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陸絲照常到診所上工。十點左右，一個三十多歲的少婦牽著琪琪的手走進她的診所。
“醫(yī)生，你好，我是琪琪的媽媽。琪琪說她前幾天去學校送飯的時候有遇到你？”王太太笑起來的樣子與女兒很像。
“是的，有什么不對嗎？”她彎下身笑望著小女孩�！扮麋�，你感冒了嗎？最近感冒的小朋友很多哦�！�
小女生咬著自己的拇指，害羞地搖搖頭。
“是這樣的，那天回去之后，琪琪跟我說于先生讓她玩電腦，還夸她很聰明。我本來擔心她在那里礙手礙腳，是不是給人家添麻煩，所以昨天還特地去給于先生道歉，沒想到于先生一直夸她�！蓖跆缓靡馑嫉氐馈！八恢闭f琪琪很聰明，IQ一定很高。我是不了解這個東西啦，可是我自己想一想，平時要是教她什么事情，真的講一次就會了，她哥哥還沒有她記性那么好。
“后來我就問于先生那個‘IQ’是怎么樣，他就說這個是決定一個人有多聰明的，好像還有方法可以量；我就問他說，那要怎么量？他說他也不清楚，不過醫(yī)生可能會知道�！蓖跆珜λ┖竦匦�，“那醫(yī)生，請問你知道怎么樣幫琪琪量智商嗎？”
陸絲緩緩站直身，覺得雙手從指尖開始一路冷上來。
“王太太，我可不可以請問一下，你為什么會想替琪琪測智商？”
“如果琪琪真的是天才，那就不得了了，那是我們橘莊的榮耀耶！”婦人曬黑的臉龐驟然發(fā)亮。“而且她如果真的那么聰明，我和她爸爸不管多辛苦都一定要好好栽培她，說不定還可以像新聞上面講的那種很聰明的學生一直跳級，然后還可以去考醫(yī)學院，將來跟你一樣當醫(yī)生啊！”
栽培！跳級！醫(yī)學院！醫(yī)生！
陸絲覺得自己身體一陣一陣地發(fā)冷。她的眼光和琪琪對上，恍惚中，看見的仿彿不是這個七歲的小女孩，而是當年的自己。
什么都不懂，突然就被推進一個“天才”的世界里，然后一直走到現在這個孤獨怪癖的自己……
“王太太，要當醫(yī)生也不是非是個天才不可，你只要讓她按部就班的讀書即可，如果她有那個興趣，她自然會往那個發(fā)方發(fā)展。”陸絲深呼吸一下。
“可是人家不是都說不可以輸在起跑點上嗎？”王太太道�！叭绻麋髡娴谋纫话愕男『⒆勇斆�，那我就想把她送到高雄她舅舅那里去，不要在山上埋沒了�！�
陸絲心頭一陣煩惡，只想抓住什么東西大叫一場。
最后，她只是勉強自己笑一笑，“我可以向山下的兒童醫(yī)院索取智力測驗的量表，不過恐怕沒那么快，等我準備好了，再打電話給你好了�！�
于是王太太高高興興地留下聯(lián)絡電話，帶女兒離去。
然后等她回過神來，自然殺過來找他這個“始作俑者”！
“所以你認為我該負責的地方是……？”他完全不懂她在氣什么。
“你為什么要鼓勵她們？”陸絲握緊雙拳，大聲地說：“王太太根本從來沒有想過IQ智商跳級這些事情！她頂多只是覺得自己的女兒比其他小孩聰明一點，也很滿意這樣的情況，這就夠了！你為什么要給她‘自己的女兒是才天’的想法，然后讓她開始幻想琪琪即將出人頭地，可以一路跳級，跳向一個光明的未來？”
于載陽慢慢地站起身，低頭迎上她狂怒的晶眸。
“有一個出人頭地的女兒不好嗎？”
“當然不好！她已經在計畫著要把琪琪送到大城市去，參加什么資優(yōu)班，跳級考大學，十六，七歲就變成一個醫(yī)學院畢業(yè)生，二十歲不到就去美國念研究所，年紀輕輕就當上……”她猛然咬住嘴巴內側，頓了一頓，恨恨地看著他，“總之，那不是一個小孩子應該面對的未來�！�
“那她應該面對什么未來？”他慢條斯理地問。
“小孩子應該跟自己的父母和同齡的小孩一起成長。他們應該享有純真，而不是小小年紀就去面對一堆超過他們的年紀應該面對的考驗，去適應一個自己完全無法融入的同儕團體！”她的眸中出現激動的水光。“你不曉得那有多困難！一個七歲的小女孩不應該面對這些，只因為大人希望她‘出人頭地’！這一點都不公平！”
于載陽輕輕環(huán)住她，溫柔說：“所以你覺得琪琪的母親只是在利用她？”
“我不曉得，或許是，或許不是�！彼⒅鴱U輪胎，必須深呼吸好幾下才能再看回他臉上�！拔抑恢肋@樣的小孩是不會快樂的！即使他們表面上裝得很快樂，那也只是從小到大的優(yōu)越感讓他們不愿意在別人面前示弱！你難道不明白嗎？張世明已經死了……”
“誰是張世明？”他插口。
陸絲恍然未聞�！八湃粴q就死了，再怎么樣的榮耀也不過就三十一年，然后呢？誰知道接下來什么時候會輪到我……輪到琪琪，或者像琪琪這一類的天才？”
“我不會讓你發(fā)生這種事的�！彼幌乱幌碌負嶂谋承�。
“我不是在說我！我在說琪琪！天下永遠沒有得到善終的‘極端’，不管是極端的蠢才或極端的天才……到底要怎么樣你們這些人才會懂？”她灰心地推開他，走到旁邊的輪胎上癱坐下來。
于載陽在她身前蹲跪下來，將她柔軟的手執(zhí)在掌中。
“你知道嗎？當我聽著琪琪的事，我腦中想到的不是大人打算如何利用她翻身脫貧。我只看到一個母親發(fā)現上天給了她一個禮物，她是如此的怕自己辜負了這個禮物，所以想盡一切辦法也要讓她得到自己所沒得到的待遇。
“身為一個父母，她寧可在孩子長大之后，可以無愧于心地跟小孩說：‘我用盡了我所有的力量栽培你�！療o論小孩最后成就與否，而不是跟小孩講：‘我當初把送你去上學的錢拿去買菜了，你現在只能在路邊攤賣盜版光碟，我對不起你。’”
她垂下頭，露出一截纖細柔白的后頸，于載陽扶著她后頸輕輕往自己的肩頭按。
“我不知道。”她喃喃道：“到底是親情，還是責任，到了最后都不重要了，我只知道，一個小孩是不該那樣長大的。我不愿看見琪琪踏上我的后塵�！�
“不會的，一定不會的�！彼p吻他的發(fā)絲。
“你不了解那種生活。所有的同學都討厭你，因為你總是包辦每一項獎項。沒有人想要約你一起出去逛街，因為你比他們小五歲……最后你發(fā)現，你的同學統(tǒng)統(tǒng)不歡迎你，你只能從書本里尋求安慰；于是別人越討厭你，你就想考得越好，讓他們刮目相看，卻沒想到他們只是更討厭你而已……你一輩子都交不到同年齡的朋友，等有一天你終于長大時，你已經不知道要如何交朋友了�！彼K于全身軟軟地癱在他懷里。
可以嗎？可以就這樣靠一下嗎？只是一下而已……
于載陽輕撫她的發(fā)絲，耳下的心跳聲如此穩(wěn)定，強壯地承接她的每一絲心靈重擔。
“那些人太笨了，如果他們知道這個天才同學長大之后會變成一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他們一定巴不得自己當時天天在你家門口站崗。”他輕吻她的發(fā)，溫柔地逗弄她。
陸絲短促地笑了一下，又靜靜地枕在他肩上。
“我不會讓琪琪變成另一個‘天才’�！彼а赖馈�
“琪琪和你是不同的，因為有你在，你知道可能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所以不會讓它發(fā)生。當年沒有人知道該如何保護你，但現在我們可以一起保護琪琪�！彼呙呷说纳ひ舻偷屠^續(xù)著。
“……我又不見得還會在�！彼龕瀽灥氐馈�
“好吧，那我在�！庇谳d陽微微一笑。“無論如何，有我在。”
無論如何，有我在。
這樣短短七個字，竟然可以帶來如此強烈的安心感，一陣熱意沖上她的眼眶，遠在她自己了解之前，她已流起淚來。
原來，這么多年的踽踽獨行，強裝的驕傲和堅強，她只是在等這樣的一句話而已——別擔心，有我在。
她緊緊摟住他的脖子，緊得幾乎讓她不能呼吸。整個人縮成一團，像一只受傷的貓咪，鳴嗚咽咽地低鳴。
于載陽心疼地將她緊緊圈在懷里。
唉，真是個倔強的姑娘，在這種時候都不肯哭出聲。不過，一開始吸引他目光，不就是她同時交織著強悍與脆弱的性情嗎？
她在他懷里盡情地哭，哭掉沉積了許多年的憂傷。而他輕輕撫著她，吻著她，不斷在她耳邊呢喃——
“別傷心，有我在�！�
有我在，所以你不會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