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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過天青 第6章(1)

  夜深入靜,霜寒露重。

  竇云霓裹著厚厚的紅棉襖,獨(dú)自坐在作坊大桌前,在紙上草擬青花瓶的圖形,畫了又畫,改了又改,末了丟下筆,打個大哈欠。

  她拿左手撐住了快磕落桌面的臉蛋,瞇起眼睛,拿右手指頭輕輕撫摸桌上的灑藍(lán)釉缽。

  看著,摸著,她再也撐不住沉重的眼皮,肘尖一滑,半邊臉蛋就睡到了手臂上。

  夢里,深藍(lán)釉底化做天幕,灑上亮白的點(diǎn)點(diǎn)星光,那是離青哥哥送她的滿天星星,陪她度過無數(shù)個黑暗的夜晚。

  “云霓,云霓?”

  熟悉的溫柔呼喚響在耳畔,她先是輕逸微笑,這才睜開眼睛。

  這是一個好夢,美妙到不可思議,離青哥哥回來了,他一如往常,穿著青色棉袍,坐在他的小桌前,靜靜地看她。

  “怎在這里睡了?這么晚還不回房?”也是一如往常的輕聲責(zé)備。

  “我睡不著才來這里呀。可我來了,又想睡了!

  “云霓,你生病了?”

  “沒有呀。”看到他的愁容,她心頭熱熱的!罢l跟你說的?我可不會故意裝病騙你回來喔。”

  “白顥然說你從臘月一直病到過年,一個多月都還沒好!

  “一個多月!彼肓似蹋劬σ涣,吃吃笑道:“哈,是姑娘家的病啦,月事來一回,就痛上一回,他什么時候不好來,偏偏趕著我的日期來,可這種事干嘛跟人家大聲嚷嚷呀。”

  他神情忽然不自在了,轉(zhuǎn)過了臉,一看到桌上排排站了跟他同樣臉孔的泥娃娃,更是不自在,端凝片刻,目光最后還是回到她的臉蛋。

  “伯母一直有幫你調(diào)養(yǎng),你以前不是好好的嗎?”他問道。

  “自從離青哥哥出門后,我便有了這毛病!

  “怎會如此?”

  “沈大夫說呀,這叫肝氣郁結(jié),身體氣血不通,堵住了,又吹了冷風(fēng),便成寒凝血瘀。這么拗口的話,沈大夫每個月說一次,我也會說了!

  “四個月了……”他輕攏了眉頭,憂心地看她。

  竇云霓亦是癡癡回望。有多久離青哥哥不曾如此凝視她了

  這一兩年來總是避開的目光,今夜,直直凝望,切切關(guān)心,她心頭的那股熱一下子沖進(jìn)眼睫,她慌地抹抹臉,朝他綻開最無憂無慮的笑容。

  別擔(dān)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沈大夫很高明,他開藥給我調(diào)養(yǎng),也就沒那么痛了。娘又聽說葫蘆山的美人草很管用,專門調(diào)養(yǎng)女人氧皿,也叫人去江漢城買來,給我平常泡茶喝。”

  “哎,我上回去江漢,應(yīng)該幫你帶回來的,是我疏忽了!

  “那時我人還好好的呀,怎知我會冒出這種毛病!

  “肝氣郁結(jié)……是因為思慮多,有心事,所以積了郁氣!彼匆谎圩郎系哪嗤尥,又轉(zhuǎn)過來看她。“云霓,你想我?”

  “是呀,我好想離青哥哥……”

  原是如平常妹子跟哥哥撒嬌似的語氣,也是說慣了的話,豈料一說出口,心頭一緊,眼淚就掉了下來。

  “云霓,我也想你!

  “啊?”她驚訝地抬眼看他,他還在疑視地,眸光深黝黝地,彷佛就永遠(yuǎn)膠著在她臉上,再也不會避開了。

  “我想你!彼p逸微笑,神情好溫柔!懊刻煊媚憬o我的‘吃飯的家伙’,我就想你;去逛陶瓷市集,我也想你,想著如果帶你過來看,一定得拉住你才行,免得你蹦蹦跳跳的,摔壞了人家的瓷器!

  “我哪會蹦到去撞壞人家的東西呀,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兒。”

  “是小孩兒也好,是大姑娘也好,我都要握住你的手,不會放開。”

  淚水持續(xù)模糊她的視線,離青哥哥在她的水霧里蕩漾,幻滅不清。

  “云霓怎么哭了?你小時候愛哭,長大后幾乎不會哭了!

  “我不哭。”她抹掉淚水,再綻甜笑,也再將他看個清楚。

  “我找了一件很特別的瓷給你,收到了嗎?”

  “是這個灑藍(lán)釉缽嗎?還是先前的菊瓣碗?我都喜歡!”

  “還有一件,保證你從來沒見過!

  “這么神秘!從小你幫我搜集來各家瓷器,仿唐、仿宋的古董,就算圖冊也看了不少,還有什么稀奇古怪沒見過的瓷?”

  “試問人間真顏色,遍歷四方皆不得……”他笑著輕聲唱了起來。

  好久沒聽離青哥哥唱曲了,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他初教她這支小曲時,他唱一句,她也跟著唱一句。她問在唱什么呀,他抱起了她,指向蔚藍(lán)的晴空,說是比這更好看的顏色。

  她沒看天空,而是瞧著他,好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被他收藏在瞳眸底。

  為什么將云霓藏到離青哥哥的眼睛里呀?童稚的她,有問不完的問題。他沒有回答,只是露出微笑,拿大掌摸摸她的頭。

  此時,他仍帶著那熟悉的溫煦笑容,深深地凝望她,她也移不開視線,就癡癡地與他四目相對,與他一起唱和。

  “請君莫要強(qiáng)追求,抬頭一看便知有,云開了,霧散了--”她突然瞠大圓眸,驚喜叫道:“雨過天青!該不會是雨過天青?怎么可能找得到!是真的嗎?”

  “是不是雨過天青,給云霓你鑒定吧!彼中Α

  “在哪里?”

  “我元宵后托了白顥然送回來!

  “噯,怎么你都回來了,他還沒來呀!會不會他藏起來了?”

  “不會。白兄不是這樣的人。他們商行車隊一路要進(jìn)城做生意,我還遲了一天離開,日夜趕了水路,倒是比他快了!

  “那你怎不自己帶回來呀?”她噘了嘴。

  “其實(shí)那時……”他低頭看著自己面貌的娃娃,停頓片刻,這才道:“那時我并沒打算回來!

  “即使三月十八日也不會回來?”

  “是的,不會回來!

  “那……那怎么回來了?”她聲音微顫,雙手用力按住膝頭。

  “因為,我想云霓!彼⒁曀,語氣更是柔和,一個字一個字緩緩地道:“我回來告訴你,我要娶云霓為妻,再也不會離開云霓!

  “離青哥哥……”她淚如泉涌,十指捏進(jìn)了大腿里。

  好痛!隔著冬日厚厚的襖裙棉褲,她還是可以感覺指頭捏壓膚肉的痛感,可這痛令她清醒,令她歡喜,令她差點(diǎn)要跳起來歡呼大笑。

  這不是作夢!是真的!離青哥哥回來了!回來告訴她,他要娶她!

  “原先我是待你如妹子,可云霓一天天長大了,一天天變美了,我卻感到害怕,我問自己:我不是等著云霓長大了,就該離開嗎?”

  “你害怕,是因為你已經(jīng)很喜歡、很喜歡我了。她含淚嬌笑。

  “是的,很喜歡很喜歡。云霓活潑可愛,冰雪聰明,雖然跟你在一起,常常被你欺負(fù)……”他眼里也有淚光,見她欲言又止的嬌嗔神色,又笑道:“但我就是喜歡看著你、陪伴著你,就算無所事事,只要見你好好的、開開心心的做自己喜歡的捏泥巴,我也感到平安歡喜!

  他說著很平常的話,她卻有著前所未有的悸動,淚水更是難止。

  “打從第一回在翠池見了云霓,我便感覺很熟悉,那種熟悉不是在路上見到像你一樣扎了辮子穿紅衣裳的小娃娃,而是我一定在哪里見過你。云霓,你相信緣分嗎?也許我們前世早已相識,今生注定重逢,所以我搭錯船來到吳山鎮(zhèn),你也尋到翠池見我!

  “我想信!

  “我離開的前一晚,說了很多混賬話,對不起!

  她綻開甜笑,輕輕地?fù)u了頭,淚眼迷蒙里,見到總是端坐在小桌前的他站了起來,一步步往她走來。

  不必再刻意隔著距離,也不必再刻意冷淡以對,她仰起頭,癡癡望向他,期待著她最熟悉的溫暖接觸。

  “云霓……”他伸指撫上她的臉頰。

  “啊!”極度冰冷的觸感令她驚呼出聲,立即抓住他沒有溫度的大掌!半x青哥哥,你只穿秋天的衣裳啊,一定很冷!

  “我不冷!

  “我找件厚外袍給你!彼酒鹕,就怕他凍著了。

  “莫離青,快跟我們走!”

  門邊平空出現(xiàn)兩個人,一黑衣,一白衣,神情嚴(yán)肅,口氣急促。

  “你們是誰?”莫離青嚇一跳,立刻將云霓護(hù)在身后。

  “啊……”冰冷的手掌再度讓她低聲驚叫,但面對突如其來的兩人,她還是先喊道:“喂!你們半夜闖進(jìn)竇家窯,不怕被抓起來打一頓?!”

  “她看得到我們?”黑白兩人面面相覷!皩α耍臅r間比誰都久,陰氣底子可重了。可都是凡人了,按理是見不到的!

  “就是底子重,又跟他斷斷續(xù)續(xù)牽扯了那么久,這一碰上了,感應(yīng)更強(qiáng),瞧他倆不就在卿卿我我了嗎?唉,這樣可不太好啊!

  “你們要做什么?”竇云霓其實(shí)有些害怕,畢竟來人來意不明,手上又拿著沉重的粗鐵鏈,她很怕他們會做出傷人的舉動。

  “云霓別怕!蹦x青警戒地看著兩人!澳銈冋椅?”

  “莫離青,走了。”黑衣人命令道。

  “我為什么要跟你們走?”

  “時候到了,就該走了!卑滓氯艘厕D(zhuǎn)為冰冷口氣,舉起鐵鏈。

  “喂!你們還有沒有王法,竟敢胡亂拘人!”竇云霓大驚,也不管是否有危險,大叫道:“來人!快來人!有賊!快抓賊啊!”

  “你讓開,我們只要莫離青!焙谝氯藫]手示意。

  “云霓快走!”莫離青見狀,立刻將她推向大門,隨即回身跳上椅子,兩手推開窗戶的同時,雙腳已蹬上小桌,往外跳了出去。

  “莫離青!你往哪兒逃?!”黑白兩人追過去。

  竇云霓震駭不已,那兩人怎么好像一下子就沒入墻壁不見了?

  “離青哥哥!離青哥哥!”她更感害怕,不住地呼喚。

  碰!大門被撞開,吟春和寶月跑進(jìn)來,上前抱住劇烈顫抖的她。

  “賊?賊在哪?”吟春拚命搖她!靶〗!小姐!你作夢了?”

  “我沒作夢!”她大哭道:“離青哥哥有危險!有人在追他!”

  “小姐,你半夜不在床上,嚇?biāo)牢覀兞!睂氃麓鴼獾溃骸澳阆肽贍,想到做噩夢了。沒事的,你每天幫莫少爺祈福,他一定沒事!

  “不!離青哥哥剛剛還在這里,還有兩個……”她望向了窗戶。

  窗扇緊掩,還上了閂,窗旁小桌上的泥娃娃咀是排列整齊,未曾被踐踏掉落,哪有離青哥哥破窗離去的痕跡?

  怎會這樣?!難道真是作夢了?

  “離青哥哥!”她不愿相信,奔去打開窗戶,外頭是黑漆漆的竇家窯,今夜不燒窯爐,沒有映上夜空和屋墻的火光,是以格外闐黑,格外死寂,好像用一塊黑布將這天地包覆起來,再也不見天光。

  “小姐?”寶月和吟春擔(dān)心地看她。

  竇云霓讓她們扶著坐了下來,她垂下了眼,顫抖著手,拿起一個桌上的泥娃娃,端看那熟悉的面容。

  抖動的手掌握不住,泥娃娃摔落在地,登時裂成好幾塊。

  誰來告訴她,是作夢了?還是離青哥哥確實(shí)來過?

  他在狂奔,后頭有人在追他。他一定得逃走,再不逃就沒命了。

  原野黑暗,他不知要奔向何處,也不知盡頭在哪里,寒風(fēng)凄號,冷雨急驟,他欲伸手抹去滲入眼里的雨水,赫然發(fā)現(xiàn)手上有一把帶血的短劍。

  他慌忙拋下短劍,心頭一震,這血……是泥泥兒的血啊!

  他驚駭?shù)乜粗晁慈パE,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想以雙掌去承接血水,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雨水血水泥水和成了一團(tuán)他無法抓住的爛泥。

  天哪!他是急瘋了,當(dāng)他胡亂劃下這一劍時,她有多痛?!

  后面又傳來追趕的聲音,他用力咬牙,從泥濘里拾起短劍,再度狂奔,只要活下去,他還有機(jī)會見到泥泥兒,他一定要回去找她……

  泥泥兒?!誰是泥泥兒?!他望著前面的黑暗,頓覺茫然。

  “娘,那個人還在跑!币粋少年聲音傳入他耳際!八焕郏叶伎蠢哿。”

  “別看他,看了你就有麻煩了!边@個娘的聲音很好聽。

  “怪可憐的。為什么人都死了,還是這么執(zhí)著塵世呢?”

  “那是因為塵世有他放不下的事情!

  放不下?他猛然醒悟,是云霓,他心里放不下的就是云霓啊。

  不對!他們在說什么?人死了?誰死了?他死了?!

  他震駭?shù)赝O履_步,眼前逐漸亮了起來。原來他不是身處荒野,而是在幽靜的山里。

  晴朗的藍(lán)天,青翠的峰巒,舒適的微風(fēng),群山圍繞中,有一塊依地勢起伏的廣闊農(nóng)圃,種滿了綠中帶紫的葉草,漫溢出好聞的清香。

  一個父親模樣的男子正蹲在地上教兩個十來歲的小孩拿小藥鋤掘草,三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則在藥圃間穿梭嬉戲,不時停下來抓只蝴蝶瞧瞧,或是撲到那男子背上撒嬌;而在靠近他這邊的山路旁,坐著一個正在哺乳的婦人,以及一個走向藥圃的十五、六歲少年。

  “請問大娘,這是什么地方?”他趕緊過去詢問。

  那婦人置若罔聞,背對著他,輕哼小曲,低頭奶她的娃娃。

  少年聽到他說話,回過頭看他,又走了回來。

  “裴家一,不要理他,你沒辦法幫他的!眿D人說話了。

  “小兄弟,請你告訴我這是哪里?”莫離青急道。

  “葫蘆山。”裴家一看娘一眼,還是回答了。

  “葫蘆山?”莫離青驚喜不已,望向整片的藥圃!斑@就是美人草?”

  “是啊!

  “小兄弟,這美人草能不能賣給我?越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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