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抬頭吞咽的舉止都讓他力氣耗竭到全身發(fā)冷,霍戎想保持清醒,但身體卻不允許,在陷入昏迷前,他只來得及再環(huán)視四周一眼。
仍是一片黑暗,讓人茫然無助的黑暗,倏地有簇明亮攫住了他的視線,雖只是一抹隱隱約約的光亮,卻如此溫暖,像是深沉無邊的絕望中唯一存在的希望。
她終于曉得要點火把了嗎……這是霍戎意識昏沉前最后閃過的念頭,在他還沒發(fā)現(xiàn)那是她的眸子時,他已閉眼沉沉睡去。
隨著清醒的次數(shù)及時間的增多,霍戎總算明白為什么四周會那么暗——
他所處的位置是山洞中,洞口還有天然橫生的枝葉遮蔽,而她總是入了夜才來,難怪他會覺得睜開眼或閉著眼都沒什么兩樣。
她像是刻意隱藏他的蹤跡,找了這個隱密的地點,只在為他換藥和審視傷口時才會點起燈籠,一旦換好藥,立刻將燈籠吹熄,周遭又陷入一片黑暗。
如此小心的舉止是因為要幫助他躲避追殺,還是另有隱情?她知道那群黑衣人的存在嗎?抑或只是純粹心軟才出手救人?
在難得的清醒時,霍戎不住推敲這些問題,但生性謹慎的他并未直接詢問,現(xiàn)在他傷重未愈,仍然相當(dāng)虛弱,沉睡的時間比清醒還長,不如先由她的反應(yīng)判斷,再來決定下一步該怎么走。
他有所戒慎,而她居然也就什么都沒問,若不是聽過她說話,他真會以為她是個啞女。
只有在她為他換藥時,他才得以借著微弱燈火端詳她的模樣,大約看得出她長相清秀姣美,年紀不大,但為他把脈、治傷的架勢又異常地熟練,不像一個年輕姑娘所應(yīng)擁有的絕佳醫(yī)術(shù)。
她充滿太多疑點,而他也不遑多讓,偏偏兩人誰也不想開口發(fā)問。
這樣的狀況雖然怪異,但他也就這么跟她耗著,F(xiàn)在的他只有束手就縛的分,揭開謎底對他并沒有任何好處,他甚至不排除她與黑衣人有關(guān)的可能。
救了他又如何?尚未探清動機前,她還是不值得信任。他寧可先保持原狀,等待體力恢復(fù)之后再作打算,也不想打草驚蛇讓她有所防備。
荒謬的是,明明是面貌都看不真切的兩個陌生人,卻又培養(yǎng)出一種詭異的默契,只要她踏進山洞他就會清醒,她也會知道他醒著,然后就是換藥、喂他吃東西,在他吃飽喝足后,他就徑自閉眼養(yǎng)神,而她完成任務(wù)離開,一切自然得好似天經(jīng)地義。
經(jīng)過多日的休養(yǎng),加上不斷地運行內(nèi)功幫助體力復(fù)原,雖然傷勢尚未痊愈,但他已可自行起身,并有足夠的力氣重新訓(xùn)練因傷而虛弱的肌理。
某日在他正忙著鍛煉時,外頭傳來的輕微腳步聲讓他猛然頓住。她一向只在夜間才來,會是黑衣人追到了這里嗎?
霍戎迅速退到巖壁的凹陷處,緊盯洞口的犀銳視線不曾稍瞬,將所有的力氣凝聚于右掌中,自忖現(xiàn)在還敵不過黑衣人,他只能以突擊制敵的方式取得生機。
當(dāng)來人撥開枝葉走入,即使背光讓人看不清面容,他也從那抹熟悉的形體認出是她,凝聚欲出的掌力硬生生撤下。
又不啞,就不會發(fā)個聲示意一下嗎?他差點打死了她!畢竟是他的救命恩人,這樣的千鈞一發(fā)讓霍戎頗感不悅。這段時間的相處他早已看出她會武,但不專精,他的奮力一搏她根本抵擋不了。
聽到她輕輕咦了聲,他將思緒斂回,悄然無聲地坐下,然后才開口說道:“我在這里!
茱萸還沒從他消失無蹤的驚詫中回神,山洞中又突然傳來聲響,嚇得她退了一大步。
“……哦!彼X得自己該回些話,卻又不知要說什么,慌亂之余她只發(fā)得出簡短的句子。
不想讓她知道他已可以行走,霍戎故意用挪坐的方式自凹陷處現(xiàn)身,制造了他仍行動不便的假像。在還未摸清她的來歷之前,他無法信任她,他的鍛煉都是背著她進行,她最多只知道他傷勢的痊愈狀況,并不曉得他的體力恢復(fù)到什么程度。
怕會擋到他,茱萸往旁讓開,自外映進的光亮轉(zhuǎn)為落在她的臉上。
雖然洞口的枝葉遮蔽了大半日光,但仍比夜晚明亮許多,這是霍戎第一次這么清楚地看見她——
在昏暗中顯得柔美的她,并未因清晰減少了妍媚,反而更映襯出她的細致,靈動的杏眸澄澈得像是不曾沾染人世間的塵埃,在粉嫩無瑕的麗容上閃耀著溫暖的光芒。
若不是她身上那有錢人家才穿得起的衣料說明了她也是個需要食衣住行的普通人,她的美、她的淡然、她對陌生人無私付出的關(guān)心與照顧,簡直像是不曾入世的林中仙子。
震懾于她的清靈,但她的清純也讓霍戎警戒多日的心情整個釋懷,憶起之前對她的諸多揣想,他更是有種想嗤笑自己多心的沖動。
她的身上嗅不到任何世故、防備的意味,簡直就像是親自送上獸口的天真小兔,相對于她,他簡直狡詐得像頭狐貍,這樣的她根本不足為懼。
既然他們之間的規(guī)律模式已被打破,也差不多該是他有所動作的時候了。
“你沒這么早過!辈凰埔酝3殖聊,霍戎徐緩開口。
他不曾和她聊過天,這突然的轉(zhuǎn)變讓茱萸先是有點怔住,然后才思索要怎么回答。
平常為了避開爹和小煦的注意,她都等到夜深人靜才偷偷帶著藥材和食物過來,今天難得他們都出門去了,所以她才放心在日間就來到這里。
但她要怎么解釋?先說因為顧慮到種種因素,所以她只能把他藏在山洞里,不敢?guī)丶遥?br />
再說因為最近村里常有外人出入,她爹已對陌生人極度防備,要是知道他還身受引人疑慮的刀傷,不想將禍端引進村子的爹很可能會當(dāng)場將他丟至荒郊野外任他自生自滅?
還是要說她爹和弟弟對她的保護欲極強,撇開他是陌生人不談,光是被小煦知道她救了個男人,就足以讓他對她亦步亦趨,逼她將整座山林列為禁地,一步也不讓她踏進?
說得太少怕他誤解她的家人冷血,但若要為爹和小煦的行為舉止做解釋,她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實在不擅長這方面的事,她只好挑了最簡短的說——
“……剛好有空!
從她真誠的眸光,他看得出她并沒說謊,但她言簡意賅的回復(fù)等于沒回答一樣。憶起遭遇追殺前他在某個鄰近村莊所碰到的軟釘子,霍戎表面不動聲色,眸色卻轉(zhuǎn)為深沉。
為主尋女的這趟任務(wù)并不曾張揚,尤其是與多年前的兇殺案有關(guān),在循線追查時他比平常更加小心行事。
他沒魯莽到拿著玉鎖片四處招搖,而是先以閑聊的方式取得確定的消息后,才會鎖定目標,或利誘、或威嚇,明確地追查下去。
偏偏那個村子里的人口風(fēng)緊得很,一看他是個外來客,熱絡(luò)有余,對他的問話卻都繞著圈子答。察覺到他們的防備,不想引起疑慮的他當(dāng)機立斷暫先打退堂鼓,轉(zhuǎn)由先從鄰村探查,卻在途中遇襲。
她不會也是那個村子里的人吧?看似純真極好套話,卻什么也套不出來。
“忙家里的事嗎?平常那么晚才出門,家里人不會說話?”將心中的疑慮隱藏得不露痕跡,霍戎隨口聊著,輕松熟稔的語氣彷佛他們是相識多年的朋友。
這是他累積經(jīng)驗所研究出來的技巧,循序漸進的問法會讓人心生防備,這種不按牌理出牌的閑聊方式,反而容易讓人不知不覺透露出關(guān)于自己的事。
爹和小煦當(dāng)然不會有意見,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茱萸答了,卻是習(xí)慣性地答在心里,對他只用搖頭回應(yīng),而后攫起他的手腕閉眼把脈。
這是在暗示她需要專注,要他別吵她嗎?霍戎挑起一眉。若在平常他會另謀計策,但現(xiàn)在他被困在這里,閑著沒事再多做嘗試也無妨。
“我在受傷前造訪過一個村子,村子后方有座華麗的莊園,你知道那里嗎?不曉得離這兒多遠?”丟出一些有關(guān)自己的事情來換取情報,也是他所學(xué)到另一種效果極佳的方式。
“……就在這座山腳下。”聽出他口中說的正是他們的村子,茱萸頓了下,才輕聲答道。
原來他就是那時村民所說的陌生人,在她救了他之后,又有幾名外地人踏進村子,看似來者不善,他的刀傷、那些人出現(xiàn)的時機,讓她不得不將他們聯(lián)想在一起。
“你被追殺?”對村子的責(zé)任感促使她開口。
“是,但我并不知他們的用意!彪[瞞只會造成猜疑,更何況他身上的刀傷不是一個善良百姓會受的傷,誠實回答才是上策。“他們也追到了這里?”從她那句問話里,他聽出些許端倪,也聽出她和那群人并不認識,對她的懷疑更是完全抹去。
“已經(jīng)離開!钡闯瞿切┤耸墙腥耍恢昧耸裁从嫴邔⑺麄凃(qū)離,村子的安寧無虞,她只疑惑他為何會惹來仇家。茱萸本來想問,但想到他剛剛的回答,她選擇了相信。
霍戎等著她追問,沒想到她卻開始靜靜地為他拆解紗布換藥,顯然是接受了他的說詞。不問來龍去脈?至少問問他和對方有過什么樣的交集才是人之常情吧?他說不知道,她也就這么信了?
他真不知該慶幸她的淡然,還是該為她太容易信任人感到憂心——察覺到這個陡生的念頭,霍戎一怔,然后為自己這怪異的反應(yīng)覺得可笑至極。
怎么?他不是早已習(xí)慣利用任何事物達到他所追求的目的嗎?她的單純可欺,將會是幫助他自那團結(jié)村子打探到消息的最佳利器,又有什么好遲疑的?
而現(xiàn)在的首要之務(wù),是先將她的來歷摸透,博得她的信任不是問題,要怎么引誘惜字如金的她吐露出他所需要的訊息,才是最艱巨的任務(wù)。
“很少有女子像你醫(yī)術(shù)如此高明,是家學(xué)淵源嗎?待在這個小村落有點太埋沒了些,不過若要離開家鄉(xiāng),多少會讓人舍棄不下,但我應(yīng)該慶幸吧?要不是如此,我這條命可能就救不活了……”
他沒咄咄逼人,與其說是在問她問題,反而還比較像是在閑聊。她大可置之不理,任由他徑自說去,但她卻一直感覺到他的胸膛隨著他的發(fā)言在她指腹下不住鼓動,大大地妨礙了她為他裹傷的速度。
不是沒和男人靠得這么近過,為了習(xí)醫(yī),她甚至看過、摸過男人的赤身露體,此時她卻不由自主地心浮氣躁了起來。
一直以來,他都鮮少說話,加上處于昏暗的環(huán)境,她總將心思專注在他的傷勢上頭,但今天四周太明亮,他醇厚的嗓音又不住在耳旁回蕩,讓她無法只將他當(dāng)成傷患,而是不斷地意識到他是個有血有肉的年輕男人。
他怎么突然轉(zhuǎn)性了?明明就和她一樣是個話少的人……茱萸忍不住抬頭,卻望進一雙充滿俊魅笑意的黑眸里,她的心猛然一頓,而后又急速跳動。
“在下霍戎!蹦请p黑眸里的笑意更濃郁了,散發(fā)出無與倫比的魅力。懂得善用長處早已成為他的天性,平時有所收斂的他,在必要時絕不會吝惜綻放。
茱萸別不開眼,既驚訝于他不同之前的沉默,又震懾于他在狼狽落拓之際仍能顯露出俊魅的神采。
失神間,她怔怔地、禮尚往來地說出了自個兒的名字——
“茱萸……端木茱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