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么呢?”蘇品墨彎下腰問。
他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面前堆著一攤破瓦片,江府正在修葺因?yàn)榧緷i之亂破損的東墻,這些瓦片想必就是從那兒來的。
“這些青瓦燒制得真好,”周冬痕抬頭的瞬間,立刻勾起甜笑,“細(xì)致明亮,像瓷片一般!
“那是自然,丞相府用的東西嘛!笨粗男︻,他不自覺也跟著勾起了唇角。
“聲音也很好聽呢!敝芏廴∠卖⒆,輕輕敲打著碎瓦,竟發(fā)出極悅耳的叮咚聲,似玉泣珠鳴。
“咦?”蘇品墨詫異,“這個倒新鮮!
“我想著,可以用這些碎瓦懸在麻線上,做一部小小的編鐘,新鮮又有趣,豈不比那些尋常的樂器好玩?過幾天進(jìn)宮見太妃和婆母,我便帶去,兩位老人家一定喜歡!
呵,她的想法有趣,更難得的是一片孝敬的心思。
蘇品墨莞爾,這瞬間,他仿佛忘記了一切煩心事,就與她這般說說笑笑,便是人生最大的快意。
“爺,有事嗎?”周冬痕忽然問道。
他一怔,凝視著她!拔业臉幼酉袷怯惺聠?”
“不知道,就是一種感覺,爺雖然在笑,可陣子里有沉甸甸的東西……”她答得有些澀然,“希望只是妾身看錯了。”
果然瞞不過她。
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變得如此了解他,蛛絲螞跡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蘇品墨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對他而言,這世上多了一個知已,本該喜悅,可來歷不明的她,終究讓他心底不踏實(shí)。
“讓妾身猜猜,”周冬痕又道,“與少奶奶有關(guān)?”
“為何一定與她有關(guān)?”蘇品墨苦笑。
“能讓爺為難的,不外乎三件事——婆母、生意和少奶奶。婆母在宮里住得舒心,生意也沒出什么岔子,那就只與少奶奶有關(guān)了。”她分析推斷。
她的確冰雪聰明,這洞察人心的本領(lǐng)有時候真教他害怕。萬一,她真是他的敵人,豈非自己給自己埋下了隱患?
不過,他還是愿意相信她的,那純真笑容的背后,應(yīng)該不會藏著太多歹意。
“曉喻坤……”尋思片刻,他終于道,“訂親了!
“什么?”周冬痕大為意外,“跟誰?”
“禮部張侍郎的女兒!碧K品墨淡淡回道。
“禮部?”她杏眼圓瞪。
“呵,你是想說,張侍郎如何肯把女兒嫁給一個戲子吧?”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的心思其實(shí)也是了解的,不禁暗自感到得意。
“想必是張小姐愛極了曉喻坤吧?張侍郎倒是……挺通情達(dá)理的!敝芏壅遄玫。
“你料想得不錯,張小姐自從見了曉喻坤,傾心不已,立誓非他不嫁,已經(jīng)絕食半個月了,”蘇品墨道,“張侍郎若不答應(yīng),這個女兒便沒了!
“曉喻坤是何反應(yīng)呢?”周冬痕趕忙再問,“他可愿意與張府結(jié)親?”
“這話問得好,”他頷首,“他還偏同意了……”
“少奶奶知道了嗎?”她問到關(guān)鍵。
“沒人敢告訴她,”蘇品墨嘆了口氣,說:“她如此癡情,與曉喻坤糾纏了這些年,到頭來,對方終究還是負(fù)了她……”
“所以,爺方才是在苦惱,此事該不該告訴少奶奶?”周冬痕道。
他不回答,算是默認(rèn)了。
她忽然覺得,他真是一個極其善良的人,否則,會巴不得將這個消息甩在喬雨珂面前,看她淚流滿面的模樣吧?然而,他在猶豫,終究還是怕心上人會難過……
她真不明白,喬雨珂為何不懂得珍惜這樣的男人,卻迷戀一個靠不住的戲子?上蒼,原來如此不公。
“在想什么呢?”蘇品墨瞧著她。
“爺,這是個機(jī)會呢!
雖然,此刻她心中有一萬個不情愿,但她還是得提醒。
“什么機(jī)會?”他凝眉,面露不解。
“少奶奶若知曉此事,一定會傷心不已,爺此刻若悉心安慰,少奶奶心存感激——”
“你以為她會感激?”蘇品墨打斷道,“你太不了解她了!
“這是什么意思?”周冬痕瞬間愣住。
“依她的脾氣稟性,我若此刻安慰她,她會以為我在嘲笑她,”他搖了搖頭,“何況她心高氣傲,最怕別人施舍與同情,說不定還會惱羞成怒,記恨于我……”
呵,喬雨珂原來是這樣的人嗎?她也實(shí)在弄不懂,這樣的女子,何以能讓蘇品墨癡心至此。
所謂青梅竹馬的情分,真這么可貴嗎?還是因?yàn)檫@樣的記憶太過美好,誤導(dǎo)了感情的方向?
不過無論如何,這是改變不了的,誰讓他在少年花開的季節(jié),遇到了喬雨珂,那段青蔥的歲月,沒有誰可以取代。
既然他左右為難,她也只得推波助瀾一把,替他將此事解決了。
周冬痕心下篤定,想好了主意。
“這個曉喻坤……有什么來頭嗎?”周秋霽望著戲臺上粉墨登場的男子,不解地看向妹妹。
“他可是名角啊,”周冬痕微笑,“二姊你長居京中,竟如此孤陋寡聞?”
“我本不愛看這些熱鬧戲,”周秋霽亦笑道,“他的名字我是聽過,只是不能理解,你為何要特意邀他到府中唱堂會?”
“反正快過年了,丞相府里少不了開堂會的,”她故意不明白解釋,“請一、兩個名角,又怎么了?”
“那又為何特意要我下帖子請張侍郎家的小姐前來?”周秋霽疑惑問道,“我相公與張侍郎素來沒什么交情!
“姊夫既然為相,多與百官相交,自然是好事,”周冬痕笑意更濃了,“有什么奇怪的?”
“你這鬼丫頭,肯定在搞什么鬼,”周秋霽敲了她一記,“罷了,不拆穿你,由你去!”
“姨少奶奶——”婢女小萍上前,俯身在她耳邊低語。
“怎么了?”周秋霽好奇地問。
“沒什么,”周冬痕起身,“我去去就來。”
周秋霽見她不肯坦白,也不再為難,當(dāng)下放她去了。
周冬痕吩咐小萍不必跟隨,獨(dú)自繞到后花園,只見喬雨珂早已在那兒等候。
“給少奶奶請安。”她快步上前,盈盈一拜。
“這四下無人的,你也不必假惺惺行這些虛禮了。”喬雨珂冷冷道,“說吧,大清早便派了轎子接我來,所為何事?”
“爺聽說少奶奶也進(jìn)京了,十分想念,特命妾身去接少奶奶!彼笭柣氐。
“哼,他會想著我嗎?”喬雨珂諷笑,“就算入京也未曾知會我一聲,我眼下跟棄婦也差不多了!
“少奶奶多心了,”周冬痕急忙解釋,“爺一直惦記著少奶奶,可惜忙著陪伴老夫人,又怕少奶奶為了上次的事還嘔著氣,所以不敢前去打擾!
“這丞相府中好熱鬧啊,你們也在此住了多時了吧?”喬雨珂語意含酸,“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才是正牌蘇家少奶奶呢!
“妾身只是侍妾,全相府都知道,”周冬痕躬身,“現(xiàn)下少奶奶來了,相府上下也為爺歡喜!
“你這丫頭今天嘴這么甜,是在搞什么鬼吧?”喬雨珂狐疑地看著她。
“少奶奶請跟妾身來,”周冬痕表示,“相府早為少奶奶收拾好房間,只等少奶奶前來與爺同住!
喬雨珂抿唇,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猜度她是否在說謊,但最終還是好奇占了上風(fēng)。
“好吧,帶本少奶奶去看看!
周冬痕邁開步子,引著喬雨珂往廂房走去。四周靜悄悄的,仿佛風(fēng)劃過了哪片葉子都可以聽見,接著她忽然駐足,立在那扇綠窗前。
喬雨珂凝眉,剛想問她為何止步,猛地廂房內(nèi)有人聲傳來,而且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曉喻坤得小姐垂青,是天大的福氣,哪里敢嫌棄呢?”屋里的男子道。
“聽聞公子多年未娶,是為了一個心儀的女子……不知傳聞可信否?”屋里的女子問。
“遇到小姐之前,在下確實(shí)有心儀之人,可惜她早已嫁作人婦,我與她緣分已盡!
“真的?公子能忘了她嗎?”
“從前我也以為忘不了,可自從遇到小姐,才知‘惜取眼前人”這話的道理。小姐放心,既然我倆已經(jīng)定下婚約,曉喻坤定不負(fù)你一片深情。”
喬雨珂瞪大眼睛,越聽越愕然,她望著纖櫻,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神情!澳懵犚娏藛?”因?yàn)檫^于震驚,難免有些支吾,“好像……有人在說話!
“當(dāng)然有人在說話,”周冬痕理所當(dāng)然地道,“今日府中請了坤老板來唱堂會,這里是他歇息的地方,想必就是他在說話吧。”
“那女子是誰?”喬雨珂臉色一片慘白。
“少奶奶不知道嗎?坤老板最近人逢喜事,與禮部張侍郎家的小姐結(jié)了秦晉之好,京中已經(jīng)傳遍了。”周冬痕笑答。
“他……訂親了?”喬雨珂搖頭、再搖頭,“你騙我……里面的人到底是誰?你找了個說口技的來戲弄我嗎?”
周冬痕不再多說,只是向前走了幾步,將門輕輕一推,屋內(nèi)正相擁的男女嚇了一跳,齊齊回眸。
喬雨珂與曉喻坤四目相對,對方眼中滿是驚嚇,而她已經(jīng)怒火難遏。
“你在這里干什么?!”她對曉喻坤厲喝道,指著張小姐,“她又是誰?”
“公子,這是誰?”張小姐迷茫地問。
曉喻坤雖然初時慌張,但很快便鎮(zhèn)定下來,他上前一步,護(hù)在張小姐面前,淡淡地對喬雨珂道:“如你所見,她是我的未婚妻子。”
“未婚妻子?”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說一遍!”
“雨珂,何必如此?”他嘆一口氣,“我也等了你多年,可惜你已為人婦,我們終究是不可能的,與其如此糾纏,何不放手?”
“你現(xiàn)在有了小妖精便這樣說了……”她氣得一陣暈眩,“從前那些只有我一人的誓言當(dāng)真嗎?曉喻坤,我真是白認(rèn)識你了!”
她撲上前,尖聲大叫,掄起拳頭便對曉喻坤一頓亂打,他一邊躲避,一邊還不忘顧著張小姐。
喬雨珂見狀,怒意更甚,一腳踢在曉喻坤膝上。
大概是膝上有舊疾,他一陣疼痛,彎下腰去,捂住膝頭,顫抖不已。
喬雨珂殺人般的目光緊盯著他,正打算再補(bǔ)一腳,忽然,被人從背后阻止。
蘇品墨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她身后,環(huán)抱著她的雙臂,臂下雖然施力,但語意中卻極盡溫柔。
“雨珂……冷靜,冷靜——”
她驟然大哭起來,淚水如決堤崩壩,所有的喧囂似乎在這一刻都停止了,只剩下她的哭聲。
“別難過……”蘇品墨放松力道,改為輕輕摟著她,“天塌下來,還有我呢,雨珂——”
或許是他太過溫柔,又或許是他這句話太動人,喬雨珂轉(zhuǎn)過身來,撲進(jìn)他的懷中抽泣不已。
這大概是這對夫妻成親以來,第一次如此真心的相擁。
蘇品墨環(huán)抱著喬雨珂,就像天地間只剩下他倆,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冤家。
周冬痕立在一旁,看著這一幕。
與她設(shè)想的分毫不差,包括張小姐與曉喻坤的相會、喬雨珂無意中的偷聽,還有蘇品墨的適時到來,就像掐指算過一樣。
她說過,要幫他解決這個左右為難的問題,這下,喬雨珂知道了真相,而他亦做了好人。
一切很圓滿,不是嗎?
可為何,她也像是要落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