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她寂寞，他命人接慧益老尼前來長住陪伴她，因?yàn)樗e稱慧益老尼修為甚深，每次聽她闡述佛法，都能讓她一顆心前所未有的平靜。
就這樣被困在庭園里，過了好多天，每日清晨看綠葉的顏色由深到淺，直至日暮凋零。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變成了什么樣子，沒有人告訴她，亦打聽不到消息。
疫情是否得到了控制，或者越加蔓延？
她心里萬分牽掛，連夢里都在提心吊膽，仿佛自己真的是皇室公主，是將軍夫人，心系百姓，悲天憫人。
第九天，第十天，喜訊依然沒有傳來，她終于按捺不住，趁著午后無人的時分悄悄溜出園子，來到他書房的窗下。
“將軍——”他的副將正好都在，筆挺環(huán)立在他四周，仿佛大敵當(dāng)前，隨時就要奮斗于千軍萬馬之間，屋內(nèi)的氣氛一片沉默肅殺。
“外面情況如何了？”燕羽問道。
他的聲音中有一絲沙啞，是多日不眠造成的后遺癥，她捅破窗紙，看到了他眼中的血絲、困乏的容顏。
沒有人敢回答，一聽這死寂的沉默，若離就知道狀況不妙。
“還沒有找到癥結(jié)所在嗎？”燕羽不由得急躁了，“京中派來的名醫(yī)也不管用嗎？”
仍是一片無聲，好半晌，副將李鐵才道：“此次瘟疫不同以往，大夫們也不敢妄自下藥……”
“皇上有什么旨意？”
“才接到密旨，請將軍過目�！崩铊F把一卷黃綾遞到他面前。
他匆忙將黃綾一扯，攤開看了數(shù)眼，誰知他一看之下盛怒逼人，完全顧不得是尊貴無比的圣旨，便一把扔在地上。
“將軍，這……”李鐵大驚。
“皇上居然要我封城！”燕羽喝道：“禁止任何人出入，這不是叫我潁州百姓坐以待斃嗎？”
“皇上大概是不想瘟疫蔓延……”李鐵支吾地勸道。
“哼！”他忽然笑了，苦澀地笑，“我就知道他是這樣的人，棄卒保帥——從小就是。”
他？當(dāng)今霽皇？
若離心中有些詫異。聽聞他與霽皇自小一塊長大，情同手足，為何卻有如此怨言？
“將軍，如今咱們該怎么辦？”李鐵不由得焦急，“要真把城門封了，這潁州不出半月，就會淪為死城啊……”
“若不封，就是抗旨不遵，皇上亦會派人誅殺我等……”另一副將提出異議。
若離胸中一緊，意識到前所未有的危機(jī)。
的確，封城是等死，不封，上面亦會派人來封，到時候說不定為了防止瘟疫四散，而將這城中百姓全數(shù)屠殺，或者一把火燒個干凈。
歷史上，這樣的例子還少嗎？在上位者為求自保，什么事做不出來的？
“城中現(xiàn)在有多少病患？”燕羽抿唇半晌，忽然問道。
“大約兩百人……”
“兩百人？我記得三日前去街巷探視時，不過五十人而已�！彼夹囊货�。
“照這樣的速度，不出一個月，潁州就要變成死城啊——”副將們議論紛紛。
“我決定了！”燕羽拳一握，椅背立刻深陷一塊。
“將軍？”
“將這府中變成醫(yī)館，把那兩百人接過來，防止疫情擴(kuò)散下去�！彼�(dāng)機(jī)立斷。
“如此甚好�！备睂儾挥傻命c(diǎn)頭稱是，“且能暫定民心�！�
“你們分頭行事，于今日天黑之前將那兩百人接過來�！毖嘤鹩袟l不紊地安排，“我這邊也立刻吩咐下人打掃，騰出地方，安置病患�！�
“可是將軍……”李鐵欲言又止。
“怎么？”
“公主……公主那邊……”
一語提醒了眾人。
對啊，病患都入住將軍府，定會影響皇帝的寶貝妹妹，誰也不能確定公主的安危是否無虞。
“那就請公主住到城外望月庵去。”只聽燕羽道：“再派人保護(hù)�！�
他要送她走？
若離再也忍不住，上前推門而入。
“不，我不走！”她脫口而出。
連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舍命留下，明知可能會被傳染，依舊無畏無懼，做到這個地步真的只是為了完成宮主所托？
不，更因?yàn)榱夹摹?br />
她從來不是一個會在危急關(guān)頭獨(dú)自逃命的人，就算四周都是敵人，她也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們覆滅而坐視不理。
父親生前曾對她說，人命比天大，這個教誨，她牢記終生。
“我要留下來！”她望著燕羽，堅(jiān)定地道。
她的出現(xiàn)，無疑把屋里的人都嚇了一跳，只怪之前過于耽溺討論里，誰也沒察覺她在偷聽。
“你要留下來？”燕羽瞪著她，逼近一步，“留下來干什么？你能干什么？”
“我可以幫忙照顧病人�！彼�，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
也是唯一讓良心能安的事。
“你是金枝玉葉之軀，沒跟慶安王爺回京城，皇上本就已怪罪于我，現(xiàn)在還讓你照顧病人？你以為我有幾個腦袋可砍？”燕羽厲聲喝道。
“我是你妻子，砍了你的腦袋，我一定陪葬！”她不知哪里來的勇氣，竟敢頂撞他的強(qiáng)勢氣魄。
“你死了沒關(guān)系！”燕羽真的被她激怒了，“可我的屬下呢？潁州的百姓呢？也要成為你的陪葬品嗎？”
“皇上沒你說的那么疼我！”若離覺得自己又要流淚了，“否則就不會把我嫁給你了！”
真的不疼愛嗎？她不知道。
她也不關(guān)心那對遙遠(yuǎn)高貴的兄妹，感情到底如何？此時此刻，她只顧著編造一個借口，留在他的身邊……
燕羽仿佛被她這句話震住，半晌沉默不語，憤怒似乎被內(nèi)疚與同情沖淡了。
“別這么說……”他的聲音變得溫柔，“皇上是很疼你的�！�
“讓我留下�！彼X中一片空白，只能重復(fù)要求著。
“公主，”他換了勸說口吻，“這個時候你不能發(fā)生意外，全城老百姓都祈盼著公主身體無恙，你是他們的精神支柱，倘若你也病了，他們會更加慌張的。”
“將軍既然知道這個道理，為何要親往民間探視？”若離完全不理他的鬼話，“要知道全城百姓都以你馬首是瞻，你若病了，潁州就要大亂了�！�
“你……”燕羽無可奈何，只覺得生平第一次遇到如此難纏的女子，勝過以往沙場上任何勁敵。
他還想再說些什么，卻忽然有種暈眩的感覺自體內(nèi)竄起，讓他猛然一個踉蹌。
“將軍——”一旁的李鐵一把扶住他，“小心�。 �
燕羽不語，涔涔的汗水從發(fā)間滴落，他臉色發(fā)白，覺得全身冷颼颼的。
“將軍，你怎么了？”李鐵發(fā)現(xiàn)他的不對勁，觸碰他身子的同時大叫了起來，“將軍，好燙啊——”
燙？
一時間，眾人臉色大變，齊聚上前。
“將軍，你可感到不適？”
誰都知道，熱，是瘟疫的前兆。
若離這瞬間亦失去了心跳，不祥的預(yù)感攥住了她的呼吸。
“將軍怎樣了？”
經(jīng)過一夜折騰，回到房中，只見慧益老尼迎上前急問。
若離搖搖頭，呆子般地坐到椅上。
昨夜，京城來的名醫(yī)替燕羽診治了半宿，她在窗下也守候了半宿。
沒人告訴她燕羽的真實(shí)病況，卻正因?yàn)槿绱耍趴梢源_定，他染上的一定是瘟疫。
否則喜訊早已傳來，何必隱瞞？
“這病真的沒救了？”若離低喃道，心中忐忑擔(dān)憂，完全不是偽裝。
原來她還良心未泯，面對敵人也能真心關(guān)懷……
“救是能救的，不過得冒點(diǎn)險�！币慌缘幕垡胬夏岷鋈贿t疑道。
“什么？”她回過神來，“師太，你有辦法？”
“貧尼那日在望月庵里，也瞧見過一個病人，雖然沒有上前為她把脈，但依照傳說的癥狀，與那日的觀察，倒讓貧尼想起從前遇到過類似的病狀……”
“真的？”若離眼睛一亮。
“說起來還是貧尼小時候的事情，那時生活在大山里，有一天村里人全病了，發(fā)熱腹瀉，難以治愈。聽長輩們說，恐怕是有人接觸過腐爛的尸身，以致傳染了怪病。”
“那后來呢？”全村人都患了病，兇多吉少吧？可眼前的慧益老尼卻活到了這把年紀(jì)……
“全村的人都以為在劫難逃，紛紛備好衣棺，打算在家里坐著等死，誰知卻有人誤打誤撞，奇跡一般復(fù)元了！”
“如何復(fù)元的？”
“那人以捕魚為生，因?yàn)槭懿涣瞬⊥�，打算食河豚自殺，誰料河豚沒把他毒死，反倒救了他性命。于是全村效仿，沒過多久，瘟疫便散去了�！�
“河豚？”莫非是個以毒攻毒的法子？
若離只覺得胸中驚喜，立刻起身，拔腿便往外走。
“公主去哪兒？”
“告訴大夫這個消息，讓他試試�！�
“且慢！”慧益一把攔住她，“河豚天性劇毒，食之危險，我們那時是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沒別的辦法，可這并不能保證就一定能救將軍的命啊！”
“可是……”
“再說，當(dāng)年貧尼家鄉(xiāng)的瘟疫只是與如今城中的病狀相似罷了，倘若并不一樣呢？”
一語讓若離怔住，邁開的步子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
“師太，這到底該怎么辦？”她左右為難，卻心有不甘。
不知道此事倒也罷了，如今有希望治愈的法子就擺在眼前，不讓她一試，心中只會如蚊咬噬，奇癢難安。
“公主，恕貧尼直言，倘若先找個病人試這方子，再給將軍用藥，如此方是兩全之計(jì)。”慧益道。
“這樣也好……”她點(diǎn)點(diǎn)頭，隨后卻又立刻搖頭，“不，不能這樣！”
“怎么？”
“燕羽最重視城中百姓，若他知道我用病人試藥，只怕會恨我入骨�！�
“公主還有別的法子？”慧益反問：“總不能讓將軍親自冒險吧？”
對，不能，萬萬不能。
可如今到哪里去找一個既非他關(guān)懷的城中百姓，又是瘟疫病人的人替他冒這一次險呢？
電光火石間，若離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
她瘋了嗎？這樣做值得嗎？如果只是為了報答宮主的大恩，犯得著這樣豁出性命嗎？
可她就是想做，甚至迫不及待地立刻要做……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竟只牽掛著他的安危，倘若他轉(zhuǎn)危為安，就算要她犧牲再多也值得。
她忽然澀笑，笑自己愚蠢。
一場戲罷了，她卻如此投入，仿佛真的成為了他的妻，深深愛上了他……
“公主，想什么呢？”慧益見她怔怔地不開口，著急地道。
“師太，替我準(zhǔn)備河豚吧�！币坏┫铝藳Q定，她便鎮(zhèn)定了下來。
此時此刻，她有一種蕭瑟風(fēng)中背水一戰(zhàn)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