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到十五樓,杜玫兒照慣例按電鈴。因為她們沒有彼此的鑰匙。
“媽,”門一開,杜玫兒露出甜美的笑容,“看我買了什么?”
杜姨前來開門,今天有場與胡家傭人的聚會,大家都想要吃點新奇特別,偏偏苦尋不著。玫兒機靈,前些天下南部工作時,順手買了赫赫有名的冬瓜茶跟煙熏鹵味回來,滿足大家的口欲。
“真好!”杜姨開心極了,才幾年,她的頭發(fā)竟已近全白,臉上皺紋更多了,五十幾歲的人看起來卻像六七十般蒼老。
“不錯吧?這些夠你們吃的啦!”她往里頭走去,“媽,有缺什么,記得跟我說!
“沒有、沒有,我們快走吧!”回身拿了個小包包,杜姨就催著她出門。
自從胡家移居美國后,那棟大宅就空了下來,只請了王媽一星期打掃一次,一個月大掃一番,年底再徹底大掃除;而每個月次的大掃,老傭人們會齊聚在一起,一起掃除、一起聊天、一起話當年。
杜玫兒總會開車載母親前往。她知道母親一心懸念的都是胡家,她在那里住了十余年,情感深厚,她比誰都清楚。
“等一下你先下車,我再幫你拿東西進去!蹦嵌咽澄锾亓耍赣H拿不了。
“怎么可以?”一聽見她要進屋,杜姨的臉色丕變。“你不可以再進那里!”
杜玫兒瞥了她一眼,懶得講話。
“你知不知道你現(xiàn)在的身份不一樣?你要王媽張嬸看到你怎么喊?喊小姐?夫人?還是什么?”杜姨每次提起這個就是一陣煩憂,“都怪我當年不夠堅持,為什么讓你嫁?”
“不要再提這個話題了,我不喜歡。”杜玫兒深吸了一口氣,月事剛好來,身心都不舒爽。
“怎能不提?你看看,你和少爺才結婚不到一個月就怎么了?”杜姨緊瞥著眉心。這件事是她心里的痛。
胡常文要她把玫兒嫁給少爺當做報答。結果呢?胡家到了美國后,或許那兒土地大,見識多了,少爺發(fā)現(xiàn)玫兒配不上他,就再也沒回來了。
可憐玫兒這傻丫頭,還一度堅持說要等少爺。結果得到了什么?還不是傷心絕望!最糟糕的是,就連老爺、老夫人離世,少爺都沒有回來。
自從那場葬禮之后,玫兒就變了一個人,她離開胡家,恨起少爺。她斥責世界上怎么會有如此冷血無情的人!
身為玫兒的母親,沒有資格批評,只是自責。當初的婚禮,她應該反對到底,結果拖累了少爺,又誤了玫兒。
少爺連老夫人、老爺?shù)膯识Y都沒有回來,又怎么會把玫兒放在心上呢?
“我不想再提到他。媽,你不用再說了,”杜玫兒沒好氣地說,“這兩天我就會訴請離婚!比绻概畟z每次見面,就得提起他,那她愿意立刻和他切斷任何關系!
“怎么可以?什么時候輪到你能提離婚了?要提也是少爺提!”杜姨激動地駁斥。
“這是他的意思。”五年前的意思。
杜姨驚愕。少爺?shù)囊馑?少爺什么時候和玫兒聯(lián)絡?
抵達目的地,杜玫兒很猛地剎車,用力甩上車門,打開后車廂,搬出那箱沉甸甸的箱子,徑自往胡家大門走去。
幫母親把東西全搬進屋子后,她一刻也不想多待,每次看到胡家,那會想起過去那個愚蠢的自己。
回身要走,還是禁不住望向頹圮墻邊的老樹。
她跟胡紹寧的孽緣,就是在那老樹下展開的。那時的他好小好小,像個易碎的娃娃般,得要小心呵護。
而她就是呵護娃娃的人,從小到大,不離不棄。到頭來,她卻被娃娃拋棄了。
高中那段日子真的很美好,即使是他發(fā)病后的每一天,即使他未曾清醒,她都萬分珍惜。當時她會坐在床邊看著他的睡臉,輕聲跟他說話,希望她趕緊醒來。
他們一起挨著看天空,看當初相遇的那棵老樹。
杜玫兒不自禁地伸手撥動老樹的葉子,水珠兒宛如水晶珠一般四散,在陽光下閃耀著短暫的彩虹光芒。
“沒想到這棵樹壽命這么長。”
身后傳來低沉渾厚的嗓音,杜玫兒嚇了一跳,她從未在這附近遇見年輕的男性。
緩緩回頭,她看見一個頎長健壯的身形,戴著墨鏡,身上穿著緊身的T恤,展現(xiàn)出漂亮的胸肌線條;頭發(fā)有點長,旁分的瀏海微擋住眼鏡的一角,嘴角噙著一朵迷人的笑靨。
杜玫兒微訝,她不但沒在附近遇見過年輕男性,也沒遇見過這么帥的類型。
“嗯……你剛搬來?”她一向很健談。
“不,剛回來!蹦腥诵φf。她看不見他墨鏡下的雙眸帶著深深的懷念。
“剛回來?學成歸國嘍!”她只能想到這點,不過她認識附近的人家啊,怎么沒印象有這號帥哥!“我以前住這兒。你呢?”
杜玫兒將墨鏡往上一推,當成發(fā)箍,露出清秀的容貌,大方地伸出右手,想跟對方禮貌的交握。
男人的嘴咧得更開。他也伸出大掌,握上她小麥膚色的柔荑。
“我也住這兒!彼兆。缓缶o緊地加重力道。
咦?清明的雙眼一眨。她剛剛指的是胡家喔,可不是這燒毀的遺址,這男人意思是他也住這里?敢情還是她親戚不成!
而且,他為什么握得這樣緊?
“那個……我是說我住這棟,胡家!倍琶祪河米笫种赶蚝业奈葑,尷尬地想抽回手,“我打小住在這里,好像沒見過你?”
“我也住在胡家!蹦腥瞬⒉淮蛩闼砷_手,反而雙眼凝視著她,仿佛一刻都舍不得轉(zhuǎn)移開來。
這一刻,杜玫兒總算聽懂了。
瞠圓雙眼,她不可思議地打量著眼前的男人。
不可能……這決不可能!千萬別告訴她,他會是當年那個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該死家伙!
“好久不見了,玫兒!苯K于拿下墨鏡,露出那雙她永遠都不可能忘記的眼睛。
男人擁有深灰色的眉毛,深邃的雙眸,有些削瘦的輪廓,仔細瞧,就能夠發(fā)現(xiàn)包括那張漂亮的薄唇,到處都是她熟悉的五官!
下一秒,杜玫兒忽地抽回手,狠狠地甩了他兩巴掌。
這兩巴掌又急又猛,胡紹寧完全無法反應,但也沒有退卻,扎扎實實地承受耳刮子。
揮下巴掌后,杜玫兒右手難以克制地發(fā)起抖起。她把右手藏到身后,緊握成拳,不讓自己失控。
胡紹寧,該死的真的是他!
她恨恨地瞪著他,“剛剛那兩巴掌是為了你的不孝,為了爺爺奶奶打的!
“我欣然接受!彼B撫都沒撫上臉頰,仍直視著她。
“真沒想到你還活著!這么多年來,完全沒有你的消息,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彼Σ怀鰜恚牡椎那榫w翻涌著。
“我命韌,沒那么容易死!彼故菑娜菀詫,“而且我答應過某人,決不輕易放棄!
是啊,離開前他答應過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但是他現(xiàn)在站在這里跟她說這個,會不會太惡心了?
“我懶得理你!彼淅涞匕涯R戴回臉上,不想直視他的眼眸。
胡紹寧沒有須臾移開視線,從剛剛開始,就只是凝視著她。
玫兒變高了、蓄起長發(fā),扎成馬尾。
仔細看,她的容貌并沒有太大的變化,但味道跟氣質(zhì)已經(jīng)截然不同!
在他的印象中,玫兒是嬌小、瘦弱,臉色白皙又乖順的女孩;但現(xiàn)在站在他面前的,卻是個高挑、健康、手臂甚至有肌肉,膚色偏小麥色,看起來相當活躍的女性。
不變的是她益加甜美的臉龐,現(xiàn)在則多了成熟美。
今天的她穿得很夏天,高扎起的短馬尾、全白的連身細肩帶洋裝,襯著她小麥色的肌膚,大大的金色耳環(huán)垂掛著,再搭上白框眼鏡與一雙藍色的綁帶涼鞋,相當清新。
只是站在那老樹前,他立刻認出她來。
“我要走了!”她不想在他身邊多待一刻,邁開步伐就要離開。
“玫兒!”一伸手,胡紹寧抓住了她的手臂。
停下腳步,她冷冷地瞪著他,“玫兒是你叫的嗎?放開你的手!
“我有話想跟你說!彼⑽Ⅴ久,雖然早知道回來會是這樣的情況,但真的面對冷漠的她時,他還是心痛。
“我沒話跟你說,早在五年前就沒有了!”杜玫兒忍無可忍地低吼,用力甩開他的手。
她得快走!天,她要趕快離開這里!
她從沒有想到,會有再見到紹寧的一天!
他變得好健康,長得那么高,不再像過去那樣的瘦弱,而是有著肌肉、陽光般的男人。
杜玫兒情緒激動,她以為自己會有一整卡車的臟話、以為自己會再多說些什么斥責,可是……她看著他,竟然覺得好感動。
他還活著!感謝上蒼,他還活著。
即使后來,她做過無數(shù)次的噩夢,夢到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悄悄地撒手人寰,再怎么恨他,她卻還是帶著淚從夢中醒來。
她斷絕了與胡家的聯(lián)絡,所以只能猜、只能擔心,紹寧會不會真的等不到心,已經(jīng)離開人世?
偶爾想起,她會覺得他活該、那是他的報應,然后會抱著枕頭,莫名其妙哭到睡著。
久了,她就更不敢跟胡家聯(lián)絡,因為怕萬一噩夢成真,她反而無法承受。
而現(xiàn)在,胡紹寧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健康一如常人……她無法克制激動的情緒,他真的活得好好的。
“玫兒,你為什么沒有去訴請離婚?”
拉開車門的杜玫兒,顫抖著手,緊閉起雙眼。她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假裝沒聽見似的進入車內(nèi),她必須快點離開,否則眼眶里的淚水就要滑下來了!
“所以,你還是我的妻子!闭驹谲囃獾哪腥诉@么說著,并沒有阻止她的離去。
這句話讓杜玫兒停下動作。她簡直不敢相信,事到如今,他還有臉說出這種話?
降下車窗,她隔著兩公尺寬的距離,看著那個應該是他丈夫的男人。
“我丈夫已經(jīng)死了!彼蛔忠蛔值卣f著,怕他聽不清楚。
“是的,他死了。”胡紹寧竟提起微笑,那笑容溫柔到杜玫兒難以招架,“但是他為了你又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