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抱出兩個紅通通的小男孩，看著狼狽的姜非凡，嘆氣說：「他們的媽媽真?zhèn)ゴ螅呐K那么壞，兩個孩子都沒有缺氧現(xiàn)象。」
不是嗎，瘦伶伶的媽媽居然生得出兩個體重正常的小子，連保溫箱都不必住。
通常護士都不會對病患家屬說這么多話的，可是晨希的勇敢與偉大，讓所有的護士刮目相看，噓寒問暖之余，漸漸成為好朋友。
「她是不能生小孩的，從住院第一天，我們就偷偷打賭，她撐不過懷孕期九個月，她的心臟根本就無法負荷懷孕過程�！顾龂@氣，然后抱著兩個小孩子進育嬰室。
姜非凡傻傻的跟在她身后走，他想從她嘴里知道更多晨希的事。
護士把嬰兒交給育嬰房護士之后，走出來，看見他傻傻待在門口�！赶肟春⒆訂�？」
他搖頭。
「那……你想知道晨希的情況？」
姜非凡用力點頭，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連半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她看他半晌，嘆氣，把姜非凡帶到手術(shù)室外，跟他要一些銅板，換來兩杯販賣機里的熱咖啡，她遞給他一杯，坐到他身邊。
「婦產(chǎn)科的醫(yī)師隨時隨地Stand by，只要一有危險狀況，就緊急手術(shù)把孩子拿出來。晨希知道這件事后，淡淡笑說：『我不會有機會讓醫(yī)師賺我的錢。』她處處小心，連洗澡都小心翼翼，她夸口，說要生出兩千公克以上的小嬰兒�！�
護士笑笑，續(xù)道：「怎么可能，那個時候，我們都當她在說天方夜譚，她的身體狀況想生下健康孩子，需要很大的奇跡�！�
姜非凡苦笑，她們不知道，晨希的存在本來就是一個大奇跡，沒有她，說不定他老早去混黑道，變成殺人不眨眼的大哥，是她改變他的人生。
「懷孕滿二十八周時，她把不可能變可能，我們給她買蛋糕開慶祝會，因為七個月的胎兒存活率是百分之八十。那次，她又驕傲了，她說她會足月順產(chǎn)，生下兩個比他們老爸還要厲害的人物。」
她覺得他很厲害嗎？傻瓜，他的厲害是因為她，因為俗辣急著想配得上仙女，急著告訴她一句，我愛你。
酸酸的、心，苦苦的、意。
她看不到他很壞，看不到他像打樁一樣，一次一次對她使力欺凌，直到他和雨佩的婚禮……那是最后一擊，木樁狠狠地打入她的心，她很痛，痛到再也撐不住。
多數(shù)女人走到這里，就該放棄了，可是她不，她還撐著、挺著，為生小孩而努力，她還夸口、還驕傲，甚至還說他很厲害。
「剖腹生產(chǎn)是危險的，但她的心臟承受不了自然產(chǎn)的痛，醫(yī)師當然主張剖腹生產(chǎn)，她插著心電圖，嘴里默默念佛，當她看到兩個孩子之后，就失去意識了，我們都知道她能撐到這個時候，已經(jīng)是極限�！�
所以，他才會看見幾個醫(yī)師奔進手術(shù)室，接下來呢，電擊、插管、藥物注射……
「不是！這不是晨希的極限，她親口告訴我，她要自己把孩子帶大，她不會讓孩子失去母親，她說她很了解，失去父母親的孩子有多孤獨�！龟P(guān)競達聽得受不了了，他突然對著護士大吼。
護士沒有生氣，只有不忍心。生離死別，永遠是人類最痛苦的習題。
她別開頭，拍拍姜非凡的肩，「帶著心理準備，為她祈禱吧�！�
她走了，姜非凡看著護士的背影，喃喃自語，「你錯了，我不必做心理準備，晨希會活下來的，她一直是創(chuàng)造奇跡的女人。」
「對，晨希會創(chuàng)造奇跡�！龟P(guān)競達拍上兒子的背。
是她讓他這個老頭子覺得，活下去很有希望，是她讓他覺得，不是只有親人才會為你付出親情，是她為他的生命點出奇跡……上帝，求求禰，他活夠本了，就拿他的命交換晨希的命吧。
當指針一格格爬過，光陰在緩慢間流逝，姜非凡與關(guān)競達相對無言，一個不急著解釋、一個不急著責難，他們心底都掛著同一個女人、同一份驚惶。
終于晨希被推出來，那一堆插在她身上的大大小小管子讓他們心疼到說不出話。
姜非凡的眼淚像老舊的水龍頭，關(guān)不緊，滴滴答答濕透襯衫。
自從母親去世后，他就沒哭過，再苦、再悶、再冤，他都不讓淚腺有機會發(fā)揮功能，可是看見她，他的世界崩了：心崩情崩，淚水跟著崩塌。
小小的她躺在病床上，她的臉比墻壁更慘白，大大小小的管子為難了她的美麗，可他卻沒有權(quán)利把它們通通從她身上除去。
很痛，對不對？
他終于理解她為自己上藥時，眼底壓抑著的心疼是怎么回事，那是一種酸澀到會讓人掉眼淚的苦，所以他哭，不避諱任何人。
他們跟著她走到加護病房，一扇鐵鑄的自動門隔開他們，姜非凡的心，被那扇門夾成碎片。
「走，老爸教你什么叫做特權(quán)。」關(guān)競達吸氣，拉起姜非凡直奔院長室。
接下來的日子，關(guān)競達關(guān)系用盡，從美國找來心臟科權(quán)威，他讓醫(yī)院調(diào)一整組醫(yī)護人員二十四小時照顧晨希。
他宣誓似的告訴姜非凡，「千萬不可以什么都不做，眼睜睜看她死去，我們要用盡辦法、用盡所有的力氣，晨希太累了，輪到我們來替她創(chuàng)造奇跡。」
那兩個星期，他們輪流牽著她的手說話。
關(guān)競達告訴她，他的孫子有多么聰明英俊，他閱人無數(shù)，整排小嬰兒看過去，他一眼就看得出來，未來那對小孫子肯定成就非凡。
姜非凡告訴她，他的身世、他的過去，他如何受義父栽培之恩，如何同意娶義妹為妻，連兩年計劃都說完了，他還告訴她，自己有多么愛她，他是如何克制著不說出「我愛你」，他努力上進、努力讓自己頂天立地，好配得上她……
然后，他在她病床邊說了千千萬萬聲「我愛你」……
「要是這些話，你肯早一點說就好。」關(guān)競達嘆氣�！杆冀K不確定你愛不愛她�！�
那兩個星期，關(guān)競達派人全臺灣寺廟佛院、天主堂、教會……走透透，帶回來許多圣物，掛在她床邊。
那兩個星期，姜非凡不吃不睡，連胡子也不刮，把自己弄成山頂洞人，他只做一個工作，那就是牽著晨希的手，說話再說話。
終于，第十五天，她醒來，他們迫不及待搶在她身邊，說著那些早已說過幾百遍的話。
晨希聽得很認真，在決定要不要原諒他之前，先輕聲問姜非凡，「現(xiàn)在，我可不可以母憑子貴？」
「可以可以。」關(guān)競達搶在前頭回話�！刚f，你要什么，金山銀山我都捧到你面前。」他對晨希的疼愛不落人后。
「我不想要乾爹，比較想要一個公公�！�
她看看姜非凡再看看關(guān)競達，姜非凡別開臉，而關(guān)競達紅了臉。她知道，她的病把他們連在一起。
她扯扯姜非凡的衣袖，輕問：「可以嗎？」
「你想要，就要吧�！顾溃肯Ｏ霝樗麖浹a沒有家人的缺慽。笨瓜，都躺在病床上了，還不懂得為自己爭取權(quán)益。
背過身，他偷偷抹去兩顆眼淚。
「我想要我兩個兒子，一個姓關(guān)、一個姓姜�！惯@個要求是為了圓起關(guān)競達的夢，她知道，他好想要一個繼承人。
你說你說，這種媳婦怎么可以不疼，疼啊，當然疼人心底。
關(guān)競達感動的眼底淚光閃閃�！干倒�，要求是用來滿足自己，不是用來滿足別人的�！�
「能夠和公公、丈夫和兒子住在一起，我就很滿足呀�！顾粋�完整的家，想很久。
「你再多要一點嘛�！惯@下子，連關(guān)競達都老淚縱橫了。
「有你們、有孩子，我要的通通有。」晨希氣弱的說。剛醒來的病人，體力不太夠。
「我給你買世界最貴的名牌衣、名牌包，我給你房子、買郵輪、買城堡，我?guī)闳キh(huán)游全世界……」
姜非凡看父親一眼。
「她痛恨你要買的那些東西，就算要環(huán)游全世界，她也只想跟我一起去�！菇又�，他偷偷罵一句低能。
晨希閉上眼睛，笑說：「非凡，可不可以抱著我睡？」
「可以。」她總算要了個比較像話的福利。
姜非凡跳上床，挑釁地看老父親一眼，這時候，再沒眼睛的人，也知道應該退場，他悶悶地轉(zhuǎn)身，悶悶地離開病房。
「非凡……」
「什么事？」他在她耳邊輕語，兩手圈住她的腰，才生完，腰就縮得那么小，干么啊，想替瘦身中心做廣告？
「你知不知道孝順要怎么寫？」
「知道�！顾H親她的額。
「那你知不知道罵父親低能很不好？」
他不回話，親親她的臉。
她嘆氣，「身教，你要好好當兒子的榜樣。」
想說教？悶！他不客氣了，直接親上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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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年十二月十五日。
下雨了，黎雨佩皺眉，看著濕答答的窗外，小小的裸足踩在地板，冷從腳底往上竄。
她結(jié)婚，從四月七日到現(xiàn)在，八個月又八天，八八、發(fā)發(fā)……很吉祥的數(shù)字，可是對她的婚姻線來說，并不吉利。
她很努力當好妻子，學做菜、學做衣服、學插花、學有機生活、學打掃家里，把過去二十多年的大小姐脾氣丟掉，只差沒學古箏和刺繡了，不然就是嫁到古代帝王家都不會被退貨。
可是他視而不見。
然后她任性、胡鬧，把他鬧到受不了，跟著在他背過她時，后悔懊惱。
緊接著，她更認真學習、更認真做好妻子，再來，又挫折、又發(fā)飆、又恨自己……再次重復同樣的過程。
受不了了，她越來越恨自己、越看不起自己，她要棄權(quán)了，不要再折磨哥，折磨那個懂事的女人。
回到沙發(fā)前，她看著剛簽好的離婚協(xié)議書，苦笑，圣誕節(jié)快到了，她就當一次圣誕老公公吧。
看看手表，哥又遲到，忙吧！他總是忙，就算她說過，要送他一份大禮，他還是選擇對她遲到。
緊緊抱住加菲貓，她把頭壓進它的肚子里。
她的阿菲老了，柔軟的毛發(fā)上有打結(jié)的跡象，她笑笑，用手指頭梳著它金黃色的毛。
「阿菲，你老了，雨佩也老了，說不定到最后，我們變成兩個沒有人理的孤單老人？別怕，那個時候，我一定買兩張搖椅，放在電視機前面，我還是會跟你說話，還是抱著你一起睡覺，可是你不能比我早死哦，因為我真的、真的……」她哽咽，吸吸鼻水后，接著說：「真的很害怕一個人�！�
她以為抓住哥，就不會是一個人，現(xiàn)在她學會，如果那個人并不想被你抓住，你永遠是一個人，不管他在不在你身邊。
時鐘走過十二點鐘，他還是不想回來嗎？即使她要送出年度大禮，也引誘不了他。
她笑，從落地窗的倒影中，看見自己的笑臉，哦，原來這種笑容就叫做不由衷，她要牢牢記住這個樣子，牢牢記住，勉強是最辛苦、最要不得的事。
把腳縮進沙發(fā)里，越夜越寒冷。
終于，黎雨佩聽見汽車聲。回來了？她又笑，又從落地窗里看見一個下由衷。
門打開，她轉(zhuǎn)頭對上姜非凡。
「哥……怎么那么晚？」
公司忙。她在心底模擬他的話。
「公司忙�！�
厲害吧，她都快變成他肚子里的蛔蟲。
「哥，可不可以，我們談?wù)�？」她沒有離開沙發(fā)，沒有像以前一樣，獻寶似的，把禮物送到他跟前。
他頓了一下，點頭�！负茫覀兪菓撜�?wù)��！?br />
他坐下，她把離婚協(xié)議書推到他面前。糟糕，她還是忍不住獻寶了。
姜非凡打開牛皮紙袋，看清楚里面是什么東西之后，訝異。
「我們說好一年的，可是你知道，我不是太有耐心的女生，所以，我決定提前下場�！褂中�，這回她不敢看落地窗，怕看見下由衷，更怕看到欲蓋彌彰。
「雨佩，對不起。」他嘆氣。
「哥，你有喜歡的女生，對不對？」
「對。」
她以為他會支支吾吾的，可是他沒有，她看見他回答「對」的時候，眼睛里閃爍著光彩。
懂了，這才是他的愛情，是她沒弄懂的部份。
「告訴我，你們的故事。」
「好�！�
于是，他告訴她，他們的初識，從那個讓他覺得好幸福的蛋糕說起，然后海鮮面、百合花……一路說到晨希離去、生產(chǎn)、他的兩個雙胞胎兒子，他的憂郁激動，他的快樂驕傲，全在他臉上畫出動人表情。
「哥，對不起，我不知道有一個女生因為我的任性受苦。」
「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可是我受到懲罰了，看在我很可憐的份上，你必須原諒我。」
「傻瓜，我從來沒有氣過你。」姜非凡坐到她身邊，溺愛地揉揉她的頭發(fā)。
「哥，我想出國……走走�！�
「好�！�
「你會努力不讓爸爸的公司倒閉嗎？」
「我會�！�
「那你還當我是妹妹嗎？」在她做過那么爛的事之后。
「當然，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你永遠是我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