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一慌,半滾半爬地滾下暖炕,快步走出柴房,抓住郭大娘急問道:“力娘,你有看到跟我一起來的那個人嗎?”
“他剛走,要我別吵你。你們累壞了吧,從天亮一路睡到太陽下山都沒醒來呢。”郭大娘拍拍她的手臂說道:“我怕你睡到餓了,正要拿饅頭去給你呢!
“我去找他,謝謝大娘!毕铲o急著找人,卻沒忘記接過郭大娘塞給她的兩顆饅頭,轉(zhuǎn)身便要上路。
“已經(jīng)入夜了,你一個姑娘家不安全啊!惫竽锊环判牡馗谒砗。
“我們這些時日都是夜里趕路,不要緊的!毕铲o回頭對郭大娘一笑,繼續(xù)快步向前。
“那位公子應(yīng)該還沒走出我們村子,不如我?guī)阕咭欢伟。”郭大娘拎過掛在門上的一口燈籠,領(lǐng)著喜鵲往前走,邊走邊問道:“你們打算要去哪里?”
“巫咸國!毕铲o說。
“唉呀。”郭大娘皺著眉,連忙挨近她,搖手連連地說:“那地方去不得。
“為什么?”喜鵲問。
“聽說巫咸國那里的祭族人都被詛咒了……而且里頭還有很多‘那個’……”郭大娘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只是含糊地說道:“我不好說得太清楚,你們能不去便不去吧。去了,就怕回不來!
“他原本就住那里的,沒事的!毕铲o也不敢再追問,怕又問出什么會讓她驚哭出聲的答案。
她這幾日被嚇得還不夠嗎?先是趕尸,然后又是昨晚的灰影鬼怪。
那她現(xiàn)在趕著去找獨孤蘭君,是想再被嚇一次嗎?
喜鵲緩下了腳步,猶豫地咬了下唇。
“原來你夫君是巫咸國的人啊,難怪他會知道我那兒子交代了什么。巫咸國能人異事多,只是……有時對待祭族人的手段也太殘忍了一些!惫竽飮@了口氣,拍拍她的肩膀后說道:“總之哪,你們小心便是。往前再沒岔路了,你直直往前走就會到達巫山山腳!
“多謝郭大娘!毕铲o對郭大娘一笑,轉(zhuǎn)身快跑了起來。
她決定了,就算是會被嚇?biāo),她也認了。
梅公子既把她送給獨孤蘭君,要她好好照顧他,她怎么可以讓他落單呢?
而且,她還有很多事要問他。關(guān)于昨天的夢境、關(guān)于他和梅公子及羅盈之間的關(guān)系,還有那只灰色鬼怪……
喜鵲跑到上氣不接下氣時,總算看到獨孤蘭君的背影。
月光之下,那長發(fā)絲緞般地染著光澤,白衣幽幽地閃著光,清瘦背影看起來顯得無比孤單。
“我總算找到你了!”喜鵲雙手大張地沖到他面前,擋去他的去路。
獨孤蘭君沒說話,繞過她,繼續(xù)往前走。
“你別想偷偷溜走,我是跟定你了!毕铲o抓住他的衣袖,一臉堅定地說。
“跟定我?”獨孤蘭君沒看她一眼,冷冷地說:“然后等著再被嚇昏一次?”
“你你……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她咽了口口水,顫聲問道。
“你看到了另一個我,不是嗎?”獨孤蘭君睨了一眼這個只到他肩頭的小家伙。
喜鵲望著他幽涼的眼,想起那一團像魂又像鬼的灰色鬼怪,她驀地搖頭,大聲說道:“那個是妖怪,那不是你!”
“那是我!弊晕鍤q被他爹朦上眼,開始修練攝魂法之后,一部分的他已經(jīng)和體內(nèi)那些被攝入的灰魂合為一體。
喜鵲驀揉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還是覺得很害怕,但腦子卻頻頻浮現(xiàn)夢中那個痛苦又孤獨的少年巫冷。
獨孤蘭君見她臉上猶有懼色,他扯回自己的衣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只是,他才走了一步,衣擺卻又被她給抓住。
“放開!彼淅湟缓。
喜鵲佯裝沒聽見一般地繼續(xù)跟著他往前走,嘴里兀自問著她想問的事。
“那個……那個……你會怕那些東西嗎?”
他不理她。
喜鵲左右張望著烏抹抹的樹林,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繼續(xù)跟他說話,否則他若是不小心打了盹,另一個“他”又跑出來,她八成會被活生生地嚇?biāo)腊。?br />
況且,那個“他”看起來很饑餓,而她長了這么一張圓臉,看起來就是很好吃的模樣啊。
“那些東西……你知道的……就是你說的另一個‘你’,是什么時候開始跟著你?”喜鵲決定整個晚上都要不停地說著話。
“他們第一次出現(xiàn)的時候,我七歲!彼f。
“胡扯,怎么可能!毕铲o心情變好了一點,原來他還會開玩笑,不算太拒人于千里之外嘛。
“為什么不可能?”獨孤蘭君緩下腳步,居高臨下地睨著滿臉傻樣的她。
“七歲的孩子還是個娃兒,能干么?”她自認說得很有道理地用力點頭。“誰告訴你我是尋常孩子?”他問。
“反正,不管你有多不尋常,七歲就是七歲!就像梅公子交代我要跟著你照顧你,我就會跟著守著不放一樣的道理!彼p手叉腰,感覺這樣說起話來比較有氣勢。
“滿口的梅公子,你以為自己是她的誰?”他瞄一眼她一臉激昂,繼續(xù)往前走。
“梅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梅公子的話,我早被怪老頭買去,全身的血都被喝光了!毕铲o朗聲說著,說到自己精氣神都旺盛了起來。
獨孤蘭君薄唇一抿,雪色面容仰向月色,沒有一點同情神色,更無分毫想追問
誰沒有痛苦往事,她的不會比他多。
“你餓了嗎?郭大娘給了我兩顆饅頭,你也吃一顆,養(yǎng)胖一點,免得又有人把我當(dāng)成趕尸的。我們邊走邊聊。 毕铲o覺得此時月色好、夜風(fēng)正舒爽,正適合吃東西聊天,不由分說地便往他手里塞了顆饅頭。
誰要跟她邊走邊聊?當(dāng)他是茶館里說書的人不成嗎?獨孤蘭君把饅頭塞回她手里,加快腳步往前走。
“我問你喔,你體內(nèi)那個‘他’只會在晚上,你睡著之后跑出來嗎?所以,你晚上才不睡覺嗎?”
“你之前不是待在‘海牢’,那里白天能讓你睡覺嗎?”
“你真的不吃饅頭嗎?”
喜鵲小鳥-般地繞著他打轉(zhuǎn),嘴里不住地嘀嘀咕咕。
獨孤蘭君驀地打停腳步,瞪著她紅潤的嘴。
喜鵲大喜,以為他終于要大開金口,急忙又補問了一題!拔紫虈鞘裁礃拥牡胤?”
“閉嘴!彼〈奖懦鰞蓚字來。
“可是一閉嘴就覺得走路很累,就會覺得害怕、覺得一個人很可憐,就會想念梅公子和東方姊姊……”她說著說著,淚水便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那你就滾回去找她們!
一只小手在他說話的同時,不由分說地扯住了他的衣袖。
“不行,我要照顧你!彼槌橐馗谒磉叄瑓s是眼神堅定地看著他。他低頭望了一眼她那只將他衣袖絞得死緊的小手,冷冷地說:“那就給我閉嘴。”
“你至少回答我一個問題。這一題你如果不回答,我晚上會睡不著,我晚上一睡不著,萬一不小心又遇到另一個‘你’……”她說。
“說重點!你的問題是什么?”他冷瞥她一眼。
“那個——”她咽了口口水,突然又挨近他,低聲地問:“梅公子是羅盈嗎?”
獨孤蘭君看著她,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發(fā)此言。
難道梅非凡說過什么,讓她作出了如此聯(lián)想?還是他“巫冷”的身分,讓她聯(lián)想到了“梅非凡”的鳳女身分。但——這丫頭看起來不像如此靈光之人。
“梅非凡就是羅盈!彼f。
“那她怎么會流落到民間?”喜鵲脫口又問道。民間對于“鳳女”羅盈有著許多傳言,她真的好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她是被我連累的!彼淅涞卣f道。
“你做了什么?”
“十二年前,我為了不讓梅非凡——也就是羅盈——與北荻國一一王爺?shù)膬蓚兒子其中之一成親,編派謊言說二王爺之子將會禍國殃民,間接導(dǎo)致二王爺一家被滅門。我是殺人兇手!彼^美的臉孔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喜鵲倒抽一口氣,眼睛頓時睜得奇大無比。
“兩年前,如今的‘鳳皇’羅艷叛亂之前,曾找我一同謀反,我在她腦中看到一個名叫‘夏侯昌’男人身影,我知道那是支持她反叛的背后力量。還來不及防備,羅艷便已出手弒君,我只來得及把梅非凡送出宮。”
他在她的倒抽氣中,繼續(xù)說出他以靈力占卜預(yù)知的事實。
“之后,我算出那個‘夏侯昌’正是北荻二王爺之子。也就是說,北荻二王爺?shù)暮⒆犹舆^了滅門,正在想盡方法報復(fù)。這就是如今北荻國和東羅羅國戰(zhàn)爭、死人無數(shù)的原因。一切都是因為我的一念之差!
言畢,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
“你看得到我們腦中在想什么喔?”喜鵲用力抱著頭,很怕他發(fā)現(xiàn)她腦中那些腹誹他的念頭。
“我不用看你的腦,也知道你在想什么!彼乘谎郏旖遣恍嫉匾幻!班。”喜鵲傻傻地點頭,繼續(xù)問道:“那你呢?你后來到哪里了?”
她沒忘記初識他時,他在奴隸拍賣市場上不似人形的模樣。
獨孤蘭君一愣,完全沒想到她竟又問回他的身上。
“我進了海牢!币驗槟抢镒羁,該死的人最多,也最適合折磨他。
“海牢里頭真的人吃人嗎?”她害怕地問道。
“你真的想聽嗎?”
“不用了,謝謝!毕铲o很快地看了他一眼后,小聲地說:“不過,你如果愿意改成白天說的話,那時我就不介意聽!
“你要對我說的話就只有這些?”他瞪著她,想逼她表現(xiàn)出對于他害死無數(shù)人命的厭惡之情。
喜鵲看著他,回想著她剛才聽到的一切。
那些國仇家恨弄得她皺眉搔腮,小臉皺得像一顆包子似的。他神色如此寒峻地瞪著她,應(yīng)該是很希望她對此事有所回應(yīng)吧。
“那個……你不是不喜歡說話嗎?剛才干么一下子說那么多話,我現(xiàn)在腦子快爆炸了。”喜鵲哀怨地瞪他一眼,還揉了兩下額頭!安徽f了啊!
獨孤蘭君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卻仍然沒從她臉上發(fā)現(xiàn)他原本以為會有的恐懼或厭惡神色后,他別開眼,冷冷地說道:“你現(xiàn)在知道我身上背負了多少條人命吧。最好是現(xiàn)在就離開,免得這些冤魂來找我這罪人索命時,牽連到你!
“你既自稱罪人,代表你已知錯了!彼焓职参康嘏呐乃募绨颉
獨孤蘭君感到有股暖意隨之竄入他的皮膚底下,讓他身子又是一陣微熱。他飯了下眉,快手揮開了她,低吼出聲道:“所以,我既已知錯,那些人就活該白死?我就可以逍遙過日子?”
喜鵲啞口無言,只氣自己書讀得不多,說不出話來開導(dǎo)他?伤浪睦锲鋵嵤莾(nèi)疚的,否則不會對著她說出這么一篇長長的話啊。
她嚴(yán)肅地看著他,絞盡腦汁之后冒出了一句:“那個……你說了那么多話,要不要喝點水?”
獨孤蘭君看著她一臉討好的笑容,突然間什么氣也沒了。
罷了,她一個傻丫頭能懂得什么?他不過是白費唇舌罷了。
他驀地轉(zhuǎn)身往前走,渾然不覺自己放慢了步伐,直到某人小跑步跟上他身邊,一只小手默默地抓上他的衣服為止。
兩人離開郭家村之后,依舊是維持著白天睡覺、夜里朝著巫山前進的方式。此時,前往巫山的道路兩旁,布滿了濃蔭參天的大樹,月影朦朦時,看來便是鬼影幢幢。膽子原就小的喜鵲,于是更加寸步不離獨孤蘭君身邊。
有時,樹林里除了他們走動的腳步聲之外-安靜得連一絲風(fēng)吹草動的聲音都沒有,這時的喜鵲就會頭皮發(fā)麻,卯起來跟獨孤蘭君說話。
“什么!你在三歲時就能看見神鬼,所以才被列為神官人選?”她一臉崇拜地看著他。
“這是與生俱來的能力,有何厲害!彼f。
這幾日獨孤蘭君因為不堪她一路叨念,最后只得同意每日回答她一些疑問。
“但你昨天說過派遣到各國的神官需要通過十種試煉,才能合格。你說你每日練功時間是別人兩倍,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神官啊。所以,你還是很厲害啊!
“努力就能做到的事,算什么厲害!彼樗谎,面無表情地繼續(xù)說道。喜鵲眨著眼,頓時有種被人瞧扁的感覺。他是在諷刺她學(xué)趕尸招式時,三番兩次手腳打結(jié)的笨拙嗎?但她后來還是學(xué)會了啊,而且“定尸”那招還學(xué)得特別好!
“我還是覺得很厲害,因為我不管再努力,還是會出狀況啊!彼宦柤,無所謂地傻笑地說道。
“我指的是一般人!
什么意思?喜鵲皺眉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晌之后,才有點意會過來——他的意思是她不是一般笨嗎?
“啊,我本來就挺笨的!毕铲o自言自語地說道。
獨孤蘭君挑了下眉,還沒來得及對她的宣言做出任何反應(yīng),就聽見她又開口問道:“你才十二歲就被送到東羅羅國當(dāng)神官,家人不會舍不得嗎?”
“我爹缺銀兩,東羅羅送上的銀兩讓他沒法子拒絕。就算我那時只有十歲,他一樣會送走我!
“什么!缺銀兩!”喜鵲扯住他的衣袖,脫口說道:“你們的法術(shù)練到可以支使鬼神、預(yù)測吉兇,結(jié)果竟然缺銀兩。這事很奇怪啊。”
“術(shù)法練得再純熟,總還是人。我娘的病需要每天吃一支價值百金的百年老參,再有錢的人也沒法子這樣耗損!彼退f話說成了習(xí)慣,早不自覺地在她不提問時,也會替她解除疑惑了。
“那……你娘現(xiàn)在還好嗎?”
“兩年前,我便沒再接過我娘捎來的訊息了。她若是活著,應(yīng)當(dāng)不會不與我聯(lián)絡(luò)!钡t遲沒收到母親的死訊,巫術(shù)召喚之間也遍尋不到母親的靈體,因此才會懷疑是他爹用術(shù)法困住了母親的靈。
此外,他在海牢的日子里,曾經(jīng)夢過他娘兩次。每回的夢都很短暫,皆只看見他娘流著淚蜷曲在一個黑暗的小盒里,而這也正是他如今選擇回到巫咸國的原因。
他認為娘的“靈”應(yīng)該是被拘禁了,而她因為在“靈”被釋放的兩次短暫瞬間,全心都懸念著他,才會讓他夢見。是故,他必須回到巫咸國去找他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