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抓著抹布,擦拭著主人的地板,擦到一半,想到那個(gè)叫喚它名字,和它問好的人類,忍不住停下動作,怔怔的發(fā)起呆來。她說她會再來。
她還說她會帶飯來。
低著頭,它看著自己的腳,她拿來綁木棍的藤蔓還留著一片萎掉的葉子。
其實(shí),它的腳在骨頭接回去之后,已經(jīng)慢慢好了起來,外皮幾乎看不到傷痕了,只是骨頭還有些痛。
它應(yīng)該要把木棍拿掉了,但沒有妖怪注意到它的腳讓人接了起來,沒有妖怪在乎它到底怎么了,所以它讓藤蔓和木棍繼續(xù)留在腳上。
你不要亂跑,我明天會帶飯過來,你留在這里休息,等傷養(yǎng)好,再離開。
她輕軟的語音,悄悄回蕩在耳邊。
恍惚中,它彷佛能感覺得到她溫柔的觸碰。主人躺在床上熟睡著,他打呼的聲音,有若雷鳴一般,傳出了門,在洞穴里迥響著。瞪著那道通往主人房里的門,一個(gè)念頭突然閃過。它可以偷偷的跑上去,主人不會知道的,他每次睡覺,都要睡上好一陣子,它只要在主人醒過來前回來就好了。
這想法叫它心頭倏然一驚。
不行不行!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它會被痛毆一頓的!
可是,她說她會帶飯來耶。
想到那香噴噴的飯團(tuán),不自覺的,它舔著干澀的嘴,吞咽了一口口水。
沒關(guān)系的,就算被主人發(fā)現(xiàn),它也可以說是為了拿人類獻(xiàn)上的供品!
沒錯(cuò)沒錯(cuò)!就是這樣!
想到上頭吃飯的欲望,因?yàn)檎业搅死碛啥訌?qiáng)大,它偷偷的退出了這個(gè)較小的巖窟,鬼鬼祟祟的從隧道中溜到了通往供奉地的出口。
途中,它只在地下河川旁,遇見幾名正在洗衣服的小妖。
它畏畏縮縮的沿著墻角前進(jìn),盡量不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們沒有看它,沒有妖怪注意它。
好不容易通過了地下河,穿過了廚房、大廳,它已經(jīng)緊張的滿頭大汗,幾次想要打退堂鼓,卻因?yàn)轲囸I和渴望而繼續(xù)前進(jìn)。終于,它到了出口通道,一踏上那條黑暗的道路,它立刻拔腿狂奔。不一會兒,它沖到了洞口。還沒有正午,洞邊還有樹蔭,它探出頭去,她還沒有來,外頭空無一人。
今天,天氣有些陰。
云霧彌漫在山林里。
知道她以為它是迷路的妖怪,所以它不敢待在黑洞里,它爬出了洞,蹲縮在樹蔭下,等著。
不知怎地,總覺得時(shí)間過得好久。
天光似乎要等上大半天,才會移動一點(diǎn)點(diǎn)。
它坐立難安、萬分期盼的,朝著森林里不斷張望嗅聞。
為什么還沒來?為什么還沒來?
它等了又等,盼了又盼,甚至忍不住走進(jìn)森林好幾步,又害怕真的迷路而倒退回來。
她前幾天點(diǎn)燃的桃煙已完全消散無蹤,它若進(jìn)了森林,就真的會迷路了。
天上的云,飄來一朵,又再次飄走,然后又來一朵。
樹蔭一點(diǎn)一滴的移動,它難耐地在供奉地旁的樹蔭下打轉(zhuǎn)。烏云越聚越多了,天光漸漸暗淡了下來。左等右等,她卻一直沒出現(xiàn),它從站著繞來轉(zhuǎn)去,變成坐在地上,到最后已經(jīng)沮喪的垂下了頭。一滴雨,落下。
雨水,滴到了它腦袋上。
再一滴,又一滴。
它瞪著自己陰暗骯臟的腳爪。
我明天會帶飯過來。
她明明說過的。
雨水滴滴答答的落下,很快的,就將它變成了落湯雞。
冰冷的雨水,浸濕了它的毛發(fā),在它身上漫流著,一條又一條的骯臟水流,從它身上滑落,在它腳邊匯聚成一攤烏黑的泥水。
雖然看不到太陽,但它知道已經(jīng)正午了。
它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的,蹲縮在樹下。
人類,果然是不可信的。
它瞧著右腳上的木棍和藤蔓,憤恨的想著。
可惡的人類!雨聲淅瀝嘩啦的,彷佛在嘲笑它一般?蓯!它一把抓下那根木棍,氣憤得用力砸向前方的巨巖。木棍喀地一聲,斷成了兩截,掉到了地上。
巨巖,不動如山。
雨水繼續(xù)嘩啦嘩啦的下著。
對這個(gè)世界來說,它的憤怒一丁點(diǎn)也不重要。
它想跳上巨巖,對天空大聲吼叫,想嘶咬些什么、破壞些什么,發(fā)泄它的憤怒,卻還是不敢。
突然間,它頹喪了下來。
主人說得沒錯(cuò),它是個(gè)沒用的垃圾,到死都是。
她不來也不奇怪,它又丑又笨又沒用,還骯臟得要命。
可能,那個(gè)人類只是一時(shí)同情它吧,人類都是濫情又不守信的蠢蛋。
陰郁又沮喪的,它在雨中,在泥濘里,拖著腳步,往黑暗的洞穴走去。
終究,它也只有那里可以回去。
她在雨中走著。當(dāng)她穿越森林,來到供奉地時(shí),一眼就看到那個(gè)被雨水淋濕的身影!敢褂啊!挂娝袷且哌M(jìn)洞里,她吃了一驚,不禁出聲叫喚。
那彎著腰、駝著背的身影,停下了腳步。
她走進(jìn)了供奉地,擔(dān)心的問。
「你還好嗎?怎沒找個(gè)地方躲雨?」
緩緩的,他慢慢回過身來,一雙眼瞪得大大的,直勾勾的看著她。
他頭上蓬松的黑發(fā),全被雨水浸濕,貼在他臉上和身上。
「怎么了?是我啊,紫荊!顾龘P(yáng)起嘴角,將遮雨的斗笠抬高,瞧著他,微笑道:「因?yàn)橄掠炅耍晕掖┝怂蛞,你不認(rèn)得我了嗎?」
他的眼還是瞪得大大的,嘴巴還微微的張開著。
注意到他腳上的木棍不見了,她問:「你的木棍怎么了?壞了嗎?」
她蹲下來,檢查他的腳傷,卻發(fā)現(xiàn)他腳上的傷口已經(jīng)完全愈合。
妖怪的復(fù)原力果然很好。雖然如此,她還是有些不放心,伸手撫著他的腳骨,擔(dān)心的抬頭問:「你的腳還會痛嗎?」可一抬頭,她才發(fā)現(xiàn),他還是嘴巴開開,呆呆的看著她,雨水沖刷著他的頭臉,在他骯臟的臉上放肆漫流著。這小妖怪,看起來真是傻傻的。「夜影?」她好笑的再問:「你的腳還會痛嗎?」
他閉上了嘴,瞪著她。
「可以走嗎?」她再問。
他還是沒有回答,只是愣愣的。
瞧他看起來似乎狀況還好,她不再追問只是站了起來。
「算了,不痛就好,不過這樣不行,你會著涼的!棺锨G牽起他的手,「來,我?guī)闳(gè)好地方!
它嚇了一跳,直盯著身前這女人,和她柔軟的小手。
她就這樣自然而然的牽起了它的手,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它的骯臟和狼狽,只是牽握著它,帶著它走入森林里。
不由自主的,它任她牽握著手,呆呆的、有些笨拙的,跟著她往前走。
她的手好軟、好小,即使在雨中,仍有些微微的暖。
她牽著它,在雨中穿過了森林,走了一大段路,她不時(shí)會轉(zhuǎn)彎,再前行,不一會兒,它就再也看不見供奉地了。下雨之后,森林里更陰暗了。雖然還是白天,依然有些黑幽幽的。她吐出的溫?zé)釟庀,在雨中成了白煙,然后又迅速消散。它不知道她要帶它去哪里,卻不知怎地不覺得害怕。她白哲的小手,在陰暗下雨的森林里,看起來特別的顯眼,像盞微弱的燈火。
不自禁的,它稍微收緊了枯爪般的大手,輕輕的握著她,還不忘偷看她一眼,害怕她會因此而把手抽回去。
她像是沒有察覺,只是握著它的手,繼續(xù)領(lǐng)著它往前行。
悄悄的,它松了口氣,安心的在行進(jìn)中握著她的小手。
雖然雨一直在下,它卻覺得自己像是握著溫暖的微光似的,一點(diǎn)也不覺得冷。
一絲暖意,不斷的悄悄從她手心傳來。
豆大的淚珠,倏然涌上眼眶。
森林里,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只有她和它的腳步聲。
不知怎地,好希望雨不要停,希望這段路能一直走下去。
可是前方慢慢出現(xiàn)了亮光,它腳下也從潮濕泥濘的腐葉堆,慢慢變成了柔軟的青草。
她帶它走出了森林的最深處。怕她發(fā)現(xiàn)后,會討厭它,嫌棄它沒用,它匆匆擦掉了淚水。這里還在結(jié)界的范圍內(nèi),但沒有那么陰暗,地上有草,樹上也有藤蔓,然后它聞到了硫磺的味道。前方的林葉突然消失了一部分,露出了一小塊的天空。
雨還在下著,但空氣變得溫暖許多。
她在一處潺潺小溪旁,停下了腳步。
「到了。」她回過頭,對著它微笑,指著前面一洼泉水!改憧。」
泉水就在一塊大石頭旁邊,是從地下涌出的,雖然在雨中,依然冒著氤氳的白煙。涌出地表的溫泉,形成了一個(gè)天然的小池子,然后從另一邊較低洼的地方溢了出去,匯成一條小小的溪流。
「來,快下去泡一下,你放心,這水的溫度很剛好,不會讓你燙傷的!
那池泉水剛好被一旁大樹的葉子,給遮擋住了一半的天空,就算雨停了,陽光出現(xiàn),它在這一邊也不會被曬到。
它驚訝的看著她。
紫荊朝著他微笑,鼓勵(lì)他下水。
「放心,水不深,只到腰部那么高而已!
他遲疑了一下,低著頭,伸出腳爪,用指尖試探了下水溫。有點(diǎn)熱,但不會燙!笡]事的,不然泡腳就好,像這樣。」見他又不安的抬頭看自己,紫荊知道他害怕,便松開了他的手,神色自若的脫下了靴子,在大石頭邊坐了下來,把腳放到熱水中,還把背在背后的竹簍卸下,從中拿出兩個(gè)飯團(tuán),遞給了他一個(gè)之后,自己張嘴咬了手中的飯團(tuán)一口。
他抓著飯團(tuán),看起來仍有些不安,他看看她浸在水中的腳,再看看吃著飯團(tuán),對他微笑的她。
半晌后,他才跟著她蹲坐了下來,小心翼翼的把腳放到了熱水中。
剛開始,他看起來似乎有些吃驚,不過一旦確定了泉水一點(diǎn)也不燙之后,他就放松了下來,開始大口吃起他手中的飯團(tuán)。
紫荊開心的露出微笑,問:「很溫暖吧?」
他一邊吃,一邊朝著她點(diǎn)點(diǎn)頭。
狼吞虎咽的他,一下子就吃完了手中的飯團(tuán),她從竹簍里拿了另一個(gè)給他。
「放心,還有很多,你慢慢吃!
為了要裝多點(diǎn),她特別背了竹簍,在上面蓋了油布防水,而不是提竹籃上山,也幸好如此,否則下了雨,飯團(tuán)鐵定全部泡湯變稀飯。
雖然她這么說,他還是一口接著一口,吃得超快,活像怕被人搶食一樣。她沒有再多說什么,她知道他餓壞了,一時(shí)間,怕是改不了狼吞虎咽的習(xí)慣。雨仍在下著,但變小了些,綿綿密密的細(xì)雨,幾乎已經(jīng)像是用飄的一般落下。他吃了一顆又一顆的飯團(tuán),每次吃完,就會抬起頭來,用那大大的眼睛,流著口水,渴望的瞪著她看。
她拿給了他幾次,然后才發(fā)現(xiàn)他不敢自己動手拿。
紫荊懷疑他是害怕她生氣。
「沒關(guān)系,你可以自己拿啊,我做了很多呢!顾崎_竹簍上的油布,讓他看。「瞧。」
看到滿滿一簍的飯團(tuán),他瞪大了眼,口水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她笑了笑,「這些全是要給你的。我這幾天恐怕沒有辦法一直上來這里,所以多做了一些,最下層還有一些干糧,我沒來時(shí),你可以吃干糧擋一擋。」
這些全是要給它的?
它一臉不敢相信的看著她。
這個(gè)女人特別為它做的?還辛辛苦苦背上了山?還怕它餓著,特地準(zhǔn)備了干糧?
「來啊,你自己拿,別客氣!顾郎厝岬膶χ⑿Α
瞧著她,它喉頭一陣緊縮,眼眶不自覺地微微泛濕。在她的鼓勵(lì)下,怯怯的,它伸出手,從竹簍里抓出了一顆飯團(tuán),吃了起來。它已經(jīng)記不起來,自己有多久沒有吃飽了,更記不起來,上次有人特地為它做飯,是在何時(shí)。它早已完全想不起來,過去是否曾有人或妖,對它這么好。一顆心,像是被人緊緊抓住。
剎那間,忍不住淚流滿面。
它一邊吃,一邊哭,雨水、淚水、鼻水,一起在它臉上交錯(cuò)、融合。
紫荊假裝沒看到他顫動的肩膀、哭泣的臉頰,假裝沒聽到那聲聲嗚咽的啜泣。
這小妖怪,恐怕自己一個(gè)人迷路很久了,這陣子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吧?
她想,他需要好好發(fā)泄一下。
所以,她只是靜靜的坐在他身旁,泡著腳,吃著飯,一邊哼起了巫女教過她的優(yōu)閑小調(diào)。
他哭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平息下來,不過,當(dāng)然沒有忘記繼續(xù)吃飯。
雨水,叮叮咚咚的落在水面上。
瞧他似乎好一點(diǎn)了,一邊吃飯還一邊搔抓著因?yàn)楸挥炅軡,而黏貼在腦袋上的頭發(fā),她停下了哼唱,忍不住問:「很癢嗎?」
它愣了一愣,轉(zhuǎn)頭看她。
「你的頭啊!顾噶酥福枺骸改泐^發(fā)這樣黏在一起很不舒服吧?」眨巴著大眼,它吞下嘴里最后一口米飯,有些不好意思的縮回抓癢的手。
「是不是很癢?」她再問。它看看旁邊那還有好多飯團(tuán)的竹簍,吞咽了下口水!改阕剿,我?guī)湍阆聪搭^,好不好?」
洗頭?幫它?
這把它的注意力拉了回來,它都不記得上次自己洗澡或洗頭是什么時(shí)候的事了。
「你可以一邊吃飯,我一邊幫你洗。洗一洗,比較不會那么癢喔!
可以一邊吃喔?
洗不洗頭它其實(shí)是不介意的,但瞧她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
伸手抓握了第八顆飯團(tuán),它瞧了她一眼,遲疑了一下,然后乖乖的滑下大石頭,坐到了水中。
就像她所說的,水沒有很深,真的只到它腰部而已。
它一坐下去,身上的臟污就在水中擴(kuò)散開來,它周遭的泉水都變得有些污濁,幸好這是活水,臟水很快就從另一頭流了出去。
它回頭看她,只見這個(gè)人類女人再次露出了笑容。
「放心,不會弄痛你的!顾樕系男Γ恢醯,讓它心口卜通卜通的又跳快了好幾下。它轉(zhuǎn)回腦袋,慢慢哨食著手中的飯團(tuán)。泉水,好暖!改愕鹊揉浮!顾鹕,到附近摘了一些木僅和無患子回來,加了些水,在手心里揉碎,不一會兒,就揉出了濕滑的汁體,和許多白色的泡泡。
她將那能潤滑的汁液和泡泡抹到他頭上,揉搓他打結(jié)糾纏的濕發(fā)。
那是個(gè)浩大的工程。
他的發(fā)糾結(jié)在一起,沾到了許多臟污,甚至還有泥土、枯草、破布、油污,還有許多她說不出是什么的臟東西,有些還結(jié)成了一塊一塊的,但她捺著性子,慢慢將他纏在一起的長發(fā)解開,替他清洗干凈。
本來,她以為他會變得很不耐煩。
但他在這之中,卻只是乖乖的蹲坐在溫泉里,吃著手里的飯團(tuán)。
她用手指梳開他的發(fā),清洗著。
溫泉水很快就變臟了,怕他被雨淋得頭疼,她掬了一些溫?zé)岬乃,慢慢的淋在他發(fā)上。
他乖巧的,就像個(gè)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泡得暖了,還是因?yàn)樘珶o聊,吃完了手中的飯團(tuán)后,他在她幫他洗頭時(shí),開始清洗自己臟污的身體,很迅速就搓出了一層污垢。雨,慢慢停了下來。沒有多久,云開霧散。一道日光悄悄從云間灑落,像金色的簾幕一般。
雨停了之后,潺潺水流聲聽起來更清楚了,原本急急密密的雨聲,換成了水珠從草葉上滴落的聲音。
擔(dān)心他被陽光曬到,她一開始就挑了靠巖石的這一邊,這里的林葉沒有森林深處那般茂密,但過了正午,這塊位在西方的石頭,會遮住大部分的日光,提供能讓他容身的陰影。
她費(fèi)了一番功夫,替他清洗了至少好幾次,才將他糾結(jié)的黑發(fā)梳開洗得干干凈凈。
溫?zé)岬娜,隨著他的污垢被洗凈,也再次變得清澈。
紫荊盡力將他的黑發(fā)擰干,她很想替他擦干長發(fā),但沒有帶到布巾,只能作罷。
她放下那濕亮柔順的毛發(fā),柔聲開口。
「好了!
他轉(zhuǎn)過身來,有些不好意思的,怯怯的瞧著她,啞聲開口:「謝謝!惯@小妖怪不只洗了澡,還洗了臉,不過沒有洗得很干凈,他顯然還不是很擅長洗澡。她笑著伸出手,抹去他臉上一塊臟污!覆豢蜌!
瞧著這個(gè)溫柔的人類,它只覺得心口像是再一次的被某種東西抓住。
「為什么…」它沙啞的吐出人類的語音,有些不安又好奇的問:「妳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因?yàn)槲覀兪桥笥寻 !顾⑿,回答的毫不遲疑。
朋友?
是它耶,是眾妖唾棄、眾人追打的它耶?
它心頭有些怔怔,不敢相信的瞧著她,既渴望,又害怕的問。
「妳……妳真的愿意和我做…做朋友?」
「當(dāng)然啊。」她確定的點(diǎn)頭,臉上帶著美麗的笑容。
她回答的是如此確定。
剎那間,淚水差點(diǎn)再次飄飛出來。
「來,起來吧!
她笑著,朝它伸出手。它知道自己很沒用,可是還是忍不住抽泣了兩聲,才淚眼蒙眬的伸出自己丑陋的大手,放到她美麗白皙的小手上,讓她協(xié)助它爬上岸。雖然手長腳長的它,其實(shí)只要腳一跨,就能自己輕易上來。但它想要和她握手,想要握住這個(gè)替它療傷、煮飯給它吃、幫它洗頭,還愿意把它當(dāng)朋友的女人。
「好了,別哭了,好乖好乖!顾念^,安慰它!改悴灰獡(dān)心,等你傷好了,自然就可以回家了,下回記得小心點(diǎn)就好!
聽她這么說,上了岸的它,哭得更加厲害,淚水幾乎用噴的一樣,嘩啦落下。
「怎么啦?你還好吧?」看著眼前這雖然瘦巴巴,可就算蹲著,都快比她高,卻哭得像三歲孩童一樣的妖怪,她抬手抹去他的淚!冈趺椿厥拢艺f錯(cuò)什么了嗎?」
它干瘦的臉因?yàn)榭奁で梢粓F(tuán),抽抽噎噎、可憐兮兮的說。
「我……我沒有……我沒有家…」
「怎么會?」她驚訝的看著他。
「我不記得了…」它哽咽地看著她,用那粗啞的聲音,哭著道:「我想不起來了……想不起來了……」
黑幽幽的森林中,起了薄薄的霧。輕暖的日光,斜斜的灑落林中,映照著不知何年何月被吹倒的樹干,它倒伏在泉水旁,腐敗了一半,上頭長滿了青苔花草?粗嵌鬃谘矍暗难郑恢醯,紫荊從未想到,他沒有回家,竟是因?yàn)橄氩黄鸹丶业穆贰?br />
瞧著眼前這嚎啕大哭的妖怪,雖然明知之前并沒有這樣的先例,但她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沒關(guān)系,想不起來就算了!
她將斗笠戴到他頭上,安慰道:「你別哭了,雖然我不能帶你回家,但就算你傷好了,你還是可以待在這里的!
它愣了一下,睜著淚汪汪的大眼,看著她。
紫荊對著他說:「這里的法陣,有內(nèi)外兩層。內(nèi)層的法陣,就是里面的迷霧森林,外層的法陣,就是外面這邊的森林。迷霧森林里,無論人或妖或動物,進(jìn)去了,就出不來。外層森林里,動物能夠自由進(jìn)出,但妖怪和人還是會受到法陣的限制,只能進(jìn)來,卻出不去。」
紫荊將身上的蓑衣,脫下來給他披著,讓他不用害怕那金色的陽光,一邊道:「你可以在外層森林里生活,這里有水、有植物,還有動物,也有像這樣的巖穴可以讓你生活,你可以住在這里!棺锨G越想越覺得這樣是可行的。她伸出食指,對他強(qiáng)調(diào):「不過你一定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那么我之后上山,都會帶你的飯菜一起上來!
聽到她會帶「飯菜」來,它將眼睛瞪得更大。
它咽了下口水,問:「什么事?」
她認(rèn)真的看著他,「如果我超過一個(gè)月沒來……」
說到這,她停了一下,問:「你知道什么是『一個(gè)月』嗎?」
「。俊顾彀烷_開的看著她,一臉傻愣。
她笑了笑,「太陽下山后,月亮?xí)惶焯熳儓A,再一天天變得又細(xì)又彎,再次滿月時(shí),就是已經(jīng)過了一個(gè)月,懂嗎?」
月亮?它記得,晚上會在天上發(fā)亮的那個(gè)。
它閉上嘴巴,點(diǎn)點(diǎn)頭。
紫荊握住它的手說:「如果我一個(gè)月沒來,那就表示我死了,到時(shí)候你要立刻離開這里,不要回頭,也不要接近山下的村子,和上山來的人!
它遲疑了一下,張開嘴嘎聲道:「但……我走不出去!
「我會教你的!棺锨G微微一笑,「你能答應(yīng)我這件事嗎?」就算她肯教它認(rèn)路,它也不敢離開這里,但它同樣不敢告訴她,它是從洞里來的。人類很短命,總是一下子就死了。
她若死了,就不會知道它有沒有照做。
說謊,對它本來就不是難事。
所以,它看著眼前的女人,毫不遲疑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它的承諾,讓她再次漾出了一抹笑。
她的笑靨,如春風(fēng)。
不自覺的,它也咧開了嘴。
然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對她笑。
它已經(jīng)很久沒有笑過,咧嘴的同時(shí),牽動臉部一些許久未曾使用過的肌肉,它們很僵硬,它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很難看,說不定還滿可怕的。
擔(dān)心嚇到她,它迅速的想斂起臉上的笑,可她卻再次伸手撫摸它的臉。
「嘿…」
輕輕的撫著它粗糙堅(jiān)硬的臉,彷佛知道它的窘迫和害怕,她柔聲開口。
「沒關(guān)系的,你可以笑!顾宄喝缛难,溫柔的映著丑陋的它。胸中的心,像是被她暖嫩的手給包覆住。淚水,迅速模糊了視線。它對著她,再一次,笨拙的牽動嘴角。
微笑。
那是一個(gè)很僵硬的笑。
他的笑,丑丑的,有些扭曲、僵硬,卻莫名觸動了她。
想到他的笑,心口莫名隱隱抽疼著。
很久以前,他一定也懂得該如何笑,只是不小心遺忘了該怎么做。
但他的笑,很真。
或許她不該讓他留在森林中,但他受了傷,無處可去。
而她,需要朋友。
她狠不下心趕他走,她也不認(rèn)為他有能力破壞法陣,更不用說會跑進(jìn)供奉地的洞里了。他若會進(jìn)去,早就在下雨時(shí),進(jìn)去洞里躲雨了,但他沒有,他想必也知道要避開那個(gè)通往黑暗深淵的洞穴。
那么,還有什么原因不能讓他留下來呢?
從來沒有人在法陣?yán)镳B(yǎng)妖怪,養(yǎng)精靈的倒是有聽說過幾個(gè),但精靈和妖怪,原來就是同樣的東西。她知道這是借口,但她真的感覺不到他的惡意。從一開始到現(xiàn)在,她從他身上感覺到的,都是害怕和恐懼,還有迷惘。他迷失了自己,所以才會想不起來要怎么回家,到處游蕩。
妖怪的生命很長,她懷疑他在這世上游蕩了多久,又曾遇到過什么樣的事?他身上有許多舊傷疤,就算是以妖怪來說,那些傷疤也太多太可怖了。
也許,她這個(gè)決定是錯(cuò)的,但她相信!她想要相信——人和妖怪,其實(shí)還是有和平相處的可能性。
就從交朋友開始吧。
她微笑,一邊伸手替他抹去淚水。
風(fēng)吹得綠葉沙沙作響,像在竊竊低語一般。
看著眼前這個(gè)人類女人,它知道,它會用僅有的一切交換,只為看到她對它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