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嚇著母妃了?!”仲燁淡淡地問,俊雅的臉倒也沒有一絲愧疚。
“母妃見你明明是在小睡,可眉頭卻擰了個結(jié),以為你作惡夢了,便想幫你揉揉!
姬氏一身海棠紅滾粉緞宮裙,發(fā)上簪滿了金釵珠翠,身形比起一般漢族女子更要來得修長,別致的容貌雖然瞧得出年歲,卻不減當年風華,眼波流轉(zhuǎn)仍是明媚芳菲。
她正是仲燁的生母,湍王府的當家主母,同樣出自西荒的貴族之女姬氏。
仲燁調(diào)整了下坐姿,將腿上的藍皮書卷拿開,騰出了個空位讓母妃在他身旁落坐。
母子倆雖坐得這般近,可姬氏卻怎么也摸不清這個寶貝至極的獨生子。
“母妃找我是為了何事?”仲燁不咸不淡的揚嗓,日光斜映在那張鑿砌似的俊容上,竟耀眼得教人不敢直視。
饒是自己的兒子,日日見著,姬氏也不免瞅得有些發(fā)懵。
自從燁兒經(jīng)歷過一遭死劫,讓遠自西荒來的大祭司救起后,這個孩子便越發(fā)難以親近,性子既冷又淡,遇見礙著他心意的事,卻也不會善罷干休,似冰又似火,真真教人捉摸不定。
“母妃?”見母親光瞅著自己不作聲,仲燁眉心微攏,隱約透出幾分不耐。
“瞧我,真的是老了,竟然看著兒子看得出神,還回想起年輕時的事來!奔厦虼叫π,輕輕擺動滾金蔥芙蓉紗袖下的一只手,退到花廳外的一眾仆婦隨即意會過來,一名年歲最長的管事嬤嬤,捧著一迭鑲金皮的玉牒,直捧到仲燁面前來。
仲燁面無表情地垂下眸子,睇著那一迭玉牒。這些玉牒全是新編的,且里頭編列的,全是西荒族的宗室女子。
“這是你遠在驥水的皇祖母,特意讓人專程送來的。”瞧出兒子眼底的冷意,姬氏連忙解釋道:“你年紀也不小了,你父王在你這么大時,已經(jīng)跟我成親多年,妾也不知納了幾個。”
湍王疼妻一事眾所周知,雖然湍王府里數(shù)十年來陸續(xù)納了不少美妾歌姬,可湍王始終不納側(cè)妃,以示對姬氏的尊敬。
而這么多年來,那些妾侍也不曾為湍王誕下一子半女,自始至終,湍王只有仲燁這么個孩子。
知其內(nèi)幕的人都曉得,這是西荒人的特性,為;适已}純正,絕不容許生下混有漢人之血的雜生子。
“皇祖母的意思,是準備讓我娶妻?”仲燁淡淡一笑,那雙冰霜似的眸子卻不染半絲笑意,反顯得有些不悅。
“娶妻納妾都行,總歸也該替我們仲氏再生個小世子,湍王府就指望你一人,上回你走過那遭死劫,你父王跟我也等同于一起陪著,你可知道那當時,以為你就這么慘死的我們,心情當有多么煎熬!
一提起那場災厄,姬氏心有余悸,一雙美目泛起冰寒,又道:“旁的不說,你該知道你皇祖母也指望著你。你是西荒族人未來的指望,必得盡早誕下血脈才行!
西荒族與漢人不同,從來不時興父死子繼那一套,他們深信,能夠稱王者,必得是族里最得人心、最出類拔萃的那一個。
是以,自從西荒人入主中原,當今皇帝不斷納進漢人習俗,更立自己的兒子為太子,種種舉動都令皇帝生母——也就是當今的皇太后心生不滿。
那皇太后戈氏屬意接承帝位的人選,一直以來只有一個……可為了仲燁的安危,瑞王與姬氏只敢私下暗里說,斷不敢拱上臺面來談。
前些日子那一場死劫,也真嚇壞了他們,生怕湍王血脈就此斷了,也因此由不得他們不急,甚至主動由姬氏當面開這個口。
“難為皇祖母與母妃這番煞費苦心了!敝贌铐樖纸舆^一部玉牒,清冷冷的口吻聽來卻有些挖苦。
他對娶妻納妾一事尚不存這份心,當前只在乎那只妖物,以及查明臨川一帶近來頻傳的命案。
姬氏端詳著他漫不經(jīng)心的神態(tài),眼神忽然閃了閃,道:“莫說是娶妻納妾,就算是找個暖床通房的也行。你可有中意的人選,讓母妃幫著張羅也好,總是這般憋著,遲早身子會出問題!
聽出母親話里藏有深意,仲燁目光微頓,口吻卻依然帶著一絲慵懶,“母妃想問什么,便直接問了吧!
既然兒子起了頭,生性豪爽的姬氏也不再刻意掩飾。
“前幾日你帶回府里的那個低賤漢女,你打算怎么處置?”
這話里,聽得出濃濃的隱憂。仲燁不禁揚起眸,睞了母親幾眼。
“將刺殺過你的刺客留在身邊,燁兒,我不明白你這么做是為了什么?”姬氏一方面是擔心兒子的安危再次受脅,一方面卻是憂心他對佟妍起了異樣心思。
關于這些沒說出來的話,仲燁又豈會不懂?
“這案子現(xiàn)在是歸我審,由我來發(fā)落,前些日子的案子還未破,真兇還會再犯,我必須將人帶回府里就近管束!敝贌畋苤鼐洼p地道。
那名女子自帶回府后,他便沒再見過,全交給安墨發(fā)落,就不知母親何以這般憂心?
思及此,他腦中浮現(xiàn)一張狼狽臟污的小臉,胸口正中央那道傷疤沒由來的微微糾緊,似癢似痛。
姬氏心一急,也不稍加掩飾就道:“你自傷愈之后,便沒再召過任何女子侍寢,莫不是對那個低賤的漢女……”
“安墨!敝贌詈龅貑玖艘宦,截斷了母親未竟的話。
“世子爺!焙蛟诨◤d外的安墨躬著身快步走近。
“那個佟妍如今被安置在何處?”仲燁低斂眸光,翻弄著手里的玉牒,嘴里卻問著別的女子。
姬氏心中微地一凜,自然瞧出兒子欲透過此舉傳達的意思。他不要任何人替他作任何安排,哪怕是暖床的妾侍,也不許其他人插上一手。
“回稟世子爺,那個賤民讓小的安置在雪濤苑!卑材煌钢髯拥男囊,又不敢厚待那名女刺客,索性便讓她住進了丫發(fā)婆子住的地方。
“我讓你看著人,你卻讓她當起湍王府的丫鬟?”仲燁不冷不熱地問。
“安墨不敢,只是那賤民到底還是個囚犯,總不能讓她……”
“備輦!敝贌顚⒂耠和慌缘纳徎ㄊ綀A拱形小幾扔去,刷地一聲攏好袖口便站起身。
“世子爺這是?”安墨惶然地覷了覷一旁臉色陡沉的姬氏。
“上雪濤苑!敝贌钕蚣闲辛藗虛禮,頎碩的身姿傲氣勃發(fā),那禮行來反讓人覺得心生壓迫之感。
見狀,姬氏也微微動了氣,“燁兒,你莫不是真對那個賤民……”
仲燁挑起嘴角,淡淡冷笑。就為了他帶回女刺客,皇祖母與母親便沉不住氣,想幫他挑妻選妾?他們低估了他,也高估了佟妍。
仲燁性子本就極為冷傲,容不得任何人為其擅作主張,哪怕出發(fā)本意是為他著想亦然。
他的人、他的事,都由不得任何人過問插手,他絕不容許被人擺布,哪怕是至親。
“安墨,沒聽見我的話?”仲燁停在雕鳳拱形入口處,微側(cè)過身,眸光如箭的睨向呆在原地的安墨。
“小的這就去準備!卑材Σ坏耐讼。
看著兒子高大的身軀乘上了步輦,再望著被冷落在幾上的那迭玉牒,姬氏不禁心中微惱。
雖然清楚兒子的性子,可這會兒為了一個低賤的漢女,這般明著與她唱反調(diào)還是頭一遭……莫不是真被那個漢女迷了心眼?
湍王府大若一座皇苑行宮,除了主要幾個院落,其余偏院苑房,全都散落在府邸各處,相隔得較遠的,光靠雙腿來回一趟也要耗掉一兩個時辰。
仲燁乘著步輦,進了地處偏角的雪濤苑。他閉目養(yǎng)神,心思凝定,卻在聽見那一聲聲惶然的低嚷聲時,整斂的心緒隨之飄揚。
“……求求你,別再靠過來……”
心弦一動,仲燁霍地睜開了眼,看見許久沒來纏他的風剎,嬉皮笑臉地繞著佟妍在半空中打轉(zhuǎn)兒。
我們交個朋友好不?你別這么怕我。我說了,我雖是煞神,但不會讓你出事的。
佟妍就坐在前院的石雕花椅上,手邊堆著成山的衣裳,手里執(zhí)著針線,努力繡補衣上的缺口。
那邊依稀有丫鬟婆子在叫嚷,“那個賤骨頭縫好了沒?那邊還有衣服等著她洗去!”
西荒人多是瞧不起漢人,即便只是湍王府里的下人,自然也敢對佟妍極盡能事的羞辱凌虐。
佟妍抿著唇,眼中水光粼粼,似垂著淚,卻也不敢吭聲,一方面縮著臉躲開頻頻上前來鬧的風剎,一方面努力縫綴手里的衣飾。她個頭本就瘦弱嬌小,眼下又畏縮成一團小人球。
“世子爺!贝似鸨寺涞木磫韭,在仲燁下了步輦之后,如漣漪般散了開來。
佟妍一怔,揚首便看見那裹在黑色豎領窄袖青花緞袍子的高大身軀,帶著幾分疏冷輕傲的朝這方走來。
她目光惶然,對上那雙深邃如碧海的銀藍色眸子,芳心微悸,竟然傻在原位,動也不動地怔怔瞅著。
那人,初見面時,被她刺了一劍。再見面時,他端坐在堂上,俊朗如神人,渾身散發(fā)出連妖物都不敢褻釁的氣勢,更讓她躲過了那妖物的糾纏。
而今,三次見面,他高貴凜然,身姿爽颯,一路行來,宛若步步蓮華。
“賤東西!世子爺面前,還敢這般大搖大擺的坐著,你是個什么東西?!”忽地,一個巴掌掮了過來,佟妍小臉被打偏,整個人自椅上摔了下來,尚未好全的膝蓋又磕疼了,她不敢痛哼,咬了咬唇,有些笨拙地跪伏在地上。
她低垂著凝淚的眼睫,一雙繡著龍鳳戲珠的黑靴落入了她的視線,她當即心一凜,屏著呼息不敢抬首。
“把臉抬起來。”
那跪了滿院子的丫鬟婢子難得一睹世子風采,早已粉腮泛紅、春心暗動,再聽這教人心蕩神馳的朗嗓,不免暗暗忌妒起佟妍。
佟妍怯懦的抬起半邊紅腫的臉蛋,迎上仲燁深銳的視線。
狼狽臟污的模樣不見了,眼前這張臉,膚白雪嫩,五官細致小巧,是漢族女子特有的秀雅水盈。
沒上粉黛的臉頰顯得太過蒼白,唇瓣沒有一絲血色,端著張粉嫩白皙的臉蛋,襯得那一雙黑瞳更圓更大,宛若淘洗過的黑曜晶石。
“世子爺……”她惴惴的低喚,不明白仲燁究竟帶她回這里做什么。
“那妖物沒再來找過你?”他雙手負于腰后,斂眸睥睨著她。
“沒有!彼凉M臉惶恐的搖首。
她似乎很怕那些臟物……同樣看得見那些妖鬼,他對那些臟物只感到厭煩與嫌惡,她卻怕得像只受驚的兔兒,總是縮著身抖顏頸的。
看著眼前換上一襲素淡白綾褶裙,外罩表面泛舊的粉色繡紗褙子,個頭單薄嬌小的身子,仲燁心念一動,竟起了個想法。
“站起來!彼l(fā)話。
佟妍茫然的站起身,可膝蓋微微晃著,且疼著,她有些站不穩(wěn),眼看才剛直起身,便又要跌坐下去,驀地一只強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的腰。
仲燁扶穩(wěn)她不盈一握的腰肢,略略施力將她往前一帶,讓她立在自己跟前,一旁偷偷抬眼覷看的婢子全傻了眼。
“世子爺?”從未見過尊貴的世子爺對女子這般,還是身份如此寒微的漢女,安墨驚呆了。
佟妍的腰肢被他大手攏著,她目光發(fā)怔,心口抽跳不止,臉頰泛起了薄暈。
“從今天開始,你來我的寢居待著!敝贌罟室庥盟腥四苈牭靡姷穆暳空f道。
“爺兒,您這是……這是……”這是準備讓這個刺客侍寢的意思嗎?安墨真要暈了。
佟妍眨了眨眼,迷惘又不解,可仲燁身上有股令她深感心安的氣息,她猜,便是那氣息讓妖物忌憚,以至于不敢隨便近他的身。
如果可以時時待在他的身邊,是否,那些妖鬼便不會再來糾纏她?
“你是樂戶?”仲燁凝著她的雙眸。
“是!彼忧拥拇鹇,嗓子有別于先前的干澀,在養(yǎng)了幾日之后,已恢復原來的嬌嫩清脆。
“甚好,夜里我不得眠時,你能幫我彈奏一曲,助我入眠!敝贌钚χ,那雙眼卻毫無一絲暖意。
佟妍瞧著,心頭竟有些發(fā)顫。他想做什么?她瞧得出來,他與那些西荒人一樣,對她甚是鄙夷輕賤,他帶她回來,不過是想當引誘妖鬼的餌食,此下又為何要……
“我可以不去嗎?!”一個念頭甫自心中竄出,話就這么溢出了佟妍的小嘴。
她總覺得仲燁這些舉動是蓄意而為,背后有著別樣居心。她也明白,這么大一個湍王府,里頭多少女眷,人心曲曲折折,繞了無數(shù)個彎,她一介下囚,如果進了仲燁的寢居,可還有活路?
聞言,安墨抽氣瞪大眼。
仲燁平滑如絲的眉宇浮現(xiàn)一道川痕,似有些不悅。原以為她一副怯懦模樣,只會任人戳圓捏扁,不想,比起那些伺候他的下人,她更有違抗他的膽量。
甚好?磥硭x中的這個餌,這個讓其他人斷了想上他榻念頭的幌子,遠比他料想得更有意思。
佟妍不安地瞅見仲燁笑了,那張俊麗如畫的臉龐,一笑傾城,神情傲絕地反問:“你是我審的犯人,是任我發(fā)落的漢囚,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