之說，她神情不由得一怔。“方才要不是你出手，那些大狗……它們……我、我……”略頓，她搖搖頭，眉眸間仍有驚惶神色，咽了咽唾沫后又說：“那些芝麻餅和炸米香是音翠姐幫我備上的，她說帶些干糧在身邊，妥當(dāng)些�！�
“原來有人幫著你逃？”他淡淡哼了聲。
“音翠姐是‘天香院’的頭牌姑娘，我八歲被賣進(jìn)‘天香院’，就跟在她身邊服侍，也、也跟著學(xué)才藝……‘天香院’的嬤嬤后來還幫我找來一位教授音律的師傅，還有一位教舞的女師傅、音翠姐說，我仍有選擇的機(jī)會，她勸我逃，幫我備吃食，還給了我一包小碎銀子當(dāng)盤纏。她說我得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永遠(yuǎn)別再回去，回去只有死路一條，一輩子全毀了……”
“死路一條……是嗎？如此聽來，你那位頭牌姐姐還真夠仁義呢！”他話中似乎有話，暗諷著。
君霽華不禁問：“……你什么意思？”
寒春緒嘴角一扯。“我要是你那位音翠姐姐，一見跟在身旁的小丫頭片子越長越水靈，越生越可人意兒，心里不起疙瘩那才有鬼。”
她呼吸略促，微瞠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直瞅著他，喃喃又問：“你、你什么意思？”
寒春緒在笑，白牙森森，略透惡意。
“不就那個意思嗎？不能留你�。≡僮屇懔粝�，不出五年，‘天香院’的頭牌肯定換人當(dāng)。既然你想逃，那好啊，何不順?biāo)浦�？殷勤地幫你備食，給你上路的盤纏，就求你永遠(yuǎn)別回頭。你瞧瞧，兩下不就輕易把你給打發(fā)了？不僅保住自個兒的頭牌地位，還能被你感念一輩子，多好的買賣？”
小小燈火下，一片靜。
她唇瓣微張，說不出話，似是著惱了，眸光仍直勾勾的，瞳心卻隱隱發(fā)顫。
生氣了嗎？寒春緒狀若無意地抓抓挺鼻，兩肩一聳�！爱�(dāng)然啦，也有可能是我多想。我這人心胸狹窄，自私自利，那是天性使然，無可救藥。嘿嘿，你聽了要不暢快，就把我的話當(dāng)成屁，噗地一聲全過去，千萬別上心�！�
小姑娘的臉依舊雪白雪白，白得都要透了。
好半晌，君霽華才艱難地嚅出話，話中有股倔氣。“音翠姐……不像你說的……她、她不是你以為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