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瞇著惺忪的眼瞥看他，他已坐上茶兒，神情若有所思，模樣不像是剛回家，像是坐了好一會兒，也就是說，他極有可能看著她橫躺在沙發(fā)上打噸并且翻落地板？
“你在那里坐多久了？”她打直坐好，下意識摸了摸頭發(fā)和領(lǐng)口，幸好扣子并無松脫。她不介意頭發(fā)亂了些，在他面前她向來我行我素，絲毫不扭捏，但這并不代表她不把他當(dāng)男人看待。
“大概有十分鐘了�！彼纯幢怼�
“十分鐘？為什么不把我叫醒？”她大惑不解。
“看你睡得很熟，想讓你多睡一會兒，剛才發(fā)了一下呆，沒注意到你掉下沙發(fā)。”
“哎呀！可是這樣我回家就晚了，你應(yīng)該叫醒我。糟！都十二點了�！�
她跳起來，穿上室內(nèi)托鞋，“你餓了吧？我今天帶了一份墨魚面回來，微波一下就可以吃了�！�
“先別忙！”他拉住她的手，她回過頭，睜大眼等待著。
他立刻松手，少有的慎重，“是這樣的，我剛才想了想，你每天這樣也不是辦法，這么晚回去，如果就讓你一個女人在外頭，我不放心，如果由我開車送你回去，再回來，時間浪費了，我的體力耗損也不小，似乎不是很妥當(dāng)。所以，我想了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如果你同意，明天就開始執(zhí)行吧！”
她過濾了一下他的話，聳聳肩：“不太懂�！彼徽J(rèn)為他會大發(fā)善心讓她拍拍屁股走人，這個家少了他們?nèi)魏我环骄蜁⒖烫健?br />
“你——搬過來吧！”他語出驚人，語氣平常，“你那邊的公寓就退租吧！這里房間多，隨你愛住哪一間，不用白不用，反正短時間之內(nèi)他們夫妻倆也不會回來，這樣你也少了一項費用負(fù)擔(dān)，晚上也不必急著趕回去，你說好不好？”
她呆了呆，什么話也沒說。陳紹凡緊盯著她，和小男生企盼她答應(yīng)某件事時的神情極為相似，眼眸里有某種讓人不能立刻拒絕的清澄單純，但這是件她從未想象過的事，就這樣沒頭沒腦地隨口應(yīng)承，似乎不太象話，更何況，他們相識不到三個月啊！
她沉默地移開目光，走到餐桌房，將那盤冷卻的墨魚意大利面放進微波爐加熱，筷子擺好，拉了張椅子坐下，對他道：“過來把面吃了，挺好吃的，下次搞不好我可以帶懷石料理回來，你吃過嗎？”
他不置可否，在一旁順從地坐下�！澳阌羞@么多同學(xué)會可以參加嗎？
三不五時吃上一頓好的�！�
“這你不用管，吃就是了。”她托著腮答，“我找到工作了，下個月就可以寬松點了，暑假暫時就帶著小鬼上班，你不用擔(dān)心白天他的去處�！�
他靜默片刻，認(rèn)真吃了半盤黑呼呼的面條后說：“那么你在擔(dān)心什么？”
“什么？”
“我是說，”他喝了口水，用紙巾揩去一嘴黑墨�！拔沂钦f，你不肯干脆地答應(yīng)，是不是在擔(dān)心什么？”
“我沒說我擔(dān)心��！”她低下頭，開始啃著指甲。
“那就是答應(yīng)了？”他緊迫不舍，“那你什么時候搬過來？我請一天假替你搬�！�
“我……我沒答應(yīng)啊！”
“為什么？”
她轉(zhuǎn)過臉看住他，對他的熱切起了迷惑，指甲咬得更起勁。他被她圓睜睜的眼審視得不是滋味起來，俯首繼續(xù)吃面，不再咄咄逼人。
怪異地安靜了一陣子，他忽然又延續(xù)話題，“其實你不必?fù)?dān)心，住在這里，你安全得很，就跟你現(xiàn)在住的地方一樣，沒有人會騷擾你�！�
“什么意思？”
他清空盤子，放下筷子，拭凈唇邊的烏漬，與她面對面，握住她的手，將她的兩只手包覆在掌心，煞有其事的問：“你現(xiàn)在有任何感覺嗎？”
“……”
他的手掌暖而粗糙，硬實有力，她未曾被這樣一雙大手掌握過；從有記憶起，她就很少被牽持過，她總是一個人走著各種路、各種橋，縱使跌跌撞撞，還是長大了，她不必任何人攙扶，兩手習(xí)慣放在口袋里。
她以為牽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也不具神秘感，不值得期待或魂不守舍，此刻，卻在一個莫名的地點，兩手被一個莫名的男人緊握，溫暖得超乎想象，安全得令人嘆息，讓她想舉起這雙大手貼上自己冰涼的面頰，安憩在這股暖意里。她訝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累了，而且寂寞。
見她失神得厲害，他替她解了圍“說不出來沒關(guān)系，我可以告訴你我的感覺。”他閉了閉眼，深呼吸一下，“我對你——沒感覺�！�
“……”
“正確地說，是我對女人沒感覺、沒興趣，所以，你大可不必?fù)?dān)心住進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我們只是好伙伴，對吧？”他大力拍一下她的肩，“伙伴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互惠關(guān)系，所以，我建議你盡快搬進來，免得你吃虧了�！�
“你……”她直起身子，掙開他的手，張口結(jié)舌良久，總算說出口：
“你弄錯了，我并不是擔(dān)心你會對我怎樣，我從來就不擔(dān)心任何一個男人會對我怎樣，我只是不想變成你和那個小鬼的老媽子。我……我本來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一個人吃飽全家吃飽，我為什么要管你們死活？
我為什么要——”
“因為你燒了人家的浴室。”
“……”她半張嘴，一動也不動，一股委屈驟然涌上胸口，她沖到沙發(fā)旁，抓起背包拼命往里掏尋，掏了半天掏不出結(jié)果，將里頭的細(xì)物全數(shù)倒在沙發(fā)上，彎腰翻撿一陣，終于找著了，她高舉一張金融卡，滿腔憤慨道：“十五萬對吧？我早就準(zhǔn)備好了。我不是借不到這筆錢，我只是想慢慢還，既然你那么在意這件事，我現(xiàn)在就領(lǐng)出來給你，以后別叫我回來管那小子吃飽了沒，我不是每天閑閑沒事干耶！”
說著就要竄出大門，陳紹凡動作更快，越過客廳伸臂一抄，緊緊扼住她的細(xì)腕。勞累了一整天，他的手勁仍然強硬，她奮力掙了幾次，沒有成功，卻不愿輕易回頭，兩人在玄關(guān)處僵硬地拉鋸著，終于，她忍不住叱道：“做什么啦？”
“對不起，別生氣�！�
“……”她別過頭。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只是不希望你太累，我很感謝你留下來幫忙�！�
“……”
“家務(wù)事，我們可以輪流做，你要是不放心，我們可以排班，不會要你概括承受，你說好不好？”他晃晃她的手，低聲道歉：“對不起�！�
她頹然嘆口氣，揉揉發(fā)脹的太陽穴，無力地說：“送我回去吧，我想睡覺了。
�。 。 。�
一路上她保持無言，車廂內(nèi)于是很自然地陷入沉寂。她始終望著窗外，深夜不知何時細(xì)雨開始紛飛，雨滴沿著玻璃下滑，視線不再清透。靜悄悄的空氣，亂哄哄的腦袋不斷盤桓著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十幾分鐘了，如果她不開口，他是否也將緘默到底，直到她下車為止？那么下一次見面，她該如何啟齒才不至于尷尬？真是傷神。如果當(dāng)初堅持明哲保身，不涉入別人的私生活，就制造不了多余的煩惱了。
暗自扼腕間，車身忽然產(chǎn)生不自然的晃動，不再筆直前進，正不明所以，車子竟從內(nèi)車道逐漸滑向外車道，沒打方向燈，霸道地斜切過鄰車前方，她看了眼駕駛座上的陳紹凡，這一看，她結(jié)實嚇了一跳，叫道：
“喂！你別睡啊，你開到哪里去——”
一眨眼，在沖向人行道之前，他急踩煞車，勉強將車身轉(zhuǎn)了個彎，以怪異地角度斜停在紅在線，并且引起后方車輛一串抗議的喇叭聲。
她捂著撞上前方置物廂的額頭，一陣暈眩，久久才回神。她抖著手解開安全帶，斬釘截鐵地對他說：“你下車！”
他搓揉著睡意濃濃的臉，不解其意。“你家還沒到�！�
“我知道�！币娝麆右膊粍�，她徑自跳下車，繞到他那一側(cè)，強行開了門，不由分說從座位上一把扯不他。
“你在搞什么？”他滿臉不悅�！白罱兆与m然不是很快活，但是我還想活下去，讓我來開車�！彼龜D進駕駛座，關(guān)上車門，發(fā)動引擎，按了兩聲喇叭示意他坐回副駕駛座。
看來他恍神了一段時間了，實在不該讓他送她回家。照他這樣日夜操持，就算鐵打的體魄也捱不了太久。
“你是不是應(yīng)該考慮換個比較輕松的兼差工作？”她禁不住提出意見。
“……就快結(jié)束了，大樓趕著啟用，工人日夜兩班在趕，不能有一點馬虎和差錯，這是我的第一個掛名作品，我想親自看著它完成，所以才兼任監(jiān)工，不全是為了錢�！彼拱捉忉專Z調(diào)里透著滿足。
她楞了好半晌，“你的意思是——你是那棟辦公大樓的建筑設(shè)計師？”
“也不全是，還有另一個搭檔，是前輩�！彼麥\淺地笑了。
“我剛到這家事務(wù)所才兩年，不可能讓我一個新人挑大梁，這次是因為大學(xué)時在工地打工的實做經(jīng)驗不少，每個施工環(huán)節(jié)都能掌握，上頭信任得過，設(shè)計圖也通過了，才有這個機會�！�
“是這樣啊，還是要恭喜你�！彼芍再澟濉�
所以長期穿梭在工地的他并不以為苦反而感到如魚得水吧？看著一幢建物在一片空地上從無到有，從藍(lán)圖上的線條轉(zhuǎn)化為觸摸得到的梁柱，又是怎樣的激昂心情？過得力求簡單普通的她，很難想象那一番追求實現(xiàn)的曲折，不知不覺對他又多添了幾分佩服。
“謝謝。其實這棟樓不算什么代表作，只能算是剛出道的累積經(jīng)驗之作，這一類中規(guī)中矩的建筑物還是得受制于業(yè)主的規(guī)劃要求和預(yù)算，無法隨心所欲，更不可能標(biāo)新立異。”他侃侃而談起來，“你猜，我最近想設(shè)計什么樣的作品出來？”
“唔……是亞洲最高樓嗎？”
“那有什么意思，總有一天會被超越，超越不該是主要目的�！彼椭员�，繼而又展顏，“我想蓋一座空中之城，蓋在半山腰的坳地里，每一棟房子都蓋成不同的幾何造型或數(shù)學(xué)符號，從中央大道走進去，就像走進數(shù)學(xué)課本一樣，妙不可言，出入就由直達(dá)山下的纜車接送，不必驅(qū)車來回，很方便�！�
她慢半拍才會意過來，“噢，那我一到那里一定頭暈，我數(shù)學(xué)不太行。”
她打趣道，接著猶疑，“那、那些怪里怪氣的房子是蓋來做什么用的？”
“當(dāng)然是游樂園��！小孩子的游樂園��！你能住在哪樣的房子里嗎？
每一個符號代表不同的主題，和科技都有關(guān)系，進入每一棟符號都需要一天的時間邀游，寓教于樂啊！”
“噢�！彼c點頭，以余光瞥望他道：“是成凱強給你的靈感嗎？”
“答對了�！彼刂嘏膿羲募珙^，“那小子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
“一定的。”
雖然被拍得很疼，她還是羨慕起小男生，有這么一個人全心全意為他做一件事。全心全意，是多么奢侈的付出。
她轉(zhuǎn)動著方向盤，直視前路，對話戛然而止，兩人再次處于靜默。
她無心打破無聲的氣氛，她忙著回顧過往，到底曾不曾獲得過別人的一絲傾心關(guān)注，不需長久，短暫一瞬也好？非常遺憾，她完全想不起來可相比擬的經(jīng)驗，擁有栽花之人給予注目的花朵總是綻放得較為豐艷，少女時期，缺乏目光滋養(yǎng)的她，果真一路不出色到了被眾人抹銷記憶的地步……除了秦佳那枚怪眙。
流利地停車入庫，她用力推了推身旁倒頭又打盹的男人，“喂！陳紹凡，起來，到家了！”
“嗯？這么快？”他驀地驚醒，眨眨眼，伸了個懶腰，打開門，兩腳一落地，立刻訝異地回頭，“搞什么啊，怎么又開回來了？”
她關(guān)好車門，車鑰匙交遞給他，“你快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叫車回去行了，讓你一個人開車來回我可睡不安穩(wěn)�！�
她沿著車道信步走向開敞的大門，發(fā)現(xiàn)他沒有任何動靜，回身一看，果然還杵在原地，廊檐的暗影里，實在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揮揮手，“進去��！”
他向前走了兩步，和她保持一小段距離，低聲道：“今晚留下來吧！”
換她定格不動，亦不說話，他向前再走一步，“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回去�！�
她透了口長氣后說：“你——先前說的話是真的嗎？”
“哪一句？”
“你對女人——沒興趣……”發(fā)音含混，幾乎聽不明白。
他再次移步，走出了暗影，就著路燈的微光，她看清了他的臉，嘴角附帶一抹無法解讀的笑意，他給了一句模棱兩可的答案，“到目前為止是的。”
她微傾著臉，眼珠轉(zhuǎn)了兩下，也給了一個意味模糊的回應(yīng)，“噢�！�
沒有多余的評語，她率先走進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