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呻吟一聲,發(fā)現四肢動彈不得,仿佛變成別人的。
為什么這么暗?現在是晚上嗎?
她張開眼睛,視線所及只看得見天花板和一部分墻壁,粗糙的環(huán)境讓她吃了一驚。
“!”
好像有某個女人激動地叫了聲什么,她疲倦的閉上眼睛,無法做任何事。
“你們先出去吧,讓我單獨和她說話!币粋老婦人說話,音量不大卻充滿威嚴。
屋子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最后,門輕輕帶上,四周恢復了寂靜。
曹清葒深呼吸幾下,凝聚一下精力之后睜開眼。
她躺在一片木頭地板上。她謹慎地看看左右,可惜無法辨視出自己在哪里。
她的右邊是一個熊熊燃燒的壁爐,左邊跪著一個滿面皺紋的老婦人。
老婦人身上是一件黑色的布裙,花白的頭發(fā)梳成一個松松的髻,鼻尖微微鷹勾。
曹清葒看著她,腦中只想到一個詞:巫婆。
老婆婆看起來就像童話故事里描述的巫婆,卻不會給她陰森邪惡的感覺。相反的,在那雙層層疊疊的眼皮之下,她的目光無比柔和,也盛滿憂傷。
曹清葒又休息片刻,終于勉強撐著身體坐起來。
這是老舊的木屋,可能是阿富汗邊境的某個民宅。觸目所及并沒有任何文明用品,日光燈,電話,電視,角落的開放式廚房沒有水龍頭。
在物資缺乏的阿富汗邊境,這種原始的木屋并不少見。
“我的同伴呢?”她一出口才發(fā)現自己的喉嚨沙啞?赡苁且驗檫@樣,她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才這么陌生吧?
“你記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老婦人輕嘆一聲,柔和地望著她。
“最后一件事?”她一怔。
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個記憶──
刺人的陽光,灼熱的風,充滿沙子的空氣,接著是透胸的重重一擊。她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醒來,已經來到這里。
“是你救了我嗎?紅十字會的其他人呢?”她微啞地問,看向屋子里的其他角落。
自醒來之后,她一直有種違和感,偏偏又說不出哪里奇怪。
“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嗎?”老婦人昏老的雙眸中,流露出她無法理解的哀傷。
“當然。我叫曹清葒!彼植皇悄X袋受傷。
老婦緩緩搖頭。“不,你叫蕗琪瓦多!
“我叫曹清葒!彼m正老婦。
老婦搖搖頭,起身走向角落的一個柜子,取出一面鏡子,回來遞進她手中。
這面手持鏡竟然是整塊銅磨成的,鏡面都花掉了,看起來就歷史悠久。她莫名其妙地一看──
當!
銅鏡委地,她的腦子一片空白。
這是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用力摸自己的手,腳,身體胸膛,怎么可能?
她終于知道剛才的違和感是什么──她竟然變小了!
不只變小,甚至變成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你叫蕗琪,今年十一歲,是我的孫女。你今天下午到幻森林里玩,滑落到懸崖下,昏迷不醒,是我將你的魂魄引回來的。門外的那兩個人是你的父母,我的女兒和女婿!崩蠇D緩緩說著。
鏡子中,是一個黑發(fā)黑眸的外國人小女孩,真的不是她!
“為什么?你到底對我做了什么?你對我做了什么?”她死死抓著那個老婦的手腕,指甲釘進她腕中,聲色俱厲。
老婦潸然淚下。
最后,老婦人終于設法讓她安靜下來。
老婦解釋了許久,她只能像個小嬰兒一樣躺回地上,在火光中蜷成一團。
“……你是叫我以‘蕗琪’的身份活下去?”聽完老婆婆的一番話,她沙啞地開口!拔颐髅鞑皇鞘琪!你不能送我回去嗎?我想回我自己的身體去!
外婆嘆了口氣,輕撫她濃密的黑發(fā)。
“魔法并不是萬能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力量將你的魂魄引來,這是遠古之靈的旨意。如果你真的硬要回去,只怕你的魂魄和蕗琪的身體,都會受到無法逆轉的傷害!
現在想想,她醒來時,屋外那女人呼喚的名字就是“蕗琪”沒錯。她現在說的語言甚至不是英文或任何她學過的語言。
這是屬于“蕗琪”的記憶嗎?
她的喉嚨干啞,無法想像自己生活在一個陌生的時空里,用一個陌生的身體。
“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事呢?”驚懼的淚水終于流下來。
外婆緩緩搖頭,也沒有答案。
那天晚上,她哭了很久。
外婆只是不斷安撫她。即使她安慰自己只是因為自己擁有她孫女的身體,曹清葒依然對來到這世界上的第一份善意感激不已。
她無法想像她怎么會把自己搞成這樣!
她甚至不是醫(yī)生!她是領有合格執(zhí)照的藥師,她的男朋友才是醫(yī)生。如果一開始不陪他來參加阿富汗的義診,就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了。
她當時只是想,阿富汗聽起來雖然危險,大部分的義診團都會受到保護,而且這種地方又不是出國旅游有機會去的,就當一次特別的旅行好了。
早知道她就選擇去勒里西斯,沒事還可以觀賞一下那個臺灣嫁過去的傳奇!
這下子可好,從小到大眾星拱月的社交公主,突然變成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她還得從青春期重新開始!
太慘了!
“我會告訴所有人,你驚嚇過度失憶了,如果人家問你什么,你只要推說自己忘記了;可是你自己千萬要當心,外面的人對我們吉普賽人又愛又恨,你千萬不可讓人知道你的靈魂已經不是蕗琪!蓖馄鸥嬲]她。
“……你就這么理所當然地接受了你的孫女換了個人的事實嗎?”她忍不住問。
外婆輕撫她的臉頰,相似的憂傷閃過。
“遠古之靈的旨意并不總是容易理解。我有時會想,祂們?yōu)槭裁醋屛疑谝粋對魔法抗拒的年代,卻又讓我擁有一身魔法?或許我的人生有特殊使命吧!”外婆對她微笑!靶∨,你就是我的使命啊!”
那夜之后,曹清葒以著“蕗琪”的身份活了下來。
“蕗琪”,是紅色的意思,她最喜歡的顏色。她只能像自己的新名字一樣,努力活出最精采的生命。
十五歲的蕗琪蹲坐在壁爐旁,美麗的黑色大眼盯著她外婆瞧。
外婆取過一把不知名的藥末丟進大鐵鍋里,鐵鍋立時響起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外婆再取來一把紅色的粉末,往鍋子底下的爐火一丟。
轟──
“哇噢!”蕗琪敬畏地往后一閃。
外婆給她一個皺紋滿布的笑容,回頭拿一柄大湯杓開始攪動鍋內的湯。
她著迷地看著。鐵鍋飄出各種不同顏色的煙,奇幻難言。
最后,一個淡紅色的泡泡從鍋中升起,越來越大,“!钡囊宦暺屏眩兂梢淮{的水霧落回鍋內。
“成了。”外婆笑咪咪地舀起一杓湯,倒入一個小瓦瓶里,再用帶有符咒的小紅繩將瓦瓶口束好。
“這是什么?”她迫不及待地接過那個小瓦瓶打量。
“小心,別破壞封條,免得魔法消失──這是愛情符!蓖馄攀种胁煌,繼續(xù)舀湯制作其他瓶子。
“所以,要讓某個男人愛上自己,就讓他喝下里面的符水?”藥師的本能讓她萬分想把里頭的成分好好檢驗一下。
“沒錯!蓖馄判溥涞攸c頭,轉眼間做好了十二個小瓦瓶,每個瓦瓶的束線顏色不同,不知道跟功效有沒有關系。
“如果那個男人心里愛的是另一個女人,卻被買藥水的人偷下藥,那不是很不公平嗎?”蕗琪皺了皺鼻子。
外婆把湯杓放下,溫柔地看著她。
“魔法不是萬能的,它只是一個輔助的手段。這個愛情符是對萌芽初期、互有好感的男女最有效。有時受限于某些原因,男方或女方遲遲不敢向對方表白,這時愛情符就能推波助瀾。如果那個男人心中愛的是另外一個女人,那么他的愛和執(zhí)著最終會掙脫魔法的束縛!蓖馄派n老的食指點一下她的鼻尖。“這個世界上,最難束縛的,就是人心。
呵,她有一個很有智慧的外婆呢!蕗琪露齒一笑。
“而且,”外婆突然眨了眨狡猾的老眼!斑@個愛情符是最初階的符咒,不然每個客人拿到一帖就管用,我以后就沒生意了!
蕗琪仰頭大笑。
老天!她真愛這個老外婆。
所謂客人是指山下那些上來求診的鎮(zhèn)民。
蕗琪一家都是吉普賽人。
她和她“母親”一樣是典型的吉普賽美人──濃密的黑色長發(fā),野性的濃眉大眼,和白皙無瑕的皮膚。即使才十五歲,她的身材已日漸豐腴,即將變成一位冶艷動人的吉普賽女郎。
以前的曹清葒雖然和現在形貌大異,但也是個美女,所以她覺得老天爺在挑選她的新軀殼上沒有太虧待她。
吉普賽人是長年遷徙和流浪的民族,每到一個城鎮(zhèn),便以歌聲舞蹈等賣藝,或者占卜、草藥為生。由于貧窮的緣故,吉普賽人里不乏小偷或扒手,再加上他們四處遷移,一旦偷了東西,當地保安要抓人很不容易。因此,吉普賽人一直不是個受歡迎的族群。
那些鎮(zhèn)民雖然喜歡他們帶來的技藝、魔法和草藥,卻本能地對他們敬而遠之。
她家人在五年前經過這一片山林時,外婆突然間有所感應,決定停留下來──事后外婆說,或許那個感應就是要在一年后讓她復生──于是族群中幾個也不想再流浪的家庭,就跟著一起留下。
剛來之時,據說附近城鎮(zhèn)對于山林里聚居了一群吉普賽人頗有意見,好幾次有些年輕氣盛的男孩上來挑釁。不過她的族人盡量隱忍,以免鬧事被趕走,而外婆的巫醫(yī)之術確實治好了許多鎮(zhèn)民的頑疾,于是山下的人漸漸默許了他們的存在。
他們在山林的邊緣筑木屋而居,平時女人下山賣些手工藝品和草藥,男人則去鎮(zhèn)里接一些木工等零工,像她的父親波罕就是一個化腐朽為神奇的好木匠。
閑暇時他們自成一國,自行聚會、玩樂,不會下去和鎮(zhèn)里的人打交道。日子雖然過得清貧,卻自得其樂。
“蕗琪!”一道怒氣沖沖的人影殺了進來!澳阌衷谶@里偷懶?”
蕗琪對外婆翻個白眼,外婆輕笑,她才無奈地從地上站起來。
“媽……”
“媽什么媽?”她的娘親瑪菈兩手一叉腰!拔医心銕屯馄糯驋呶葑樱銙吡藳]有?”
“有啊!我一直在這里幫外婆做……做那個……那個!”她連忙指了下瓦瓶,表示自己真的很認真。
“那個?那個什么?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偷懶,好了!屋子里既然用不到你,我另外找事給你做!
蕗琪馬上苦著臉,趕快跟她外婆求救。
她以前就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要她做家事比叫她背十個化學公式更難。更何況,這里又沒有吸塵器、洗碗機那些東西,她哪會。
外婆輕咳一聲。“女兒,蕗琪身體才剛好……”
“什么‘剛好’?都已經四年了還‘剛好’?媽!你和波罕就是這樣寵她,才寵得她四年來連個碗都沒洗過!爆斍墮M眉豎目。
剛修完屋頂的波罕正要進來,一聽到自己的名字,馬上明智的轉頭再去找其他東西修。
蕗琪對父親怒目而視。真是不講義氣!
波罕迎上女兒的視線,討好的笑一笑,飛快出去。
“好啦,你要我做什么?”她郁悶地道。
“你外婆需要金銀花和赤藍菇,你到一哩外的草地去摘一些回來!蹦赣H將一個藤籃交給她!皠e拖太久,我們要趕在黃昏前回家,免得走到半路就天黑了!
“啊?我們今天不睡在外婆這里?”
“我們一家三口人,外婆哪里有地方讓我們睡?”瑪菈輕推她一下。“好了好了,快去快回!
“噢。”她無精打采地提著籃子出門。
“等一下!蹦赣H突然叫住她。
又怎么了?她回過頭。
“現在太陽正烈,也不知道披件斗篷,不怕中暑啊?”瑪菈撩起門后的紅色斗篷幫她披上,嘴里嘮嘮叨叨,動作卻佷溫柔。
蕗琪心里溫暖。
原來,所謂的“幸福美滿的家庭”,就是這樣子。
在她還是曹清葒的時候,她的家庭比現在富有一百倍,她的父親是上市公司總經理,母親是某個保養(yǎng)品牌的創(chuàng)始人。
她天生貌美如花,功課優(yōu)異,受女孩子嫉妒,男孩子歡迎。她的父母成功,家庭美滿,她從小就是個眾星拱月的公主,多少人羨慕那個擁有一切的曹清葒?
但她也是一個保母帶大的孩子。
她的父親永遠在外地出差,她的母親永遠在投資人和客戶之間周旋。其實她知道她的父母外面各自有情人,但是表面上他們還是維持一對神仙眷屬的形象。
他們一家三口的合照,每次上財經周刊的人物專訪,都是一幅絕美的圖畫。
成了蕗琪之后,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恩愛夫妻”──波罕和瑪菈擁有的連她父母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都沒有,但他們擁有彼此。
他們平時拌拌嘴,調調情,無論對對方多生氣,他們永遠會站在對方的身邊,一輩子相扶相持走下去。
原來這就是“親情”!
即使外婆知道她已經換了一個人,也沒有絲毫減少對她的愛。
他們一家人互相深愛,沒有任何條件。
失去所有外在的財富和光環(huán)之后,她卻找到了精神上的豐足。
她曾以為自己會痛恨被困在原始的年代,卻意外地發(fā)現,她過得很快樂。
上頭那個把她丟過來的家伙,其實待她不薄了。蕗琪愉快地哼著小曲,走在森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