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雪下了車,將自行車往路邊牽,再一步一步把自己跟車子都往上坡推。
像她這種四體不勤的人到底為什么會想不開加入網球社?她邊推車邊嘲笑自己。
好吧,她承認她動機不純,是為了能見到學長。
平常都有學長罩著她,社團生活倒也不至于太難熬,但這次社團出游學長因為家教學生學測在即需要考前總復習,不能跟大家一起出發(fā),要今天晚上才會到。
學長,拜托你趕快出現,不然我可能在見到你之前就被操掛了。
好不容易脫離了差點讓她倒退;睾庸鹊纳掀侣罚缪┲匦伦献孕熊,在筆直平坦的鄉(xiāng)間小路上騎了起來,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
她方向感不是太好,天一黑,就更認不出路來。
晴雪一路順著大馬路騎,卻覺得越騎越陌生,怎么看都不像來時路,心一慌,剛剛還能勉強支持的體力便瞬間發(fā)出低電源警訊,每踩一次踏板都像要用盡全身力氣,淳樸的鄉(xiāng)間道路也沒看到店家或路人能問路,她勉強支撐到路邊的一個候車亭,下了車,拿出口袋里的手機想撥電話討救兵。
“不會吧……”看著怎么按都按不亮的螢幕,晴雪欲哭無淚。
她又找了自己衣服的口袋跟自行車的置物袋,確認自己身上連拿來打公共電話的一塊錢都沒有,這才絕望地癱坐上候車亭的木質長凳。
她真的累翻了,拚命跟著一群運動健將的車速真的很耗體力。事實上,她覺得自己能騎到回程才被甩掉已經很了不起了。
不管了,就在這里休息到體力恢復再說;學長不在,養(yǎng)足精神才能自救。
什么時候才會有人發(fā)現她迷路了呢?學長在的話,一定立刻就來找她……
晴雪將頭靠在候車亭的墻邊閉目養(yǎng)神,朦朧中只有一個念頭:
好想見你,學長……
似乎過了好一陣子,至于多久晴雪也不是很確定,一道聲音沖破迷霧進入她的意識:“小雪,醒醒,是我!
聲音好有臨場感,難道是思念學長過度的幻覺?
“小雪,你沒事吧?”
撫上她臉頰的大手好溫暖,那觸感太真實,讓她忍不住睜眼想一探究竟——
“學長!真的是你!”
不是幻覺,唐宇星擰得死緊的眉頭跟寫滿關切的黑眸,就在她眼前不到十公分的地方。
“沒受傷吧?有沒有哪里不舒服?”唐宇星仍不放心地瞅著她。
“只是騎車騎得太累又迷路而已!鼻缪┬呃⒌負u搖頭,隨即又笑開。
“謝謝你來找我,學長。”
見到她的笑容,唐宇星緊繃的面容才舒緩下來,拿她沒轍似地捏捏她粉頰。
“沒事就好!
“咳咳!焙蜍囃ね鈧鱽硪魂嚥桓始拍那搴韲德。“我說學妹,再怎么說也是我把你想見的人帶來的,你們能不能等我走了再放閃?”
晴雪這才發(fā)現筋肉人社長正跨坐在一臺三五機車上,一臉受不了地看著他們搖頭。
“也謝謝你,社長,不好意思給大家添麻煩了!鼻缪┱\心道謝。
“不用謝,我只是遵照你的意愿把人帶到,再加上被某人威脅!苯钊馊松玳L無奈地揉揉眼窩!斑@里沒我的事了吧?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碧朴钚菃咀〗钊馊松玳L準備發(fā)動機車的身影!跋敫憬柽@臺機車,不介意吧?”一手很故意地輕觸他胸口正中衣料的突起處。
“姓唐的,你真的很得寸進尺。”筋肉人啐了一聲,卻沒有反抗地下了機車!拔因T這臺自行車回去總行了吧?”說著走向晴雪腳旁的自行車。
“學長,你們到底在說什么?”晴雪被弄糊涂了。
“在說我們社長‘本人’多有義氣,愿意把機車留給我們,我們快向社長道謝。”唐宇星的笑有絲得意。
“對,‘我’有義氣到自己都快受不了!苯钊馊艘荒樧员┳詶墶!跋麓斡袡C會我一定要扮成一個壞一點的人!笨缟献孕熊,頭也不回地:“我先走了,兩位請自便!
“慢走!碧朴钚怯淇斓卮_認自行車騎遠后,便走向機車,拿過安全帽遞給她!拔覀円搽x開這里吧!
等晴雪戴好安全帽跨上后座,雙手乖乖地環(huán)緊他的腰,唐宇星便催動油門,在省道上奔馳了起來。
他們不久便騎進市區(qū),唐宇星卻沒往當年他們投宿的旅館而去,反倒一直騎過長長的市區(qū)。
“學長,我們要去哪里?”注意到街景又從熱鬧回歸為寂靜,晴雪疑惑問道。
“帶你去一個你很喜歡的地方!币彩撬肋h忘不了的地方。
他們迎著海風前進,最后拐進一條聞得到海潮味的小路,一直騎到路底,唐宇星停好機車,伸手取下自己與晴雪頭上的安全帽。
“我們到了!
海浪聲氣勢磅礴地在耳中回響,咸咸的海水味同時鉆入鼻腔,晴雪驚喜地轉身,看見月光下美麗的太平洋。
“是海耶,好漂亮!”她一向喜歡海洋,開心地就想往海邊跑去。
唐宇星及時拉住她的手不放。
“別亂跑,晚上海水冷!彼麪恐呱喜降,才不舍地放開手。
他大手殘留在她掌心的溫度,月牙海灣盡頭像耶誕彩燈的帶狀城鎮(zhèn)燈火,海面上隨著浪潮起伏的點點漁火,配上海浪撞在礫石岸上發(fā)出的喀啷喀啷聲,勾起她模糊的回憶。
好像……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應該在這里跟學長說。
是什么呢?
晴雪回頭看著唐宇星在月光下凝望大海的側臉,心中一道熟悉的念頭被觸動,迎著海風,她直覺地脫口而出:
“學長,你應該去海的另一邊,發(fā)揮你的聰明才智!
唐宇星心口一熱,他記得這句話。
當年的小雪也說過。
“為什么這樣想?”他沒回頭看她,只是繼續(xù)盯著夜色下的海洋。
過了快十年,她的想法沒有改變嗎?沒后悔過她曾經這么說?
他莫名地想知道答案。
“你那么優(yōu)秀,每學期都拿書卷獎,等你大學一畢業(yè),只要你丟個申請,國外的一堆名校一定捧著獎學金歡迎你入學!
她軟軟的聲音,卻一字一句穿越海風鏗鏘地傳來。
“等你拿到學位,國外有很多高薪的工作在等著你,比起留在國內念書工作,有效率多了!
她和他都心照不宣,所謂的效率指的是什么。
“誰跟你這么說的?”
現在想想,她當年的這個建議實在成熟到不像一個大一學生會說出來的話。
他忘了當年自己有沒有問過這個問題,就算有,他也忘了答案。
“我爸。我聽過他跟我哥說過類似的話!
原來如此。耿伯父是科技業(yè)的前輩,從現在的結果來看,這個建議確實中肯。
“你對我這么有信心?”
“那當然!你是T大怪物系里打敗眾怪物的魔獸之王不是嗎?”
唐宇星被她“真情流露”的贊美給逗笑!爸x謝你的贊美,我受寵若驚。”
她一直是他最忠實的支持者,時光沒有改變這件事。
這個認知讓他心情非常愉快。
若不是小雪當年這么推了他一把,他也許不敢作出國求學這種看似有錢人家孩子才作得起的奢侈大夢。
而,如果他沒有赴美求學,現在他和她之間不曉得會是怎樣?
大概……更加地不可能吧。
他不認為他能比現在更迅速地還完債務,若債務不解決,其他的人生追求對他而言都太遙遠。
“那你呢?如果我跟你哥都去美國了,你不想一起來嗎?”
他的聲音很平穩(wěn),只有他自己才感覺得到,極力想隱藏在浪潮聲下的在意。
“……我一定會很想念你們兩個的!睗曋,晴雪的聲音似乎有些愀然不樂!暗俏乙院笙胱叻g路線,很多學長姐都說出國不是必要的,留在臺灣念翻譯所,反而能更早建立自己在翻譯界的人脈!
“還有,我想一個人試著獨立。你跟哥哥都太保護我了,會寵壞我的。”
她知道自己有些內向,不太擅長人際關系間的應對,尤其是面對陌生人的時候。只是在家有父母兄長寵著她,來到社團又有學長罩她,所以她就算大部分時間躲在自己的舒適圈里也無妨。
但她不能總是活在他們的保護傘下吧!她也希望自己可以成為融入社會的一分子,至少不要成為一個只能關在家獨自作業(yè)的孤拐宅女,然后死了以后尸身還被養(yǎng)的貓咪吃掉之類的。
雖然,她明白自己一定會非常想念眼前這個愛捉弄她、卻總是把她的事放在心上的……學長。
唐宇星帶她在步道旁的石堤坐下,兩人靜靜看著潮起潮落,好一陣子,誰都沒再開口。
他發(fā)現自己此刻的心情,竟如此相似地與當年的心情重迭。
想要她在自己身邊,所以當年他總是費盡心機地把她留在視線范圍內,不讓其他人有機會發(fā)掘她的美好。
她的善體人意、她的溫柔從容,甚至是她傻傻好欺負的性子,是他在壓力重重的現實生活中珍貴的喘息之地。只要她在身邊,即使一句話都不說,只是靜靜地存在同一個空間里,他也能暫時放松下來,獲得重新面對生活的勇氣。
只是,當年的他,終于也走到了不得不割舍的岔路口。
留在臺灣,他可能一輩子都還不清家里的債務,一個毫無資本的青年,就算在校成績再好,未來就業(yè)后的薪資成長速度,也比不上他家債務利息增加的速度。
他沒辦法就這么看著辛苦還債而日漸蒼老的父親,一輩子陷在還債又欠債的無限貧窮回圈中。
當她說出這個建議的那一刻,唐宇星就明白她是對的。
當年,在這片海之前,他明白了兩件事:
第一,他必須去,即使那是一場豪賭。
第二,他想要她。他要成為給得起她幸福的男人,然后回來找她。
“好,我會去,然后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回來!
唐宇星伸手握住身旁她的小手,緊緊地十指交扣,跟當年許下同一個、只有他自己才明白有多慎重的承諾。
“我也會好好努力!鼻缪┪⑿φf道,因為他緊握的手,心跳開始不規(guī)則地加速。
是從這一刻開始的吧?她就是知道,從此之后,學長總是握著她的手不放。
牢牢握著,直到他不得不放手的那一天。
他沒說出口的話,是否隱藏在這雙交握的手里,而她以前從未察覺?
感受著陌生的心情騷動,晴雪心底有一顆冬眠已久的種子像是被喚醒,并迅速冒出芽來,從他掌心傳來的溫度,讓那株小芽放肆地滋長起來。
唐宇星回頭看她;今夜的月光像有魔力,讓她潮紅的臉蛋更添幾分嬌美,他克制不住,伸出另一只手撫上她唇邊的梨渦,然后是那兩片上揚的櫻唇……
好想吻她,雖然現在還不是時候,但他從進來的第一天就開始忍耐了……
他情難自制地靠近她,晴雪也因為他專注的凝視而動彈不得,終于,兩人的鼻尖相抵,對方的氣息放肆地在鼻腔中魅惑著神智,只要任何一方往前移動寸許,雙唇便會相遇——
“先生小姐,你們這么晚在這里干嘛?”
喝斥的男聲伴著手電筒的強光照來。
唐宇星先恢復視覺,看清楚站在面前的是身著制服的海巡人員,他不敢大意,將她護在懷里!拔覀冎皇窃诳匆咕。”
“冬天來看夜景?還是來接應走私的?跟我回分隊一趟再說!”
該來的攔路虎躲不掉,看來是要存心刁難了。
唐宇星也不驚慌,一手緩緩摸上頸上的項鏈,瞬間抽出胸口的天使鏈墜,海巡男尖叫一聲,連忙遮住眼睛痛呼:“把那個東西拿開!拿開!”
果然有效。
除了他跟小雪,這里的其他人似乎都怕這條項鏈,拿出來可以暫時鎮(zhèn)住他們一陣子——這是稍早他剛進到這個場景,跟筋肉人社長周旋時發(fā)現的事,“小雪,我們走!”他拉起她跑上步道,一邊跑一邊搜尋著出口。
奇怪,這附近可見的涼亭、觀景建筑都不像是出口,并沒有那種特殊的光芒。這次,出口會在哪里?
“你們兩個,別跑!”海巡男似乎恢復了視力,叫囂聲遠遠傳來。
“學長,他追過來了!”晴雪有些驚慌地握緊他的手。
唐宇星命令自己冷靜下來。
出口不在岸邊,難道是在……
“小雪,你相信我嗎?”唐宇星的眼神定定盯著遠方的一點,表情有點震驚。
喝罵的聲音越來越近,晴雪無暇多想,決定順從自己的直覺:“當然!
“好,數到三跟著我跑,無論如何絕對不要停下來。”唐宇星快速地吻了一下握在掌中的小手!巴莻方向,一、二、三,跑!”
兩人跑下海灘,往海浪拍岸的潮間處跑去。
“別怕,我們要跑到月光最亮的那里!”浪潮剛退的海灘上,有一塊區(qū)域異常地明亮,唐宇星腳下不停,想趁下一次浪打上來之前跑到那里。
出口的地方真的可以再奇怪一點!唐宇星忍不住在心里咒罵。
“啊!”晴雪一個蹌跌,還好唐宇星及時回身扶住她,眼看下一波比人還高的浪已近在眼前,細碎的浪花打在皮膚上傳來一陣冰涼,兩人搶進那一方明亮的區(qū)域——
浪重重打在礫石灘上,等潮水再次退去,海灘上已找不到任何發(fā)亮的區(qū)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