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早在同居之前,張培湮已經(jīng)觀察出這一點,但直到真正朝夕相處,才曉得“人外存人,天外有天”的真意。怪胎也分等級的,而他一定是最難搞的那一級。
她懷疑他根本不需要睡覺。
他每天早出晚歸,比她早出門,又比她晚回家,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夠忙了,他比她還夸張。
蔡成寰的生活習(xí)慣極差,東西用到哪里丟到哪里,家中簡直跟個垃圾場沒兩樣,幸好有鐘點女傭每周來徹徹底底打掃三次,要不然根本不能住人;唯一例外的地方就是廚房,那里異常干凈,干凈得嚇人,就像有潔癖的人住在里面一樣,一塵不染。
但就連女傭也不準進去廚房,他自己親手整理清潔。根據(jù)她的觀察,那里有書籍、食譜跟筆記,他會一邊制作一邊記錄,光在那里就可以待上大半天,這種研究精神都可以拿博士學(xué)位了。
他只喜歡做甜食、果醬跟面包,其它都不愛,她甚至沒見過他下廚煮過面或飯之類的主食。
可這樣就夠了。
張培湮以前很喜歡賴床,同居之后每天一睜開眼睛,心里就充滿期待。
整間房子都彌漫著一股香氣,是新鮮面包出爐的氣味,不用看列實物,光是氣味就帶來無數(shù)的想像,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叫。
他總是一大清早就在家里試做新品,做出六種,然后帶去‘Caesar’給員工們品嘗,選出三種當(dāng)“今日特制”。而今,她成了新的試吃員。
這應(yīng)該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工作吧。
滿滿的鮮奶油,是真正的鮮奶油,搭配著一顆顆鮮艷紅櫻桃,嘗起來綿密又不過于油膩,仿佛融化在唇舌之間的甜酸滋味……張培湮閉上雙眼,享受老公特制的櫻桃奶油蛋糕,整個人好像飛到云端上,舍不得回到人間。
怎么辦?還有氣味香濃的卡娜蕾,檸檬塔用的可是他親手制作的檸檬醬搭配濃郁的松露巧克力,紅豆抹茶蛋糕看起來也很誘人,紫米餐包內(nèi)他裹著蘋果切丁和葡萄干沙拉,最后是可口的杏仁小蛋糕……真是甜蜜又痛苦的負擔(dān)哪,反正她懷孕中,體重問題先擱一邊吧。
“怎么樣?”蔡成寰穿著專業(yè)的廚師白袍,坐在餐桌對面,及肩長發(fā)綁成一束,襯出一張五官俊毅的臉龐,綠眼眸異常專注地凝望著她。
如此美好的景致值得浪費時間,但張培湮正面對另一個甜蜜又痛苦的折磨,無暇為他發(fā)花癡。
她雙手托腮,苦惱地盯著餐桌上擺著的六個盤子,耐剛她才嘗過每個盤子上的甜點,雖然只有一口,如夢似幻的滋味仍游蕩在她的唇舌之間。
“每一樣都好好吃喔!彼畤@地說。
蔡成寰翻白眼,又來了。
“我要你排順序,不需要你的贊美!
張培湮睨他一眼。好踐的言論!為什么性格這么惡劣、跩上天的男人,卻有一雙可以做出人間美味的手?上天的安排真奧妙。
“我真的排不出來,都很好吃。”
“你排不出來?我找別人試吃!
不!張培湮幾乎要大叫出聲。
她知道他說到做到,好不容易從廚房助手那邊搶到的試吃員位置,休想她讓出去。
“知道了,知道了!”她惱怒地說,差點要抓頭發(fā)了。“總要讓我思考一下吧!
“誰要你思考!彼櫰鹈碱^。“我要你憑直覺選!
受不了,又不是要她寫美食評論當(dāng)美食家,有何好糾結(jié)?
她吁口氣,終于痛苦地做出選擇,這一選,有三樣就得從‘Caesar’的“今日特制”中被刪掉,意味著除了她以外,沒有其他人能嘗到,這么重大的任務(wù)哪能怪她陷入掙扎。
瞧她一副“事關(guān)重大”的模樣,他簡直哭笑不得。這女人演什么內(nèi)心戲,不過就是要她挑出喜歡的三樣甜點,搞得像選“臺灣好聲音”入圍者……即便嗤之以鼻,他倒是耐下性子,等待著,順便欣賞她小臉流露的苦惱神情,看久了也挺有趣的。
“好啦,就這三樣,行了吧?”她一臉難過地挑出三個盤子往前推,推到蔡成寰面前,后者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
“行了。”他又把那三樣推回去,揚揚俊眉!笆O碌哪愠酝!
就等這一句!張培湮饑餓已久的肚子受盡誘惑和折磨,終于捱到大快朵頤的時刻。
剛才的煩惱早已拋諸腦后,搭配著熱騰騰的斯里蘭卡奶茶,她大口大口吃著,活像個幼稚園里好不容易等到點心時間的小朋友。
蔡成寰一手撐著下顎,漂亮的綠眼眸目不轉(zhuǎn)睛瞅著她略顯幼稚的舉止,唇角因著她雀躍的表情,不知不覺也跟著揚起弧度,一哂,胸口像有什么東西融化般,暖呼呼的。
從認識她的第一天起,他承認他不喜歡她,她的禮貌很虛偽,她的笑容很做作,為達目的滿腹心機,臉皮超級厚,厚到令他反感,她是他最不想接近的女人類型。
可真正有了朝夕相處的機會,他發(fā)覺那只是一部分的她,揭開虛浮的表面,她竟坦率得可愛。
這樣的她,或許只在他面前展現(xiàn),意識到這一點,他竟有些許得意。
張培湮吃得正歡樂,突然他伸長手過來,纖長的食指輕輕地擦過她的右臉頰,拭去那一抹奶油,放到他唇邊舔著。
她抬眸,怔愣地凝望著他。
他微微一笑,眼神中沒有輕蔑取笑之意,相反的,帶著讓她心悸的溫柔和寵溺。
“像個小孩子!彼f,食指整個放入口中,邊嘗邊喃喃自語:“這鮮奶油確實很不錯……”
這自然、不經(jīng)意的動作,卻讓張培湮瞬間心口怦怦跳。
她低下頭,免得被他發(fā)現(xiàn)她羞赧暈紅的雙頰。
一大早就讓心臟做如此劇烈的運動似乎不太健康?
喂喂,你臉紅心跳什么?不能因為這男人平?瘫∽靿,稍微對你好一點就心動,愛上他跟下十八層地獄沒兩樣!
“張培湮?”他在她眼前彈一下手指,俊眉微蹙!澳惆l(fā)什么呆?”
“呃……沒事。”她露出假笑敷衍,要是讓他知道她在發(fā)花癡,肯定把她趕出去。
“你身體怎么樣?孕吐嚴重嗎?”
干嘛突然關(guān)心她?張培湮感到詭異,還是爽朗地回應(yīng)他。
“我很少孕吐,也沒什么不舒服,懷孕以后連脾氣也變好,真不可思議。”她滿足地摸摸肚皮,笑說:“簡直是奇跡,我的錢寶寶好像跟我很合喔!
他瞥她一眼。“這樣就好,要是你出事,我會很麻煩。”
果然,張培湮翻了個白眼。不要對這個男人有啥遐想,只需要兩分鐘就可以從夢中回到現(xiàn)實。
看他整理東西準備去店里,她好奇地問:“你昨晚幾點回來?”
“十一、十二點!彼S口說,也沒看她。
“我一直很想問……你有睡覺嗎?”
蔡成寰停下動作,回頭望著她。
“我是人,當(dāng)然會睡覺!边@哪門子蠢問題?
“你每天睡幾個小時?”
他聳聳肩。“我沒算過。”誰會浪費時間算這個?“累了就睡,休息夠了就醒來,滿意了嗎?”
“我看你每天睡不到三個小時!泵刻毂人绯鲩T,比她晚回家,又能比她早起床,根本是超人體力。
“那又怎樣?”
“這樣夠嗎?你是不是在硬撐?”她可不希望孩子還沒出生父親就過勞死。
雖然是蠢問題,可看她一臉認真,他勉強地回覆她。
“睡覺很浪費時間!
“嗄?”
“人會因為不喝水不吃飯死掉,可是不睡覺并不會死!
“就算不會死,人還是需要睡覺、需要休息吧。”
“我有睡覺!彼致柫讼录绨颍衲盟拇滥X袋沒轍。
“這樣好了,如果你嫌我的睡眠時間不夠長,那就把我當(dāng)成需要休息、不需要睡覺的人吧!彼兑幌伦旖!皾M意了嗎,‘老婆’?”
這種口氣代表討論就此結(jié)束,別浪費他寶貴的時間……也對,爭這個確實讓人頭痛又無聊,他高興就好。
張培湮目送他離去的身影,不得不佩服自己,可以跟這個怪胎老公一起待在同一個屋檐下相處至今仍相安無事,說不定這才是奇跡。
蔡成寰是一個很孤僻的人,家里沒有電話,他有手機,但幾乎沒有響過,她甚至懷疑他有沒有開機過,他有朋友嗎?
他跟家人不親,也沒有朋友,工作上的同事就只是同事,沒有多余的交流,也許女人在他眼中也只是發(fā)泄的工具吧。
當(dāng)然,他們也可能是受不了他難搞的個性,任誰跟他長久相處下來,要不被惹毛還真需要相當(dāng)?shù)亩δ亍?br />
他漠然到像一臺沒有感情的機器,可怕的是,他是主動把所有想親近他的人統(tǒng)統(tǒng)推開,不給任何人窺探接近他的機會,異常保護自己的私生活。
他家沒有一張照片,有著很昂貴的現(xiàn)代家具,卻沒有過去的歷史,沒有屬于他以外的人的痕跡,干干凈凈的,像一張白紙,仿佛他的世界只有現(xiàn)在、只有未來,而過去是不存在的。
他在隱瞞她什么她感覺得出來,可是他不愿意透露,她也不可能探聽,這侵犯了他的第一原則,況且她也不想為他的秘密負責(zé),算了吧。
在他家里唯一讓她感覺獨特或者格格不入的東西,是一個蝴蝶標本,擺放在客廳一隅。
約A4大小的玻璃標本箱內(nèi),是一只黑白條紋相間的蝴蝶,展開雙翼被固定住,成為一個華麗又安詳?shù)恼故酒贰?br />
張培湮好奇地盯著那樣?xùn)|西,完全不能理解在這個幾乎沒有任何移余裝飾品的家中,為什么會有一個蝴蝶標本?
“那是黑尾劍鳳蝶!
蔡成寰主動過來為她說明,凝望著標本的綠眼眸里綻放著異樣光芒。
“也叫木生鳳蝶,是臺灣早春五寶之一,通常只在春天出現(xiàn),算是很稀有的蝴蝶!彼┵┱f道,向來漠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臉龐在此刻竟有種親切、熱誠的神態(tài),仿佛小孩子在談?wù)撝约鹤類鄣耐婢,興致勃勃地解釋著。
“你看它的后翅尾端整個突出,像一把黑劍,還有很明顯的特殊黃斑,是它最顯眼的特征!
她愣愣凝望著他俊美的側(cè)顏。他們的身高差異很大,卻絲毫不妨礙她注意他臉上流露出難得美好的笑意。
這樣的他很迷人,但顯然的,他非常擅于把自己討人喜歡的,而徹底隱藏起來。
“你喜歡蝴蝶?”她試探地問:“你抓的嗎?在哪里抓的?”
他聳聳肩!斑@是別人送的。”
“送的?”她忍不住追問:“這么稀有的蝴蝶標本是誰送給你?”
這一瞬間,蔡成寰沉默了,表情不大好看,盯著她的眼睛里射出的冷光,簡直要凍死人。她嚇到了,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
“第一原則。”他冷冷地撂一句,轉(zhuǎn)身走人,甩也不甩她。
這也會侵犯他的隱私?這家里的地雷還真不少呢。
何況明明是你自己主動靠過來!
張培湮對著他的背影扮鬼臉、吐舌頭,想嗆他幾句、酸酸他,最終還是硬壓下來……算了,反正他的脾氣就是陰晴不定,認真就輸了。
雖然和他同住得忍受“晴時多云偶陣雨”的天氣性格,撇除這點,他們倒是意外地合拍。
蔡成寰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不管她,從來不過問她的起居時間、跟誰來往,只要不過界、觸怒他的三大原則即可。
她以前交往過的男人幾乎都把她視為禁臠,做什么都要交代清楚,周末做什么要交代、平常幾點回家要交代、跟誰見面吃飯要交代……大大小小事情鉅細靡遺,跟“交報告”沒兩樣,說好聽是關(guān)心她、愛她、在乎她,其實就是控制,就是不信任。
話說,他們盯那么緊,卻從沒發(fā)現(xiàn)她劈腿,該說她太有經(jīng)驗、技巧高超,還是他們根本狀況外?
而蔡成寰是真正給足她自由空間,第一次覺得原來跟一個人在一起也能享受自由自在的感覺。
雖然確切來說,他們并不算真正在一起。他不愛她、沒把她當(dāng)回事才能這樣縱容她吧,這剛好是她最需要的男女關(guān)系——像朋友一樣,不黏膩,很好。
因為她最近累死了,沒多余心力去經(jīng)營感情。
女人懷孕不僅處于一人吃、兩人補的狀態(tài),像個大胖子行動遲緩,而且非常容易疲倦、想睡覺,三不五時就感覺想打盹,怎么吃都吃不夠,吃飽睡睡飽吃的,像只小母豬。
張培湮背靠著客廳沙發(fā),雙眼都快闔上了。
企劃案還沒做好呢,她盯著眼前的筆電螢?zāi)凰尖,可意識已經(jīng)很不爭氣地準備跟周公下棋,不斷跟她大聲抗議:我要睡覺、睡覺、睡覺……
看來是時候得跟梅姐請假,暫時離開工作團隊了。這行時間抓得很緊迫,哪可能讓她這個大肚婆悠哉悠哉過日子。
唉,我就稍微瞇一下吧,至少要把這案子趕好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