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兵乓聲,夏媛希將柜臺上的算盤筆墨全掃到地板,筆筒、硯臺碎了,墨汁噴滿地,正在用膳的客人們紛紛擠到一旁,深怕被波及。
“小姐別生氣,我們先回府吧!”婢女好意在她耳邊低語。
沒想夏媛希一個巴掌甩出,婢女臉上多了幾道紅印。
“小小賤婢,什么時候輪到你作主?”
婢女驚恐跪地求饒,沒注意到地上的碎瓷,這一跪,瓷片刺進(jìn)膝蓋,轉(zhuǎn)眼裙擺染出一片殷紅。
晴蘭心頭揪起,“夏媛希”怎么會是這個樣子?
伙計想把人扶起來,但沒有主子發(fā)話,婢女死活不肯起身。
掌柜道:“請姑娘別為難下人,不是我不愿意騰位置,實(shí)在是……別說廂房了,鋪?zhàn)永锿獾奈恢靡捕冀倘擞啙M,挪不出來了!
“挪不挪得出是你的事,今兒個我非要吃上一頓不可。”夏媛希不讓步。
“姑娘,進(jìn)士游街是朝廷三年一度的盛事,廂房早在半個多月前就被訂光!
進(jìn)士游街有啥了不起?每三年一批進(jìn)士入朝,有幾個能混出名堂?有人官當(dāng)?shù)胶影l(fā)白,家人還得吞糠嚥菜,這種官不當(dāng)也罷。
“要不,明兒個我給姑娘留最好的廂房,上最好的茶水菜肴,權(quán)當(dāng)賠禮!
掌柜極有眼色,見對方穿著打扮,必是大戶人家的姑娘,這種人萬萬招惹不得,他們?yōu)樯嫑]日沒夜忙著,人家可是閑閑等著隨時上門找茬,一旦招惹,怕是后患無窮。
大家都覺得店家退讓至此,這姑娘該適可而止了。
但鬧都鬧了,沒達(dá)到目的她哪肯歇手,“當(dāng)我是乞丐嗎?一桌席面就想打發(fā)?今日不教我遂意,誰也甭想順心。來人,給我砸!”一聲令下,幾個小廝搶身上前,就要摔桌子。
晴蘭才要阻止,沒想有人比她更快一步。
“住手!
順著聲音望去,是穿著一月牙色長衫,濃眉飛揚(yáng)、英氣逼人的年輕男子,晴蘭頓時心頭一陣溫暖,那是夏晨希,是最疼愛自己的四哥哥。
見夏晨希走進(jìn)門,夏媛希恨恨的握緊拳頭,卻也同時換上一張嬌俏可人的笑臉,她依偎到他身邊,撒嬌道:“四哥哥,哪有人這樣做生意,他們好壞!
“這位少爺,實(shí)在是今天情況特殊,里里外外真的都沒座位了。”掌柜低眼順眉,盼著這位公子能講道理。
“既然沒座位,我們先回府。”夏晨希拉起妹妹就要往外走。
他心知,府里千方百計給妹妹抬舉名聲,倘若知道她這般作死,祖父定會勃然大怒。
妹妹是他從小寵到大的,他舍不得她挨罰。
“不要嘛,我今天就要知道百味樓的點(diǎn)心是不是虛有其名!
前幾天吳家辦宴會,席間大家說起百味樓的茶點(diǎn),一個個贊不絕口,聽說她沒嘗過,林家姑娘竟笑話她是鄉(xiāng)巴佬。
她最痛恨“鄉(xiāng)巴佬”三個字,她不是!從那之后,她再也不是!
“別鬧!毕某肯5吐暟矒帷
“我哪有鬧?是他們不講理!
晴蘭眉頭深鎖,她不知道哪里不對,但那人的行事作派一點(diǎn)都不“夏媛!。
祖母教導(dǎo)她,高門貴女笑不露齒、驕矜自持,外祖母教導(dǎo)她,為商首重圓融通達(dá),雖然兩人教導(dǎo)方式不同,但都同樣想教出一個自矜自持的大家閨秀。
然而看著對方,她有足夠理由懷疑夏媛希已經(jīng)不是夏媛希,如同夏晴蘭也不再是夏晴蘭。
掌柜發(fā)現(xiàn)晴蘭,連忙迎上前,“東家!
點(diǎn)點(diǎn)頭,她朝夏媛希走去,朗聲道:“不知本店何處不周到,令姑娘如此忿忿不平?”
晴蘭視線與四哥哥對上,她忍不住鼻酸,想起前世四哥哥為自己與父母親對峙時,他寧愿不要功名,也要為她的死討回公道,他看重自己勝于利祿功名呀!
看見晴蘭那刻,夏媛希臉色瞬間變得鐵青……她怎還活著?不可能的啊,她明明死了、死得透澈……
手顫身抖,后腦勺像被人揍一拳似的,麻痛感從脊背處一寸寸攀升,冷汗飆流,夏媛希嚇?biāo)懒恕?br />
晴蘭穿著鸚哥綠小襖,外罩珍珠色比甲,沒上妝但五官麗雅,膚色粉膩,分明是個十歲姑娘,那雙眼睛卻像看透世事般清亮剔透。
她美得亮眼、美得驚人,讓眾人的目光無法不聚焦在她身上。
直到現(xiàn)在大家才曉得百味樓的東家居然是個小姑娘,那得有多大的本事才能撐起這樣一間店?
晴蘭彎腰將跪在地上的婢女扶起。
宛兒原本不敢起身,然視線對上—時,不知道怎地心頭一緊,那雙眼睛好像過去、未生病前的小姐……
一時間,她忘記恐懼,隨著手臂上的力量慢慢站起。
晴蘭捏捏她的掌心,無聲安慰。
那是過去小姐經(jīng)常對她做的,宛兒心口更滿了,漲漲的、飽飽的,好像有什么說不出口的情緒在里頭膨脹。
夏媛希垂眉,飛快隱去眼底驚詫,回答晴蘭的話,“我命人訂位,人來了,掌柜卻說沒座位!
“是嗎?”晴蘭以眼光詢問,掌柜搖頭。
晴蘭道:“倘若訂位必定有單據(jù)為證,姑娘可否將訂位單子取出?”
啥?哪家茶樓訂位還給單據(jù)的?她當(dāng)然沒有。
下人回覆,百味樓訂位已滿,她才不信吶,不過是家小酒樓,生意當(dāng)真那么好?她甚至相信,就算滿座,一旦直到自己的身分,店家必會想方設(shè)法為自己騰出位置,卻沒想到對方會這么硬,這么不看情面。
“單據(jù)丟了!毕逆孪Rа赖。
一句話,惹來眾人嗤笑。
夏晨希明白,這擺明是自家妹妹尋釁。他拱手為禮,對晴蘭說:“我代妹妹向姑娘致歉。”
夏晨希和宛兒相同,不過是淡淡一眼卻心潮翻涌,那是不曾對任何人有過的感覺,他竟然想要親近她、探究她、了解她。
不因?yàn)樗昙o(jì)輕卻已是百味樓東家,不因?yàn)樗齼A國傾城有張絕美容顏,而是因?yàn)樗难凵,她讓他感覺……舒適美好。
沒來由地熟悉,沒來由地歡喜,沒來由地……他想與她建立交情。
晴蘭也想啊,想和四哥哥多處處,于是揚(yáng)聲相邀,“樓上廂房里,我正招待幾位朋友,如公子姑娘不嫌棄,要不要一道用膳?”
“末流商人哪有資格和我們同桌?想攀高枝嗎?作夢!”夏媛希不屑、厭惡也……緊張。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夏晴蘭為什么沒死?會不會和她一樣,是異地魂魄鉆入陌生軀體?
聽見此話,晴蘭怔愣,“夏媛希”看不起商人?她沒接受外祖母的教導(dǎo)?
擰眉,此時晴蘭相信了,她不是“夏媛!薄⒉皇亲约。
“末流商人?公子也這樣認(rèn)為嗎?”晴蘭望向夏晨希。
那眼神讓夏晨希呼吸一窒。
他常說小妹那雙兔子似的眼睛里,總帶著讓人無法招架的無辜,凡有所求時,任誰都不能拒絕,現(xiàn)在……很久不見的無辜眼神出現(xiàn)……
擰了擰眉,夏晨希道:“如果妹妹不愿意就先回府吧。”說完,他向晴蘭做出一個請的動作,“久聞百味樓的點(diǎn)心堪比御膳,今天厚顏叨擾了!
“公子請!鼻缣m領(lǐng)身前行。
見狀,夏媛希急忙跟上,她怎能讓兩人獨(dú)處?
盧予橙……夏晴蘭……
“夏媛!笔种冈谧老陆g成麻花,“她”絕對不是夏晴蘭,因?yàn)樽约翰攀,是承恩侯世子和清倌王柔兒生下的女兒?br />
曾經(jīng)她深惡痛絕,為什么同樣是承恩侯府的姑娘,在夏媛希享盡眾人寵愛的同時,她連吃飽飯都困難?她妒恨夏媛希,每天都詛咒她早點(diǎn)死掉,好讓爹爹接回自己。
然后,老天爺聽見她的痛苦。
同樣發(fā)高燒,夏媛希沒死,夏晴蘭卻病重,昏昏沉沉間,她看見王嬤嬤眼淚直流。
她想,王嬤嬤哭得那么難受,是不是代表自己沒救了?那刻她滿心怨慰,還沒等來好日子呢,她怎能死去?
但即使有再多怨恨,她還是死了,魂魄隨著一陣輕風(fēng)飄到夏媛希床邊,她看見昏迷不醒的夏媛希。
太醫(yī)、下人來來去去,有人專司熬藥,有人為她拭汗換衣……
不公平啊,同樣流著夏家的血液,待遇為何天差地別?
便是這點(diǎn)不甘心,讓她欺身上前,狠狠地凌辱夏媛希,她掐、她踹、她嘶咬、她用盡力氣,然后一個不小心……她進(jìn)入夏媛希的身體里。
再度清醒,她成為夏家嫡女,她終于得到心心念念的寵愛與富貴。
那么夏晴蘭身體里面的……會是夏媛希嗎?她們交換身子、交換命運(yùn)?如果是的話,她會不會正在想盡辦法奪回失去的一切?
這個想法太嚇人,夏媛希急忙搖頭否認(rèn)。
不可以,她不要失去,她是夏家嫡女,誰都不能否認(rèn)的嫡女!倏地,夏媛希望向夏晴蘭的目光中淬了毒。
晴蘭沒發(fā)現(xiàn),因?yàn)樗械淖⒁饬θ湓谙某肯I砩稀?br />
四哥哥進(jìn)國子監(jiān)唸書了吧,之后,他將一步步順利通過鄉(xiāng)試會試及殿試,成為祖父和父兄的助力,他將被分派到莆縣當(dāng)官。莆縣臨海,常有采珠人下海,四哥哥托人給她送回一匣子的圓潤珍珠。
許是親情牽系,晴蘭與夏晨希一見如故,幾句寒喧便聊了開來。
“夏公子可認(rèn)得今年的新科狀元?”房玉隨手挑個話題。
盧予橙對夏家人沒有好感,連親生骨血都不要的家族,不值得真心相待。
“不認(rèn)得,但他名頭響亮。”夏晨;卮稹
“怎嚒說?”房玉又問,她很想知道呢,讓橙哥哥喝醋的“大哥哥”是怎生模樣。
“記不記得兩年前,京城附近幾個州遭遇蝗災(zāi)?當(dāng)時出身商戶的賀巽捐糧二十萬石及地薯苗栽,助百姓度過劫難,圣旨下,皇帝破例讓他進(jìn)國子監(jiān)就學(xué)。”
“意思是,如今這狀元郎名頭是皇帝給的獎勵,而非真才實(shí)學(xué)?”房玉問。
“他捐糧換得入國子監(jiān)機(jī)舍,這種入學(xué)方式引得許多學(xué)子對他側(cè)目,更糟的是,他進(jìn)系學(xué)不久就得到先生看重,更讓同學(xué)心生不滿!毕某肯UZ氣持平的述說,并未偏袒哪一方。
這事晴蘭聽賀巽提過,常時她想,得有多強(qiáng)大的心理建設(shè),才能安然地在一群痛恨自己的同儕中求學(xué)。
“能進(jìn)國子監(jiān)的哪個不是天子驕子?人人出生富貴,從小眼睛長在頭頂上,自認(rèn)高人一等的他們,怎么甘心與末流商人同學(xué)?
“他的加入就像在鳳凰窩里丟進(jìn)一只野雞,所有人都覺得被諷刺了。大家聯(lián)手欺負(fù)賀巽,而他冷眼看待同儕的排擠與酸言酸語,從不予理會!
“后來呢?”房玉很好奇。
“又一次一群人圍在桌邊諷問他,舉子名頭地花幾石糧米交換?他沒生氣,卻道:‘敢不敢一筆?讓若我輸,立刻離開國子監(jiān)!按嗽捯怀觯瑖颖O(jiān)鼓噪起來,消息迅速傳出去,有人開出十二道題貼在墻上,長長的桌案,數(shù)十名想問他挑戰(zhàn)的監(jiān)生,紛紛搶好位子開始振筆疾書。
“他不慌不急,一派悠閑地尋個位置坐下。然而旁人一道題還沒寫完,他已經(jīng)寫完兩道,越到后來題目越難,大家雖好面子,卻也不得不棄筆。
“放棄的人越來越多,最后只剩顧書恩和席康生,他們是國子監(jiān)里成績最好的兩個。他們絞盡腦汁,不肯輕易認(rèn)輸,沒想到賀巽將所有題目寫完時,兩人才寫到第七篇,賀巽雖寫得飛快,卻也非搪塞敷衍,他的十二篇文章句句條例、偏偏精辟,從那之后,再也沒有人輕易挑釁。
晴蘭聽得雙眼發(fā)亮,這么精彩的故事,為什么他提都不提,是覺得沒什么大不了,還是覺得不光榮、不重要?
好強(qiáng)噢……她對他的崇拜更上一層樓。
“新科進(jìn)士來了。”
樓下的人揚(yáng)聲一喊,鞭炮聲此起彼落,房玉忙拉起晴蘭從窗口往下望。
夏媛希見狀冷笑不已,沒見過世面,不過是進(jìn)士游街又不是皇帝出巡,夏家旁支的阿貓阿狗今年就考上好幾個。
她雖然這么想,卻還是挪動腳步,慢慢走到窗邊。
沿街百姓圍觀,不少商家掛出炮竹,待進(jìn)士隊伍走近便燃上。
噼里啪啦,人聲、鑼鼓聲?聲聲熱鬧,再過不了多久,某某進(jìn)士在鋪?zhàn)永镔I過什么、吃過什么、用過什么……就會被眾人傳出。
三年一試,不過取仕一兩百名,大周學(xué)風(fēng)旺盛,家里凡是有幾個錢的,都相送孩子進(jìn)學(xué),由于僧多粥少競爭激烈,比起前朝,現(xiàn)在的進(jìn)士更難考。
不過今年的狀元,榜眼、探花郎,年紀(jì)真輕吶。
這代表什么?代表皇帝看膩了老家伙,想用一票能夠改革新政的少年郎、耳語在人群中流竄,到底是不是這樣沒人曉得,不過今年的新科進(jìn)士,年紀(jì)確實(shí)偏輕,尤其是高坐馬背上的狀元郎。
天!他不止年輕,那容貌簡直是天人吶。
這些耳語,賀巽全聽見了。這些話有一部分是真的,皇帝確實(shí)看膩那票老懷伙,但改革新政?沒有!
皇帝沉溺道術(shù),一下朝便關(guān)起門來聽道法、習(xí)煉丹,他相信自己會因此長命百歲,能在龍椅上坐千年萬年。
他無心朝政,文武百官越是勸諫他越厭煩,甚至下旨懲戒多話臣子,這作派,造就了皇子們的蠢蠢欲動。
皇上只是無心,并非愚蠢,怎會看不出皇子們的野心?
兩年前賀巽捐糧,替皇帝解決了燃眉之急,奉旨進(jìn)國子監(jiān)念書,皇帝常讓劉公公前往探望。
明里是皇帝關(guān)心,待賀巽分外不同,私底下……他進(jìn)出皇宮頻繁,替皇帝出過大小主意,辦好無數(shù)差事。
一次次的成效,讓那些認(rèn)定皇帝不務(wù)正業(yè)的臣子們啞口無言。
皇帝享受這份成就之余也越發(fā)倚重賀巽,他深信賀巽是上蒼送來的福星,好在自己修煉成仙的道路上鼎力相助。
因此賀巽未出仕,卻早已在皇帝跟前有舉足輕重的分量。
絲巾、帕子、鮮花紛紛落在賀巽身上,他不避不躲,抬眉挺胸,微揚(yáng)的嘴角透露他的歡欣。
行經(jīng)百味樓時,賀巽下意識舉目,二樓每個窗口都站了不少姑娘,但放眼望去,第一眼他便看見晴蘭,她笑得那樣美、那樣甜,那樣的教人歡悅。
一笑,他握緊拳頭放在嘴邊、翹起小指。
那是他們的約定,昨天他們勾勾小指約下今晚,晴蘭看見了,也握起拳頭、翹起小指。
一點(diǎn)頭,他和她的默契無人能及,然而目光流轉(zhuǎn)間,他看見……
是她,她也來了?賀巽的眉目瞬間變得柔軟,是她啊……
夏媛希臉頰緋紅,她確定賀巽在看的人是自己。
當(dāng)然啰,這種事沒什么好懷疑的,她琴棋書畫樣樣通,是人人敬仰的承恩侯府姑娘,她才貌無雙,凡是男人都該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他誰啊?爹娘說過的,她受的教養(yǎng)是為了嫁入皇家做準(zhǔn)備,不過一個狀元也敢高攀。
她這樣想著,但賀巽模樣長得太好,面如冠玉、俊朗無雙……任誰都會被這樣一個男人凝望都會害羞。
于是她垂下頭,紅了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