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萸緊張到指尖發(fā)冷,擔慮不解的水眸一直看著霍戎,希望他能給她一些響應,即使只是一個眼神也好;但霍戎自始至終都緊盯著端木柏人,湛黑一片的眸子深沉得讓人讀不出思緒。
而端木柏人卻對他的注視惚若未覺,俊眸慵懶半垂,玩味似地將女兒的神態(tài)盡收眼底。
直至此時,茱萸才深刻體會到他人對爹爹的敬畏評論所為何來。
愚蠢的她竟還以為自己能瞞過精明的父親,沒想到父親卻早將一切全都看在眼里,甚至連她不知道的事都一清二楚。
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察覺的?保護欲極強的爹為什么能做到不動聲色?想到自己一直都毫無警覺地曝露在父親的監(jiān)視下,那份心機、那份城府,讓她背脊竄過一陣冷寒。
“我允許你進門不是讓你瞪我的,趁著我還耐得住性子,快說吧!倍四景厝寺貙⒁暰移向霍戎,徐緩輕松的語調和話中的冷狠警告,恍若出自不同人的口中。
望進那雙冰冷無情的眸子,霍戎清楚明白自己面對的是個可怕的對手,只要一不留神,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我確實是為主尋人而來,只不過找尋的是他失散多年的長女,為免橫生枝節(jié),才會有所隱瞞。”在那犀銳的審視下,霍戎依然能泰然無懼地直視響應!笆四昵八淮跬綂Z走,原以為兇多吉少早已死心,直到日前碰巧發(fā)現線索,主子才又激起希望派我前來追查!
即使是裝得再真的謊言也瞞不過他,霍戎不再費心欺瞞,但狀似坦言的敘述中,仍是將最主要的關鍵巧妙帶過。
至今他仍不愿透露王爺的身分,一方面是防止引起有心人的貪欲,一方面是為了保護自己。此人太奸詭,無法預料他會有什么后續(xù)舉動,斷了他能追上門的線索才是最保險的做法。
但端木柏人又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輕易被哄過的角色?
“怕我上門找碴嗎?”端木柏人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隱諱!澳莻玉鎖片若非王公貴族是擁有不起的,你又來自京城,唔……”
他刻意停頓,斜睇霍戎一眼,然后才又繼續(xù)說道──
“恭、誠兩位王爺只有獨子,前些日子我們還見過面,而謹王爺痛失長子是最近的事,我想,那應該就是妻子被殺的順王爺了,不是在十幾年前就聽說長女尸骨無存了嗎?他還真是不死心啊!彼偷托α似饋怼
那笑聲撩得霍戎心中的怒火猛然灼升。明明私下查到不少事,也已推論出結果,卻還玩著貓耍耗子的游戲,等著欣賞他的倉皇失措,這人未免也太過自信了!
不愿讓對方得逞,霍戎即使心頭震駭,仍強持從容鎮(zhèn)定,沒讓任何情緒顯露。剛剛那一番話,顯示了此人與京城貴族間的交情與熟識,但一個地方富紳為何有此能耐?他究竟是何方人物?
“父母對子女的疼愛與不舍是人之常情,只要有一絲希望,誰都不會輕易放棄!被羧挚此茖Χ四景厝嘶卦,實際上卻是想要激起茱萸尋親的念頭。這樣至少在她對他這個人認清死心時,他還有理由可以說服她回京。
看出他的心思,端木柏人俊眸微瞇。這小子膽子未免也太大了,在他面前竟還耍這種小伎倆?
“小草,你覺得生父那種鬼東西,值得讓你背棄我的養(yǎng)育之恩嗎?”他轉向茱萸問道。
看準他們一家三口在茱萸心中的重要性,端木柏人不但沒刻意回避,反而還大方地將抉擇權丟出去。此舉彰顯的不只是他的自信,更是想藉由茱萸的回應,給這個妄想奪走女兒的混小子一個打擊,讓他看清自己的勝算有多微渺。
這一夜發(fā)生的所有事,讓茱萸至今仍處于震驚狀態(tài),突然被問,腦袋一片昏沉的她完全答不出來,茫然的視線在爹與霍戎之間游移。
自從改名為端木茱萸,她就認定了爹娘,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有其它親人,她的家人只有他們,以及一個一點也不像弟弟的弟弟,如今卻突然冒出了另一個爹,而且還是京城里的王爺,根本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那他想要帶她走,是因為打算交差了事,還是真的喜歡上她?這個突然掠過的念頭讓她梗住了呼吸。
所有的跡象都顯示出他別有居心,和爹所說的完全不謀而合,但想起他深情凝視的眼神、想起他握著她的溫暖感觸,一切都是那么的真,那么的美好,教她要怎么懷疑他?
端木柏人的那句問話太銳利,逼得霍戎不得不看向她。
他該做的是用堅定的眼神鼓勵她眼他走,但當望進那雙詢問中帶著祈求的無助眸子,他的狡詐在這種緊要開頭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只能怔站原地,讓茱萸將她的彷徨驚慌烙進他心里,成為深刻的傷痕。
看到兩人視線交纏的模樣,女兒的沒用讓端木柏人暗嘖在心,他上前擋在兩人中間成了屏障,不讓女兒被蠱惑。
“突然要你下決定是太強人所難了點,我會給你時間考慮。”他對茱萸溫柔說完,轉向霍戎挑眉揚笑!皠e以為這是你的大好機會,這段時間我不會讓你接近她。煦兒──”他突然揚聲喊道。
霍戎正疑惑他喊的是誰,卻見一個俊秀的男孩推門走進,他才恍悟。方才的暗潮洶涌占走了他所有的專注與心力,他完全沒注意到外面還有人偷聽。
氣勢洶洶的端木煦一進房,就上前用力扯住他往外走,一邊怒目瞪視,一邊咬牙切齒說道:“交給我,我絕對不會讓他跟小草說到話!”
端木柏人滿意微笑。情敵相見分外眼紅,加上知道這人對小草做的一切,他相信兒子絕對不會辜負他的期望。
霍戎當然沒將高度只及胸口的小男孩放在眼里,但逞兇斗狠只會讓茱萸對他更加心寒,他只好毫不抵抗,任由這個小孩將他半扯半拉地粗魯帶離。
“你也回房歇息吧。”端木柏人看向茱萸笑道,面容仍是平靜慈愛,彷佛剛剛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爹……”單純的茱萸根本沒他那份深沉。她有好多話想問,還有好多事想說,她不能就這么回房。
“與其浪費無謂的心力來說服我,倒不如靜下心把事情想清楚!倍四景厝藫P手制止了她,而后淡淡勾笑!拔艺娴暮苓z慨你不是我的親生女兒,不然血緣一定可以為你染上一些狠邪,你的心腸就不會像現在這么軟。我知道你懂,也知道你看得透徹,要做出什么樣的決定就看你自己了。”他鼓勵似地按了下她的肩頭,轉身離開。
方才還充滿震驚言論的書房如今悄然一片,那些話現在全在她腦中纏繞。
茱萸以為爹爹會強硬地扭轉她的思想,但沒想到他卻是全數放手,這樣的開明及體諒反而讓她不知該如何是好。生與育的親情取舍,直一實或虛假的愛情面貌,全成了無解的難題,讓她幾乎無力招架。
為什么她不是爹娘親生的孩子?為什么她不是端木茱萸就好……她倏地掩面蹲下,不住顫抖的纖細身子顯得脆弱又無助。
◎ ◎ ◎
一夜無眠,等待結果的戚覺像是凌遲,霍戎反倒慶幸身旁有這個充滿敵意的小男孩陪伴。
時不時冒出幾句狂妄宣言加警告,還有那在熄燈黑暗中仍憤恨瞪著他的眼,讓他可以藉此分散心思,讓時間沒那么難熬。
越是深入接觸她的家人,他越不禁懷疑自己為何能獲得她的青睞。
有凡事掌控在手的成熟父親,有直率宣愛、霸道又得人疼的可愛弟弟,他們確有足夠的資格去擁有她。被這兩個卓越出眾的男人包圍,再加上無微不至的疼惜及呵護,她的眼界該是無人能及才是,但、她怎會看得上他?
只要一思及此,他就冷汗涔涔。她只是一時迷惑了吧?他毫無勝算,心機用盡的他根本毫無勝算。
他已做好了接受否決的準備,但苦候一夜,得到的結果卻出乎他預料──
“我要跟他走!
茱萸站在爹娘面前,哭到紅腫的雙眼無法遮掩,透露了她徹夜流淚的真相,足見她對家人的不舍,但強忍眼淚忍得身子顫抖的她,語里的堅定完全不容懷疑。
霍戎很少有說不出話的時候,他一直都是處心積慮的,就連陷入無可轉圜的劣勢,他仍不停止思索要如何逆轉。
但此時,他只能怔站原地,腦海里空白一片。得到以為根本不可能得到的應允,他卻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喜悅。
她肯跟他走?在一切都被揭穿之后,她竟還肯跟他走?她還沒看清嗎?天真的她仍以為他是真的愛著她嗎?愧疚擊中胸口,痛得他無法思考,更沒有足夠的自持再掛上掩飾情緒的面具。
“……小草?”韓珞頓時紅了眼眶。
她昨天才從丈夫口中得知這些事,對丈夫的隱瞞行徑都還沒氣消,沒想到今天就聽到女兒即將離開的消息。
“你先出去!倍四景厝丝匆膊豢椿羧忠谎,平靜下令,那張俊容不見怒意,失去溫度的語調卻冷得令人發(fā)寒。
幸好在爹娘的堅持下,端木煦被排除在這場會議之外,否則乍聞惡耗,他不知要鬧了個怎樣的天翻地覆了。
那句冷言將霍戎震懾的心神拉回了些,憶起自己的任務,他順從離開,走遠之后又隱藏自己的聲息,俏然回至窗下。
為了成功,他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偷聽這種小奸小惡根本就微不足道,他只是想了解他們打算怎么干預,以便預想防范對策,他并不是怕她被說服,絕不是!
強硬地將她那句不住在腦海回蕩的允諾抹去,霍戎要自己定下心神傾聽動靜。他不愿承認自己是怕茱萸改變主意,更不愿承認是擔心她被他們用養(yǎng)育之恩勒索得為難心傷,將一切動機全解釋成是狡詐對峙的手段。
因為若不如此,他根本不曉得該以什么樣的心態(tài)自處。
“小草,你是愛上他,還是想認祖歸宗?”端木柏人一開口就直接切進主題。
茱萸震了下,然后才緩緩開口──
“我永遠都是端木家的孩子!闭f出這句話,忍了許久的眼淚,終究還是落了下來。
這句話等于間接回答了爹的問題,她知道她讓爹娘失望了,他們不求回報地養(yǎng)育她十多年,她卻為了一個男人說走就走。
“你當然永遠是我們的孩子!币娝魷I,韓珞也跟著哭了,正要上前將她攬進懷里安慰,卻被丈夫拉在身旁。
“你難道沒看出來那個男人謊話連篇嗎?”端木柏人并未像茱萸預期中那般雷霆大怒,他的反應很冷靜,冷靜得令人費解!拔也徽J為你是這么愚笨的人。”
茱萸抬頭,泛著淚光的眼眸直視爹爹,那眼神是如此令人憐愛,卻又透著令人動容的奮不顧身。
“我知道,他隱瞞傷勢要我?guī)退蛱较,知道我身上已沒有可以利用的事物,態(tài)度就立刻轉為冷淡,甚至直接一走了之!睘榱俗尭赣H知道她真的明白,茱萸一反寡言,將她想通的事全都說出。“當他發(fā)現我就是他所找尋的對象,于是他回來迷惑我,怕被你們阻撓,想用私奔的方式直接帶我離開,我知道,我都知道……”話到語末,她開始哽咽。
窗外的霍戎聞言如遭雷擊,她說的話全成了大石狠狠擊向他。
他還以為涉世未深的她不懂得懷疑人,愛戀更使她盲目無法看清,結果她卻早將他的算計完全看在眼里?那她又為何答應跟他回去?
立刻有人代他問出了這個問題。
“那你為什么要跟他走?”心疼不已的韓珞好生氣,氣那個男人竟敢這樣利用她女兒!叭绻阆胍娔愕挠H生父親,爹娘帶你去就好了,你不用靠他,娘馬上叫爹趕他走!”
茱萸低下了頭,母親的疼愛讓她無顏面對。
“因為……我還是愛他。他讓我體會到什么是快樂,教會我什么是期待,雖然我知道他將我當成踏腳石,但如果他對我沒有一絲感情,他所表現出來的溫柔不會那么真……爹、娘,對不起,我辜負了您們的養(yǎng)育之恩……”勉強說到最后,她已是泣不成聲,屈膝就要跪下。
韓珞掙脫丈夫的手,趕緊將她攔住,緊緊將她擁進懷里,心疼低喊:“我不是氣你,我只怕你受傷啊……”
剛才霍戎聽到茱萸回答的震驚反應她看在眼里,她也相信他對茱萸是有感情的,但對一個急功近利的心機分子而言,感情能占多少分量?怕只怕茱萸的付出等不到回報,反而會被他的自私打擊得遍體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