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敘舊，其實大部分都是曹文儀在講。不過因為曹文儀的個性本來就熱鬧海派，跟誰都一下子就熟起來了，不愁會冷場沒話題。涂茹倒是度過了一個相當(dāng)愉快的下午。
好心情一直持續(xù)到晚上。耿于介深夜回家時，便看到涂茹坐在書房的地毯上，旁邊有個打開的防潮箱，她正在翻閱一些舊資料。
“在看什么？怎么坐在地上？”他一面解著領(lǐng)帶，一面走過去。
聞言，涂茹抬頭，盈盈淺笑相迎，耿于介覺得自己累了一天的身心，都好像被洗滌過一樣。
“啊，你回來了�！彼劾镩W爍愉悅的光芒。“我在翻以前的東西，我們高中時候的班刊，還有紀(jì)念冊�！�
“怎么突然想要翻這些？”他俯身吻了一下她頭頂心，順便也在她身旁坐下。
涂茹很自然地往后倚進(jìn)那寬厚的胸膛，舉起手上的紀(jì)念冊，給身后的他看�！拔医裉烊ベI書的時候，遇到一個高中同學(xué)。你看，就是這一個�！�
“哦？你們很熟嗎？”耿于介看了看，隨口問。
“不熟。不過今天聊得滿愉快的。她一直都很活潑、很會講話，以前在學(xué)校就是風(fēng)云人物，很多學(xué)妹都好崇拜她�！�
看著懷里妻子難得的興致高昂，耿于介忍不住也跟著嘴角微揚(yáng)。
“可是你比她漂亮�！彼核��！澳愀咧袝r，是不是也有很多學(xué)妹喜歡？”
“才沒有。”涂茹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拔沂亲畈黄鹧鄣哪欠N學(xué)生耶。”
“翻你以前的畢業(yè)照給我看，我?guī)湍汨b定。”耿于介要求。
看著那張清純秀氣的照片，耿于介的笑意更深了。
“你在笑我嗎？”涂茹一下子就不好意思了，她很敏感地把畢業(yè)紀(jì)念冊合上。
“怎么會呢？你想太多了�！�
說著，他開始親吻她小小的耳朵、細(xì)致的耳后、頸側(cè)。
“我還沒說完呀。她今天看到我，才聊沒幾句，馬上就猜中我們是相親結(jié)婚的，還說……”
訴說著的紅唇，被已經(jīng)不專心的丈夫占領(lǐng)。
書房里，很快重新落入寂靜。
雖然在一起時是如此這般的燕爾甜蜜，但相聚的時間實在不多，日子一天天過去，涂茹也就越來越少看到她的丈夫。
反而是曹文儀，這個莫名其妙出現(xiàn)的老同學(xué)，成了她最常聊天的對象。
“你老公到底在忙什么�。俊�
安靜的午后，書店里只有一個媽媽帶著兩個小朋友在選童書。曹文儀上身探出，干脆趴在柜臺上，和文文靜靜坐在旁邊的涂茹說話。
涂茹被這樣一問，只是抬眼望望，又低頭繼續(xù)翻雜志。
她的臉蛋圓潤了些，一襲淺灰色連身裙沒讓她顯出孕味，反而增添飄逸氣質(zhì)。秀氣的臉蛋上，有著超乎年齡的溫婉與優(yōu)雅，此刻又增添了將為人母的一股特殊風(fēng)情，讓人忍不住會想多看一眼。
若多看幾眼的話，便不難看出，她眉眼間的一抹輕愁。
曹文儀認(rèn)真端詳她半晌，等不到回答，忍不住又問：“你有沒有聽到我在問你？你老公最近還是很忙，老是放你獨守空閨，對不對？”
涂茹聽見了，她只是不想回答。帶著被冒犯的微微不悅，她繼續(xù)保持沉默。
“全世界都知道醫(yī)生很忙，不過忙成這樣也太夸張了。又不是跨國集團(tuán)的總裁，忙什么大事業(yè)�！辈芪膬x懶洋洋地趴在柜臺上，手指無聊地敲著桌面。
“他最近因為負(fù)責(zé)新院區(qū)的事情，常常跑中壢。”涂茹小聲辯解著。
“嘩，中壢！是不是開始夜不歸營了？”曹文儀犀利地問。
“沒辦法，院長是他大伯，要他多幫忙一點，也是應(yīng)該的�！�
“才怪。頂頭上司是自己親戚，不是應(yīng)該有特權(quán)可以打混摸魚嗎？”曹文儀接過旁邊年輕媽媽選好的書，開始結(jié)帳，一面還是繼續(xù)咒罵：“忙到一個禮拜好幾天不回家睡覺，拜托，這算什么老公啊，根本就是爛男人！”
涂茹不太好意思地看看那個瞠目結(jié)舌的媽媽，對方接過裝書的紙袋后，立刻拉著兩個小孩逃之天天。
“你不要老是這樣好不好……”
“沒辦法，我這人沒什么優(yōu)點，就是誠實而已，藏不住話�！辈芪膬x聳聳肩�！拔艺f真的，你老公那個長相，不要說是醫(yī)生了，就算是開垃圾車的，都會有女人跟在他后面跑。你真的一點都不擔(dān)心？”
涂茹微微皺起眉。曹文儀說中了她不愿正面承認(rèn)的隱痛。
“醫(yī)院里到處都是年輕漂亮的護(hù)士，又跟你老公朝夕相處。別罵我烏鴉嘴，可是，這出事情是遲早的事情吧，A片里面不是都這樣演的嗎？”
聽到這里，涂茹大吃一驚，連雜志都不看了，只是睜大眼睛瞪著曹文儀。
“你那什么表情，別跟我說你沒看過！第四臺隨便轉(zhuǎn)都有啊，如果沒有的話，我明天帶幾片來借你，看是要美洲歐洲還亞洲的，通通都有�！�
“你怎么會有那種東西？”涂茹大半天才擠出這句問話。
“還不就是我男朋友──”
得意洋洋的曹文儀一時不察，說了出來，卻在句尾硬生生咬住下唇，截斷了快要說完的話。
涂茹靜靜看著她，看她臉上從原本略帶譏嘲的飛揚(yáng)神采，一吋一吋那樣地黯淡下來，終至沉默。
從敘舊交談中，涂茹已經(jīng)知道，曹文儀的男友在年初的一場車禍中喪生。當(dāng)時，開車的是曹文儀。
雖然曹文儀自己也身受重傷，歷經(jīng)多次手術(shù)，頭發(fā)就是當(dāng)時剃光的；住院很長一段時間之后，總算從鬼門關(guān)里繞了一圈回來�？墒牵瓦B涂茹都能從她刻意輕描淡寫的簡單描述中感覺得出來，她已經(jīng)不再是以前的她了。
幾乎絕口不提以前的男友，卻在某些不經(jīng)意的時刻，會像這樣脫口而出。
“文儀……”
“不要用那種憐憫的眼光看我�！辈芪膬x舉手，做個抵抗的姿勢�！拔覜]事，就像你老是說你跟老公沒問題一樣。我跟你都只是自欺欺人，同病相憐�！�
“可是，我跟我先生真的沒什么問題。”涂茹雖然溫柔安靜，但堅持起來卻絲毫不讓步。
“哦？怎么說？”曹文儀扯起一邊嘴角，略歪著頭，有點流氣地問：“你倒是解釋看看，一個禮拜才見面一兩次，為什么能如此確定沒問題？你說說看啊。”
每次看她故意要裝出這種痞樣，涂茹就忍不住好氣又好笑。
該怎么解釋呢？耿于介真的越來越忙，忙到幾乎不見人影，兩人作息完全無法配合。
剛結(jié)婚時，她試圖要等耿于介回家吃晚餐，每天還要早起幫他準(zhǔn)備早點。事實證明，這對他們兩人都是一個大負(fù)擔(dān)。
晚餐時間，耿于介通常都在忙。要回家吃飯，就必須中斷自己的工作趕回來，常常匆忙吃完又要回醫(yī)院。涂茹心疼他趕來趕去，體貼地要他忙完再回家。然后，就變成她餓著肚子等到很晚很晚，又換成耿于介舍不得了。
而她從懷孕以來就嗜睡，早晨起來了，還會孕吐，累得臉色慘白；早餐做了，她自己卻一口都吃不下，耿于介自然不要她這么辛苦。
到后來，耿于介回家或早晨出門上班都不會吵醒她。體貼的他若太晚回來，甚至就躡足走進(jìn)房間看看她，親親她的臉蛋后，逕自到客房去睡。
“為什么不叫醒我？”她會微微抱怨。
“你需要睡眠，多休息一下�！惫⒂诮樯焓帜竽笏哪樀埃壑谐錆M溫柔寵溺笑意，讓涂茹就算想生氣，也不知道從何氣起。
他們的感情到底算是好，還是不好呢？
她對耿于介的依戀日漸加深，見不到他的時間里，都在思念�？墒鞘聦嵤�，她思念他的時間，比見到他的時間要多上許多許多。
眉眼間的輕愁又加深了，她嘆了一口氣。曹文儀在旁邊全都看在眼里。
“承認(rèn)吧。我就沒看過哪對新婚夫妻像這樣聚少離多，還堅持沒問題的�！辈芪膬x又敲敲桌面，試圖讓涂茹回神。“喂，別人是交往多年有感情基礎(chǔ)了才能這樣搞，你們是相親認(rèn)識的，還不太熟就結(jié)婚了，還敢放牛吃草，你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
涂茹略帶怨氣地瞄了直率到令人受不了的老同學(xué)一眼。
“干嘛這樣看我？我只是──”曹文儀說著，大剌剌的言論卻被打斷了，兩個中年男人推開書店的門進(jìn)來。
其中一個表明要借用洗手間，另一個則是施施然走到雜志區(qū)前面開始翻閱財經(jīng)雜志，還一面斜眼瞟著就坐在旁邊的涂茹。
被輕薄男人多看了幾眼之后，涂茹還算沉著，旁邊曹文儀已經(jīng)按捺不住。
只見她掄起拳頭，兩眼一瞪，就想從柜臺后面走出來，對那眼睛不太安分的男人發(fā)出點警告。
涂茹推她回去。“你不要出來，我沒事的�！�
“可是他……”
中年男人感覺到曹文儀的冷瞪，便縮到雜志架后面去了。
正當(dāng)涂茹松了一口氣時，她卻開始聞到一股異味，一縷白煙從雜志架另一邊開始緩緩飄起。
這次她來不及攔，忍無可忍的曹文儀順手抄起一本涂茹剛剛在看的雜志，卷成一卷，杏眼圓睜地走到雜志架旁邊。
啪！雜志卷重重拍上木架。
“先生！我們書店里面禁、煙！這里還有孕婦！你要抽煙的話，請你馬、上、滾、出、去！”
曹文儀大聲吼完之后，用雜志卷指著門口，惡狠狠瞪著那個縮頭縮腦的男人。
“不能抽就不能抽，叫什么叫嘛。”男人倒是沒有多說，悻悻然地離開了。他的同伴從洗手間出來，也被橫眉豎目的曹文儀給瞪了出去，還一臉莫名其妙。
“男人，都是蠢貨�！辈芪膬x呸了一聲。
“文儀，你──”涂茹伸手握住挺身保護(hù)她的同學(xué)手腕，有點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又要說我太沖動了�！辈芪膬x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沒辦法，我就是這種脾氣，哪天被人打死了也是活該，對吧？”
“別這樣說。”涂茹握緊那纖細(xì)得令人吃驚的手腕，深呼吸一口。
她其實一直很羨慕曹文儀這樣的人。
勇敢、堅強(qiáng)、充滿熱情和活力，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最可貴的是，從以前到現(xiàn)在都沒有改變，一如年少時的坦率，毫無保留。
毫無保留嗎？那么，那棒球帽低低的帽沿下，一雙有神的丹鳳眼中，為什么偶爾會流露令人困惑的陰郁？
她們都已經(jīng)長大，不再是高中時代那樣無憂無慮的少女。
“你看，要男人有屁用！真正有需要的時候，也只有女的朋友會在身邊�！辈芪膬x發(fā)著牢騷�！袄瞎轻t(yī)生有什么好，守活寡一樣。像剛剛那樣……”
“他也不可能時時刻刻跟著我呀�！背鲇诜瓷涞模咳氵�是忍不住為耿于介辯護(hù)。
是的，耿于介那么聰明、那么有能力，他是個會成就大事業(yè)的人，身為這種人的太太，唯一的位置，就是“賢內(nèi)助”。
她是嗎？她到底幫助了他什么？
涂茹的心情漸漸陷入了莫名的低落，她甚至沒有聽清楚曹文儀后來又咕噥了什么。
“你干嘛老是幫你老公講話啊，他對你又不好！你這個人就是軟柿子，連抱怨都不會！”最后，曹文儀很崩潰地說：“你這樣忍下去，有一天爆炸的時候，連你自己都會嚇?biāo)�，我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