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青,我先讓你知道,我已經(jīng)跟洪城的白老爺說好了,明年春天就給云霓和顥然訂親,最遲年底就會成親!
“這很好!
“你也老大不小了,這幾年很多人跟我們夫妻說你的婚事,你既然沒打算,我也不勉強(qiáng),但你總不能就這樣打光棍下去吧?”
“老爺,離青目前無意婚事,多謝關(guān)心!
“云霓耽擱了你這么多年,我很過意不去。”竇我陶坐在上位,沒有一絲過意不去的臉色,還是擺足了大老爺派頭。“我都要嫁女兒了,你再不成親,有個自己的家,你知道云霓那性子,八成要你一起陪嫁!
“我會跟她說清楚,改掉她的孩子脾氣!
“我看你還是快快成親,免得她想出什么主意絆住你。你知道隔壁村的王員外吧,我們常常往來,他女兒今年十八,相貌端正,溫柔賢淑,我會給你一個寶家窯的管事職份,也不委屈她嫁過來了!
“老爺,我要離開竇家窯。”
“什么?!”竇我陶瞪大銅鈴眼。“你要去哪里?”
“我離鄉(xiāng)十幾年,想回去看看。”
“還會回來嗎?”
“有空的話,偶爾回來作客吧!
竇我陶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打從這小子來了以后,他每年都會問他什么時候走。小子是想走,女兒卻不給他走,后來他也不問了,只能認(rèn)命留下這小子;如今他要走,還暗示不回來,他總算可以放心安排云霓的婚事,憂的卻是云霓肯讓他走嗎?
“云霓那邊你怎么說?”
“不說了。”
“你不說,叫我怎么跟她說?”竇我陶最怕女兒發(fā)脾氣了。
“我還是會跟她說我要回鄉(xiāng);至于離開后,我會寫信跟她報平安,過幾個月后,慢慢就不寫了。”
慢慢地,一步步地離開云霓,這是他唯一想到最不傷害她的方式。
人走遠(yuǎn)了,時空分隔,舊情便淡了,她總會習(xí)慣沒有他的日子。
“她都準(zhǔn)備嫁人了,你一封信一封信慢慢寫,要寫到什么時候?”
“我會說,我已經(jīng)在家鄉(xiāng)娶妻生子!
“很好!备]我陶點(diǎn)頭,頭一次贊同他的說法!拔以偎湍惚P纏,給你一點(diǎn)做小生意的本錢,當(dāng)作是這十二年來的酬勞!
“謝謝老爺!
“你該不會還想出家吧?”那過度安靜的神情讓竇我陶突感不安。
“隨緣。”
竇我陶一顆心還是七上八下。莫離青出家與否,不關(guān)他的事,最重要的是,這小子踏得出竇家窯一步嗎?
莫離青即將離開竇家窯的消息傳出,人人提心吊膽,每天偷看小姐的臉色,卻見她還是照樣笑,照樣哼曲,照樣蹦蹦跳跳,也照樣拉著她的離青哥哥說話,只是……
青花瓶十支畫壞了八支,逼得師傅不得不趕快搬走,不給她畫;拉出來的白瓷碗胚像水缸一樣厚,師傅看了直搖頭,干脆搗爛回胚泥。
作坊的窗臺也不再擺上新的泥娃娃,舊的泥娃娃干了,裂了,繃壞了,莫離青默默掃起泥土,丟到外頭地里去。
夜里,吟春來找他,說是小姐在院子等他,有事要說。
他保持平常心,一進(jìn)院子就見云霓站在小池子旁邊,見了他照樣是綻開她歡喜甜美的笑容。
“離青哥哥,你瞧!”她望向池子,興奮地道:“池子發(fā)光了!”
星光燦爛,密密麻麻布滿了夜晚的天空,同時倒映在小池子的水面,而在那雙盈盈水眸里,一樣有美麗璀燦的星光。
“星光是很亮。”他移不開她眼里的星。
“你看這一池子的星星像不像灑藍(lán)釉?”她攏了裙擺,蹲下來拿手掌撥動水花!吧钌乃{(lán)釉為底,上面有細(xì)細(xì)小小的白釉,就像將星星全灑!
“你燒一支灑藍(lán)釉瓶擺在桌前,這樣日夜都能看到星星了!
“好啊--”她望看掬起又滴落的水珠,搖頭道:“還是不一樣。燒好的灑藍(lán)釉就是一個樣子了,可這池里的星星是活的,會動、會變花樣!
她說著又去撩動水面,波浪晃蒙,星光也搖碎成晶瑩的珍珠,在水面滾動著、跳躍著,舞出一池碎亮的琉璃。
莫離青蹲到她身邊,單手輕輕撥水,為她灑出更多星光。
兩人無語,惟有水聲清泠,輕輕柔柔地擺蕩彼此晃出的水波。
“離青哥哥,你的生辰是三月十八!彼D(zhuǎn)頭看他!懊髂昴銤M三十了,人家說三十而立,這可是個大日子,我要為你祝壽。”
“年紀(jì)輕輕,不必祝壽。”他淡淡地道。
“我比你還小,每年生辰不也擺上家宴,做壽糕分給大家吃?這是爹娘疼我,很高興跟大家說,云霓又長大一歲了。我也想高興地跟大家說,我的離青哥哥三十而立,準(zhǔn)備成家立業(yè)了!
“寶月和吟春呢?”他抬起頭,這兩個丫環(huán)幾乎不離開云霓的。
“我叫她們泡茶去了!
這壺茶可能會泡上很久。莫離青頓覺不安,這院子里只有他和她,他立刻站起身,抹去手上的水漬。
“你就要出門了!备]云霓站到他面前,微笑道:“到三月十八還有半年,給你回鄉(xiāng),再返回吳山鎮(zhèn),時間綽綽有余,你一定要回來喔。”
“好!
“你騙我。”她仍然努力撐著笑容,素來嬌軟的甜嗓變得沙嗄!澳銜阶咴竭h(yuǎn),不回來了,是嗎?”
他僵立著,感覺自己完全被她看穿,無所遁形。
“爹不喜歡你,為我找個門當(dāng)戶對的乘龍快婿,順便幫他賺大錢,你也想成全,可你問過我了嗎?”
“這不需問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彼Z氣重了!昂么跷乙彩悄愕睦蠋煟阋犖业脑,要孝順父母,順?biāo)麄兊囊馑。?br />
“你不是老師!彼鲋,甜甜一笑!袄蠋煾鷮W(xué)生睡覺,那可是傷風(fēng)敗俗,不合禮教喔。”
“那時你年紀(jì)小,好不容易哄你睡了,我一走你又哭,拉著我的手不放,我只好陪你睡……”他急急解說,卻是有理說不清。
“嘻!你都跟我睡覺了,離青哥哥,你要負(fù)責(zé)我的清白喔!
“唉!”他重重一嘆,走開一步,仰看星空!霸颇,從小到大,就我陪在你身邊,你見過的、熟悉的男子也只有我一個,自然將我當(dāng)成是心目中的對象,這是因為你見過的男子還不多的緣故!
“哪個正經(jīng)姑娘家成親前又看過很多男子了?再說,我看過的男子才多呢,竇家窯上百個工匠師傅,一個人一個性子,我瞧得清清楚楚。還有吳山鎮(zhèn)的百姓,來往的客商,長相圓的扁的,脾氣好的壞的,我也見識很多了,你還當(dāng)我不懂事,沒見過世面?”
“這是你還沒遇上合意喜歡的,或是相處時間不夠久,若是白顥然多來幾回竇家窯,你一定會發(fā)現(xiàn)他的優(yōu)點(diǎn)。”
“我早跟他說過,作生意我歡迎,論嫁娶,省省心吧!
“唉!你要讓老爺知道,他一定很生氣!彼恢趺凑f了。
“萬一女兒嫁了不幸福,那時生氣也來不及了,不如早點(diǎn)讓他看清事實(shí),知道女兒喜歡的是誰!
“你若嫁了好夫婿,自然會幸!
“離青哥哥,對不起,是云霓動作太慢了!
“什么動作太慢?”他一愣。
“我知道外頭笑你是我的‘奶哥哥’,也知道爹對你有成見,總是故意忽視你?赡阌斜臼卵,我就將你教我的、告訴我的道理講給他們聽,然后我會說,這是離青哥哥說的,讓大家真正見識到你有掌管竇家窯的能力?墒茄,唉……我的婚事又還沒成定局,娘還在爹面前幫你說話,我也還在努力讓爹開竅,你就說要離開了!
一聲軟綿綿的嘆息,似幽怨,似責(zé)備,更似偽裝的哭聲,他握緊了拳頭,不讓自己有一絲動搖。
“其實(shí),是云霓拘了你十二年,也該放你出去走走,透透氣了!彼曀!耙俏蚁敫慊剜l(xiāng),你一定不肯的,對吧?”
“欸!
“雖說你爹娘有佛寺香火供養(yǎng),可這么久了,你當(dāng)兒子的是該親自回去看看,跟他們說說你的現(xiàn)況!
“是的!
“還有呀,你這一路要是看到別人家的好瓷,記得買回來給我!
“好。”
“三月十八之前,你一定要回來,我可是準(zhǔn)備幫你作壽喔。”
“好。”
“你光說好,我不放心,怕你欣賞風(fēng)景,或是見到美麗姑娘,走到半路忘了!彼咀∷囊陆!拔业孟雮法子讓你記得回來!
黑眸水靈靈、亮晶晶,里頭燦亮的星光呼之欲出。
“你做什么?”他不敢直視她,卻又避不開。
“離青哥哥,我喜歡你!
她說著便踮起腳尖,衣襟揪得更緊,仰臉朝他親了下去。
才一碰觸,她便貼著他的唇瓣笑了。這么溫?zé)彳洕櫟拇,怎老是嘴硬,跟她說些硬梆梆、故作疏離的話呢?
她笑著,啄著,小嘴輕緩滑過他的唇瓣,以自己能懂的方式去親吻他。與男子初次的親密接觸固然令她害羞,可她就是要讓自己記得這焚身也似的害羞,做為未來想念他的支撐力量,更要讓他記得她給他的印記。
她努力吻著,他越是想抿嘴,她越是調(diào)皮地啄了進(jìn)去;他的鼻息重重地呼在她的臉上,熱熱的,癢癢的,讓她忍不住逸出軟膩的笑聲,同時一直踮起的腳掌有些無力,緊揪的雙手不覺輕顫起來,身子便往他寬闊的胸膛貼去;這可一貼,怎地貼到了他身下一團(tuán)奇異的東西呢?
馨香襲來,莫離青再也抵擋不住這緊密的熨貼,男性的本能讓他擁住她幾欲跌倒的嬌軀,苦苦防守的唇也轉(zhuǎn)為侵略,含住了那朵嬌笑,渴想汲取她更多的甜蜜芳香……
才吮上她柔軟的唇瓣,他驀地清醒,立即雙手一推,分開兩人,踉蹌往后退了好幾步,大口喘了氣。
“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她也是退了兩步,這才穩(wěn)住身子,仍是帶笑道:“我偷瞧過寶月和高足這樣親嘴,我也想試試。”
“你當(dāng)人家大小姐的,怎能……”他倏然轉(zhuǎn)開臉,握緊拳頭,身體肌肉繃得死緊,不再讓自己做出逾矩的動作。
“離青哥哥,親嘴的感覺很好呢!
“云霓!你怎老是不懂!”他以教訓(xùn)的口吻道:“我只當(dāng)你是妹子,陪你玩耍,教你讀書寫字,人家喊我奶哥哥,我無所謂,因為我向伯母拿錢,這是我的職責(zé),這回我要返鄉(xiāng),老爺也是送我一筆酬金!
“你不是為了錢陪伴我的!”她失去笑容,聲音微顫。
“或許不是?晌沂且驗槟,不得不留在竇家窯,走不掉!
“你要走去哪里?你流浪了兩年,終于能在這里安定下來……”
“你忘了嗎?我并非漫無目的流浪,我是在找尋寺院!
拉開的距離,嚴(yán)厲的語氣,讓竇云霓感到心慌,欲像以往一樣軟語跟他撒嬌,一見他背著星光的陰暗臉龐,她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而且,她害怕了,難道離青哥哥還在想著出家修行?!
“自我母親過世后,我吃了三年長齋,卻因為跟你吃飯而破戒吃葷。你是孩子,有理說不清,我只好順著你;可現(xiàn)在你長大了,你不能再這樣隨心所欲,想如何便如何,這是為難別人,知道嗎?”
“我……我也陪你讀佛經(jīng)啊……”
“你哪回念書用上了心?教你背‘九秋風(fēng)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你沒一回背得完整,現(xiàn)在倒是去抄了淫詩艷詞,教老爺知道了,是不是又要來責(zé)怪我?”
“那不是淫詩艷詞……”
“說到寫字,教你認(rèn)真練字,專心致志,不要只想著跑出去玩,你偏不聽,一個字筆劃忽長忽短,該鉤該折的地方你偏畫圓,簡直是在胡鬧。一個大小姐寫出這樣的字,別人豈能不笑話教她寫字的先生?!”
“我……我再練便是……”
“沒有教好你‘男女有別’、‘男女授受不親’,這是我的錯,是我慣壞你了,我再留下去只會讓你變本加厲,更不知禮教為何物!彼淅湔f完,走出幾步,沒有回頭,又道:“我離開后,希望你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