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說人與人的差距怎么能這么大？紅色朝服在華惟深身上就是一個龍章鳳姿，但在他們這些臣子身上，當(dāng)下被比成了歪瓜劣棗，豈能讓人想了不心頭別扭？
要知道紅色朝服可是四品官以上才能穿，這會兒穿在身上的朝服彷佛破了個洞，那些高官老臣一個比一個不自在起來。
這股風(fēng)潮甚至延燒到了后宮，嬪妃們是不可能跑出來看，但公主們可以啊！其中最被皇帝寵愛的嘉善公主，自她母親榮嬪死后便養(yǎng)在皇后趙氏膝下，一向眼高于頂，覺得自己是公主中最尊榮的，過去她只是懵懵懂懂的聽人提過鳳翔侯長得好，今日這么多宮女在討論，著實也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所以她偷偷跑出后宮，躲在臣子們下朝必經(jīng)的翼門旁偷偷看著，當(dāng)宮女興奮地指著那一身紅衣氣宇不凡、眉宇間精致得猶如謫仙一般的男人時，嘉善公主不由迷醉了。
“這個鳳翔侯，本宮要了！”嘉善公主美眸中浮現(xiàn)了堅決。
引她來的宮女瑟縮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啟稟公主，那鳳翔侯可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怕陛下不會輕易放人的……”
本朝男子若尚了公主，便只能掛著個無關(guān)緊要的虛銜，因為駙馬終身不得為官。那鳳翔侯可是大才大能之人，皇帝豈可能放著他的才能不用，讓他尚公主？
嘉善公主聽到錦衣衛(wèi)指揮使時心涼了一下，不過華惟深是她這輩子唯一看上的男人，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會有這般心動的時候，不試試必會后悔莫及。
不知自己已被人盯上的華惟深，在下朝之后出了皇宮，又由東華門繞了進(jìn)來，由于這里是通向內(nèi)閣最近的宮門，他身為錦衣衛(wèi)指揮使，自不會有不識相的守衛(wèi)質(zhì)問他，于是他轉(zhuǎn)了好幾個彎，相當(dāng)?shù)驼{(diào)地進(jìn)了大皇子福子淵所住的擷芳殿。
福子淵見到華惟深，先是忍不住多看了他身上的大紅蟒袍一眼，在心中贊嘆一下華惟深的好相貌，隨即也不提這事，直接將人領(lǐng)入了書房。
華惟深一入書房，都還沒落坐，福子淵已向他長揖一拜。
“日前蔣侍郎已向子淵說過侯爺對于新政推行的觀點，一語猶如暮鼓晨鐘，發(fā)聾振饋。近日子淵確實太過焦躁，在此謝過侯爺提點。”
華惟深讓過這一拜，淡然回以一揖�！跋鹿俨⒎菫榱舜蟮钕�，此禮實受之有愧�！�
福子淵自然明白華惟深需避嫌，也沒有再糾纏，畢竟聰明人一點就通，若需要人一說再說，自己卻一點方法都想不到，那就是庸才了。
他請了華惟深入座，讓太監(jiān)奉上茶點，才幽幽說起請他專程來一趟的用意。
“子淵此次相請侯爺，是有一事所求。”福子淵身為皇子，應(yīng)時時維持波瀾不驚，大部分時間他都可以做到，但今日這事著實令他的憂愁掩都掩不住�！白訙Y出宮不易，想請侯爺幫忙尋找舍妹樂平公主，她于幾個月前的春游時失蹤了。”
“樂平公主？”華惟深有些詫異，這個公主的名號他似乎聽過，但仔細(xì)回想起來，腦中竟沒有任何關(guān)于她的印象，對于一個錦衣衛(wèi)來說，這簡直是大大的失職！
福子淵卻很能明白華惟深的納悶，這世上能記得樂平公主這號人物的，不出一手之?dāng)?shù)。他只得苦笑解釋道：“樂平公主便是端敏皇后的幼女，當(dāng)年母后就是生她時難產(chǎn)而亡的�！�
被這么一說，華惟深也想起來了，但這是他所知樂平公主的全部了。
算起來樂平公主今年該及笄了，能夠在皇宮這么深沉的地方默默無聞生活這么多年，華惟深都不知道應(yīng)該算她厲害還是算她可憐。
畢竟樂平公主的情況特殊，福子淵便多解釋了一句，“樂平出生導(dǎo)致母后身亡，所以從小就被父皇不喜，扔到了景陽宮，要不是母后留下遺旨，說不定樂平連個公主封號都不會有。
“樂平獨自在冷宮生活了十幾年從不露面，也不參與任何活動，就像宮里壓根沒這個人一樣。礙于父皇及如今趙皇后對她的成見及厭惡，我即使有意照拂她，也只能私底下偷偷來，以及讓母后留下的教養(yǎng)嬤嬤親自過去照顧她，已經(jīng)是我能做到的最多的。”
這番話很清楚地解釋了為什么樂平公主的名號為世人所遺忘。華惟深沉吟了一下，問道：“既然不問世事，那樂平公主又怎么會失蹤了？”
“這也是子淵百思不解的地方�！备Ｗ訙Y臉色有些沉，原本溫文儒雅的氣質(zhì)多了一絲陰翳�！皹菲诫x群索居，其實頗為自得其樂，性子也善良單純，然而今年的春游卻不知為什么被人想起來，添進(jìn)了隨行的名單。在春游之時，我還特地托了相識的宮女太監(jiān)多加護(hù)持，想不到她竟在途中消失無蹤。
“我因此去詢問過內(nèi)務(wù)府，甚至是坤寧宮，結(jié)果被陛下叫去吃了一頓排頭，認(rèn)為新政推行在即，我卻為了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荒廢政事。但……但那是我親妹妹，這世上唯一同父同母的手足啊！她甚至還是個公主，就這么消失得無聲無息，事后居然沒有任何追究，叫我如何能接受？”
福子淵說得有些激動，足見他對樂平公主的疼愛是真實無偽的，為了一個棄女不怕去觸碰皇帝的逆鱗，華惟深在心中又對他多了點認(rèn)同，福子淵算是皇子之中，少數(shù)還有真情實性的。
“這件事，下官接下了�！睕_著對福子淵的欣賞，還有對那樂平公主的一絲同情，華惟深應(yīng)下了這事�！安贿^若如大殿下所說，公主單純善良，毫無心機(jī)，如今獨自流落在外，只怕兇多吉少……”
福子淵雖也有了這種心理準(zhǔn)備，聞言仍是心頭一涼�！皼]……沒關(guān)系的！橫豎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母后生前留給我一枚高僧賜予的救命仙丹，只要樂平找到時還有一口氣在，無論如何總能救得回來。
“能得侯爺相助已是萬幸，無論結(jié)果如何，子淵一力承擔(dān)�！备Ｗ訙Y又是直身而起，深深一揖。
這一揖，華惟深卻是受了。
“敢問樂平公主芳名為何？”他問。
“舍妹名為……福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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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惟深身為錦衣衛(wèi)指揮使，自有相當(dāng)多能人得用，除此之外，鳳翔侯府還有七名暗衛(wèi)，其中的天樞在錦衣衛(wèi)領(lǐng)有官職，在華惟深離開時可代為指揮。
這七名暗衛(wèi)以北斗七星為名，各有不同專長，比如上次不小心被小雪發(fā)現(xiàn)的開陽便是苴八中之一，以輕功見長，專職監(jiān)視侯府內(nèi)的動靜。
既然答應(yīng)了福子淵的請托，華惟深離宮后便沒有再進(jìn)錦衣衛(wèi)衙門，反而回到侯府中，將七名暗衛(wèi)召來，先讓他們回報最近交付的工作，之后說起樂平公主的事，問起他們誰愿意出這項任務(wù)。
“天權(quán)領(lǐng)命�！逼甙敌l(wèi)中排行第二的天權(quán)站了出來。
此人精于密林追蹤及隱跡，樂平公主便是消失在石景山，事隔多月就算留有什么蛛絲馬跡，只怕也破壞得差不多了，天權(quán)本領(lǐng)非凡，恰好適合，華惟深便將此事交給了他。
天權(quán)領(lǐng)命后，七名暗衛(wèi)同時匿跡而去。
忙了一整天，華惟深著實有些餓了，離晚膳時間尚早，他便讓候在書房外的小雪送些茶點過來。
小雪在門外乖巧應(yīng)了聲，不多時便提著食盒進(jìn)來，將茶水及點心擺在了茶幾上，不過她拿來的分量著實有點多，讓華惟深微微揚(yáng)起了眉。
“你也餓了？”他以為她也要吃，只是就算帶上她，這茶點仍是太多。
小雪搖了搖頭，指了指天上。“侯爺?shù)臅績?nèi)外躲了七個人，是暗衛(wèi)吧？小雪想著侯爺議事議了這么久，大家應(yīng)該都餓了……”
華惟深臉色一沉�！澳阍趺粗溃俊�
暗衛(wèi)是他最大的秘密，做得全是見不得光的事，上次開陽被她發(fā)現(xiàn)，到華惟深面前認(rèn)錯已被訓(xùn)了一頓，今天七個都被發(fā)現(xiàn)，是想一網(wǎng)打盡全體開罰？
他放出的氣勢有些驚人，小雪雖不害怕，當(dāng)下也覺得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么�！澳莻�……是銀狼告訴我的，暗衛(wèi)……是不是就應(yīng)該躲在暗處不能說？所以，是小雪多事了？”
自從因發(fā)生在她身上的怪事與她交談后，華惟深已開始有點相信她與動物之間那種奇特的感應(yīng)，現(xiàn)在她這么一說，他又更相信了幾分。
因為暗衛(wèi)隱身的能力非比尋常，就算是他都不一定能發(fā)現(xiàn)的了，小雪手無縛雞之力，若非有外力幫忙，他絕不相信她能探知暗衛(wèi)的存在，還那么明確地說出是七個。
而這個傻丫頭居然呆呆的把這件事說出來，不管是暗衛(wèi)還是她對動物的感應(yīng)，都是足以致命的秘密，要是換了個主子，她該被滅口了千八百次吧？她明明學(xué)習(xí)上挺聰明的，怎么待人處事卻這樣傻氣？
華惟深不是沒發(fā)現(xiàn)她不善交際，說話總是有所保留，與府里任何人都不特別往來，因為這對他來說是一件好事，所以也不強(qiáng)求。但長久看下來，她唯一沒有保留的，是他，什么傻話都一股腦兒的敢跟他說，足見這傻丫頭是掏心掏肺地信任著他。
想到這里，當(dāng)下對她的懷疑及戒心消除了大半，華惟深直視著她，看入了她清澈眼眸中的無偽，他的眼光不禁也放柔了下來。
“出來拿�！彼蝗荒涿畹氐�。
空氣似乎沉凝了一下，接著上次小雪看過的開陽由窗外跳了進(jìn)來，朝華惟深及小雪弓身一拜。
小雪大眼兒眨巴眨巴地看著華惟深，直到后者微微點頭，她才笑著由食盒里取出了三個大盤子。“紅豆糕、豌豆黃、蕓豆卷，一色七個，統(tǒng)統(tǒng)給你們了。”
“謝侯爺，謝小雪姑娘。”只見開陽拿起盤子直接扔向窗外，也不知他怎么扔的，沒有聽到盤子破碎的聲音，也沒有掉出去任何一個，彷佛點心就這么消失了。
而后開陽像變戲法似的由窗邊接住拋回的三個空盤，放回了食盒之中，接著又躍出窗外，好像從來沒出現(xiàn)過。
小雪都看呆了，快步跑到窗邊伸出頭左看右看，她知道那七個人已經(jīng)走了，但這身手未免太快，令她好生羨慕，若她也能跑得這么快，躲得無聲無息，應(yīng)該不怕被人追殺了吧？
華惟深被她純真的反應(yīng)逗得有些想笑，不過他忍住笑意，仍是一臉板正，口中卻開起了玩笑，“看來本侯要時常把你擺在身邊，有你那身本事，什么趣魅趙甌都別想接近�！�
可是小雪不覺得他在開玩笑，在她心中的華惟深，剛直不阿，正經(jīng)八百，自然身邊也是不容一點差錯。
她又回到華惟深身旁站定，認(rèn)真地用力點點頭。“小雪一定會好好保護(hù)爺，對爺有惡意的人，小雪一個都不會放過�！�
華惟深的笑意忍不住了，從那深遂的鳳眼中微微泄露出來�！澳阋膊槐剡@么緊張，在這鳳翔侯府，還不至于有人敢心懷惡意……”
然而，他說的話第一次被小雪打斷了——
“有的有的，咱們侯府里還是有壞人的�！彼牬笱�，信誓旦旦地道。華惟深頓時目光一凝，那打趣似的語氣也帶上幾分認(rèn)真�！芭叮渴钦l？”
“是……”小雪不知道該怎么說，索性取來筆架上的蘭竹狼毫小楷，沾了點墨，就著華惟深桌面上的宣紙作起畫來。
先不說她拿筆姿勢之媒熟優(yōu)雅，看著她用工筆畫人像，寥寥幾筆便畫得栩栩如生，代表她在畫藝上也有一定程度，華惟深不急著看她畫的是誰，反而對她的來歷益發(fā)好奇。
她的背景他讓暗衛(wèi)查過，但人牙子那里傳回來的話說她是被拐賣來的，而那名拐子早已意外身亡，等于她的過去仍然無跡可尋。
她琴彈得好，畫畫極佳又飽讀詩書，想必四藝精通，兼之容貌過人，渾身上下沒有一點下人卑微的氣質(zhì)，反而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貴氣，這樣的女子又怎會被拐賣來做一個婢女？
小雪這一畫，就畫出了五個人，華惟深將心神收回來，放在畫上，赫然發(fā)現(xiàn)她畫的幾人不是馬夫就是長工，都是一些不重要的下人，就算這些人是奸細(xì)，也接觸不到什么侯府內(nèi)部的事情。
只是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他也不能放任不管，要不是她如此精細(xì)地一個個替他挑出來，他確實不會注意到這般微末之人。
華惟深默默將畫收了起來，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笑得甜美的臉蛋，彷佛為能幫上他這一點忙，單純地欣喜著。
“小雪……”他的聲音微沉，“你究竟是誰？”
沒料到突然被問了這個問題，小雪一愣，那歡快的笑容隨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垂眸逃避他的直視，“我……我就是小雪啊，是爺?shù)馁N身侍婢……”
“我問的是你進(jìn)侯府前的身分，你琴棋書畫精通，說著一口道地的官話，舉手投足頗有大家之風(fēng)，不可能只是一名奴婢�！彼苯又赋鏊`和之處。
小雪不語，就這么低著頭，良久良久。
當(dāng)華惟深想著是不是再逼她一句，卻見滴滴水珠由她低垂的臉蛋落了下來，將桌面濺出了幾個揪心的圈。
“你……”華惟深傻眼了，當(dāng)下有些無措�！澳恪憧奘裁矗俊�
也不是沒有人在他面前哭過，不管是對他求愛不成的大家閨秀，或者是爬床失敗的奴婢小廝，他都能無動于衷地將人趕出去，對于那些哭聲他只覺得厭煩嫌惡。
可是小雪不同，她只是這么靜靜地站著流淚，也沒有大聲哭嚎，就像拿針扎了他的心似的讓他無法忍受，感覺自己似是干下什么滔天大罪�？墒撬膊缓蒙焓痔嫠脺I，更不知道怎么安撫她，大手伸出至她面前，又遲疑地懸在那兒。
這個姿勢看起來就像他對她展開懷抱似的，小雪毫不遲疑地?fù)溥M(jìn)他懷里大哭起來，那種毫不掩飾的悲慘勁兒，讓華惟深震驚得忘了將她推開。
“嗚嗚嗚……你不要把我趕出去，我不當(dāng)奴婢就沒地方去了，又要餓肚子挖樹根吃，在泥土里打滾讓自己變丑……”
“本侯什么時候要趕你出去了？”華惟深被她哭得腦仁有點疼，心口更疼，她的哭聲對他來說就是個大殺器，明明知道她話里諸多保留，對他可能極為不利，但他就是不想再問了。
因為他舍不得她這樣哭，那簡直要了他的命。
他必須承認(rèn)，不管她究竟隱瞞了什么，這個傻丫頭在他心中，是不同的。
“好了，別哭了……”他無奈地低頭看著她烏壓壓的腦袋，終是伸手在她頭頂輕輕揉了揉，就像他平常摸銀狼那樣。
“嗚嗚……我不要被趕出去，我沒有做壞事……”
“好好好，我不會趕你。”華惟深當(dāng)真不知道怎么哄一個小姑娘，正著急時余光瞥到食盒里的蘋果，眼睛一亮，伸長了手構(gòu)來一個，塞進(jìn)她小手中。
“這個給你，別哭了。”如果這還不行，他真的沒轍了。
小雪拿到蘋果當(dāng)真就不哭了，這陣子所受的委屈和磨難著實太痛苦，她方才也是一時沒忍住，現(xiàn)在發(fā)泄一頓之后已經(jīng)覺得好多了。
華惟深看著她一邊抽噎一邊捧著蘋果小口小口地啃著，眼淚倒是收起來了，雖沒有再貼著他，卻還依戀地賴在他背彎的范圍里，一向冷硬的他，內(nèi)心也不由一片柔軟，化成溶溶月色。
罷了，就這樣吧，他決定盲目地相信一次自己的直覺，可以用一個蘋果就哄好的單純丫頭不可能害他的，就算他查出了她的底細(xì)又如何？她已經(jīng)賣身給他，就是他的人，既然如此，她究竟是誰，就沒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