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右手拿起筷箸，因為天冷潮濕，他右手的傷疼又不聽使喚，讓他的手一直抖，但他極力忍住，捻了塊用鹽悶烤過的魚肚，夾到汝音的盤子里。
汝音像被驚醒一般。
她看看盤子又看看裕子夫，眼睛瞠得大大。
她看到裕子夫趕緊放下筷子，不讓他右手的痛顯得那么明顯。她這才發(fā)現(xiàn)，裕子夫一直是用左手揣著煙管，因為他的右手根本拿不起東西。
這場飯局，他也幾乎沒吃什么，整個盤子都很干凈。
可他現(xiàn)在卻用這只痛到骨子里的手，替她布菜？
「這魚肚�！乖Ｗ臃蛴蛩囊暰�，輕聲說：「是老方的家鄉(xiāng)菜，我以前很愛吃，妳吃吃看�！�
他特意放輕的聲音，更讓人有種溫柔的錯覺。
汝音看著他，眼里的丈夫有點模糊，唯一醒目的就只有那雙青色的瞳子。
她微笑，卻因為想哭，嘴角微微顫抖著�！钢x謝你，子夫�！�
裕子夫輕輕地頷首�！赋园伞！�
汝音趕緊低頭吃了起來。讓眼淚默默地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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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的更鼓響起，汝音的繡房仍點著燈，在黑暗中明亮著。
她孜孜不倦地繡畫著穰原城的輪廓。
有人敲門。
汝音沒有注意。
門上又剝啄了幾聲。
汝音手上的針線依然如梭飛穿著。
門輕輕地開了，那人走了進來。
汝音看了看窗外的穰原，屋舍與道旁的燈火串連起街道小巷的形狀與線條，比天色光亮時更顯清晰。
她入神地看了一陣，再低頭速速地繡畫著。
那人一直在她背后，注視著她。
繡了一個段落，汝音松口氣，撐起身子遠遠地看著今晚繡出的成果。
繃子上卻映有一個人影。
汝音嚇了一跳，趕緊回頭。
只見裕子夫站在她身后，也在看著她的繡圖。
「抱歉�！乖Ｗ臃虻卣f：「方才敲門妳沒應，我便進來了�！�
汝音站起身�！覆缓靡馑迹珜Ｐ牧�，才沒聽見�！�
她環(huán)顧四周，房里沒有多余的桌椅，她只好把擺著線箱的凳子拿過來，請裕子夫坐。
「你坐。」她像個不常出戶的隱居者，不太會招待客人。
裕子夫擺手�！笂吤魈扉_始上朝。這么晚了，還不睡？」
「我，我想把這圖繡完�！谷暌羯鷿亟忉專鋈贿@么近與她丈夫說話，談的又是這么尋常的事，讓她很不自在�！缚炖C完了�！�
「我能看看？」裕子夫問。
汝音微驚，趕緊說：「嗯，好，你看�！�
裕子夫走到繃子前，就著燭光細細地觀賞著。
有幾回他看得太認真，差點想伸手去碰觸，可總會及時收手不讓自己踰矩。但汝音其實不介意他碰的。
他一邊欣賞著繡畫，一邊抬頭看著窗外的穰原夜景。
「我明白了。為何妳熬到現(xiàn)在還不睡�！�
他看著汝音說：「因為現(xiàn)在是穰原最安靜最美、最像幅畫的時候。」
汝音一愣，沒想到他竟然懂得�！笇Γ�條都被燈火給映出來了。平常白天看不清的線條都清楚了�！�
「能繡出這樣細致的圖。」裕子夫說：「穰原的大街小巷，都很熟吧？」
「嗯，因為以前挺喜愛散步的，就把穰原的小巷都給走遍了�！谷暌粽f：「而且看著百姓認真踏實地生活，、心里就會充實，做起事就會充滿干勁�！�
裕子夫注視著她。
「怎么了？」她問。
「難怪妳父親與大哥會這么擔心�！乖Ｗ臃蛘f。
「什、什么？」她以為這是貶意�？伤煞蚩此难凵駨臎]這么柔和過。
「因為妳是那么不同的女子。」他說。
汝音的心一悸。
「沒有一家的千金小姐，會這樣熱愛尋常的街道與百姓的。妳家人會反對，我能理解�！�
裕子夫看著繃子上的繡畫，眷戀地看著�！傅覒c幸，今天站在我面前的妳，是突破了這樣藩籬的妳�！�
汝音有些激動。
她丈夫第一次說這些話。這些話雖然不是露骨的表白、不是甜膩的蜜語，只是最普通的對一個人的描述，可是從她平常不多言的丈夫口中說來，卻是比幾百人的贊美都還要踏實的。
原來，裕子夫眼中的她是這樣的。
汝音好害羞，卻也好高興。
忽然，裕子夫伸手揉了揉眼睛。
在昏黃的燈光里待太久，又看了一會兒東西，使他的眼睛有些難受。
「我能抽個藥煙嗎？」他間。
「可以，當然可以�！谷暌裘Υ�。
裕子夫道謝地點了點頭，便拿起腰帶上的小囊，給細煙管添藥草。
可汝音發(fā)現(xiàn)他的右手抖得好厲害。怎么已經(jīng)那么多天了，他的手還沒回復？
「子夫�！谷暌艚凶∷�
他抬頭看她，因為眼睛痛，眼神有些昏茫。
「我，我這里有些山漆膏。」汝音說：「這山漆膏很有用，我們繡官常常繡得手痛，涂上后用熱水敷過就可以化瘀。你……你要不要試試？」
「嗯�！乖Ｗ臃驇缀鯖]多考慮就答應�！负�，謝謝妳�！购孟袼显缇推谂沃@一刻。
于是汝音先上了一層山漆膏在他的傷處，再將泡過熱湯的布巾敷在上頭。
不論是涂藥還是打理著熱敷，汝音都很仔細，像是在擦拭最珍貴、最脆弱的瓷品一樣。
她知道，這只肌肉結(jié)實的手臂，曾為禁國的邊境立下多少戰(zhàn)功，在婚前，她便聽過他之前的事跡。
如果說濤瀾侯只要一開口，就能讓牡國這只猛虎的朝廷安定下來，那清穆侯便是一揮手，就能教那些意圖侵犯荒州邊境的敵軍聞風喪膽。
不過她也知道，外人又是怎么看待現(xiàn)在的清穆侯。
他們說，論戰(zhàn)績，他是最沒有作為的三衙使。
三衙使統(tǒng)管全國兵馬，在他任上，禁國沒有發(fā)動過任何一場戰(zhàn)役，即使牡國挑釁，他也不讓軍隊還手。因此對抗牡國，現(xiàn)在僅能依靠擅于外交的貴媛安。
以前，汝音對她丈夫的評價漠不關(guān)心，好像外人說的是一個與她擦肩而過的陌生人而已。
可現(xiàn)在看到他的眼睛、他的右手受到這樣的痛苦，她竟覺得有些心疼。
這些痛苦，可能是那些太過沉重的戰(zhàn)功造成的后遺癥。
又或許是因為這雙眼已看過太多殺戮的畫面，這只右手已砍殺過太多的人，所以便用傷痛來懲罰自己，讓刻骨銘心的刺疼來提醒自己曾經(jīng)做過的事。
如果是這樣，他又怎么肯讓自己發(fā)動戰(zhàn)爭？
他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寧可自己背負責難？
她，她突然想好好了解她的丈夫。
「汝音�！勾藭r裕子夫叫了她一聲。
汝音回神�！冈趺戳�？水太燙了？」
她丈夫搖頭，冷靜的青色瞳子籠住了她�！改翘欤鼙�。其實，我贊同妳的想法�！�
汝音一震。
她丈夫說這話時雖面無表情，但她還是可以感受到他想表達的心意。
好神奇，以前她怎會覺得他是個沒感情的人呢？
「人太過心急，總會口不擇言�！顾终f：「但不論是禁國還是牡國，我都希望這世上能多一些像妳這樣的人。」
汝音癡癡地看著他。
太過心急？心急什么？她很想問他，是因為擔心她的安危嗎？
她干脆直截了當?shù)膯柍隹��！甘俏覇幔俊?br />
裕子夫看她。
「你心急，是因為擔心我嗎？」她的心狂跳，屏息等著這答案。
「對�！乖Ｗ臃蛑卑椎鼗卮稹！赋撕⒆�，還有妳�！�
汝音深深地呼吸。
她拿起那布巾，背過裕子夫到盆架旁洗了洗，她揉撞布巾的手顫抖，因高興而顫抖。也因此……想哭。
她這一生從沒體會過人也會因為高興想哭。
她花了一會兒的時間平撫情緒，才從熱水里拿起布巾，再為裕子夫的手臂敷上一陣子。
汝音想對他說些什么，可她也沒想到，人會因為高興感動，而不知如何開口。
兩人便默默無語地，直到聽見三更的更鼓響起。
「晚了�！乖Ｗ臃�?qū)⒁滦淅砹死恚玖似饋��！笂呅菹伞！?br />
「好，晚安�！谷暌粲直尺^他，在盆里搓揉布巾。
「汝音。」裕子夫的聲音從門邊響起�！改奶�，等我倆都有空閑，妳能帶我走一趟穰原嗎？」
汝音回頭，不解地看他。
「我從沒徒步走過穰原的街巷，平時總是坐在馬車里走馬看花�！顾f：「但我也想仔細看看，妳所謂的百姓生活�！�
「好。」汝音笑了。「當然好，子夫�！�
裕子夫注視著她的笑，好像第一次看見她笑一樣。
他的眼神因柔和而顯得朦朧。
「謝謝�！购仙祥T前，他說：「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