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亭風(fēng)被囚在王府的天牢里,陰暗狹窄的空間不見一點陽光,雖然是白晝,卻要點燈。
那一頭平日束著紫金冠的發(fā)此刻披散著,長長的像一件斗篷,包裹他蒼白的俊顏。
聽說有人來探望,他便從草席上站起來,足下響起錚錚聲。
藍(lán)嬌蕊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被上了足銬,沉重的鐵鏈和鐵環(huán)讓他行走不便,艱難地挪動著步子。
鐵鏈錚錚,一聲聲都像是敲打在藍(lán)嬌蕊的心間,引得她又要落淚。
悄悄低下頭,她站在牢房外,隔著木欄遠(yuǎn)遠(yuǎn)地偷望,不敢靠近。
獄卒找來一塊黑布,蒙上了花亭風(fēng)的眼睛。
據(jù)說,死囚面見和尚或者尼姑時必須如此,蒙住他們的眼睛以便他們可以更加坦白地懺悔。
“師太,”只聽他微笑地說:“多謝您來探望我!
“阿彌陀佛,王爺何必如此客氣,當(dāng)初您待本庵不薄,今日貧尼來送您最后一程,也是彼此的緣份!睅熖灰尽
“師太帶了米糕來?”
“呵,王爺好嗅覺,一聞就聞出來了。”師太轉(zhuǎn)身喚藍(lán)嬌蕊,“靜慈,把米糕端到王爺面前來吧!
靜慈是藍(lán)嬌蕊臨時的稱呼,此刻她喬扮出家人,必須有一個遮入耳目的稱呼。
她腳步輕顫,屏住呼息,邁入囚室中。
這一刻,她與他距離這樣近,然而他眼上纏著黑布,完全看不見她。
“師太還帶了別人來嗎?”花亭風(fēng)偏頭問。
“是,是貧尼新收的徒弟!
“小師太,多謝你了!彼D(zhuǎn)向藍(lán)嬌蕊的方向,輕柔地點頭。
她不答,生怕一開口,便會讓他聽出自己的聲音。
“王爺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要貧尼幫忙達(dá)成,或是還有什么親人想見?”師太亦怕她露餡,輕咳一聲,連忙道。
“我本就是孤兒,多年前因姑姑的關(guān)系,承北梁帝收養(yǎng),如今姑姑已仙逝,在這世上也沒什么親人了!
“那么王妃呢?”師太提醒,“聽說王妃此刻下落不明,可是真的?”
花亭風(fēng)俊顏忽凝,噤聲沉默,良久才答,“她不在我身邊反倒好些,若說我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便是希望她永遠(yuǎn)不要再回來,忘記這個地方……忘記我這個人!
什么?藍(lán)嬌蕊身子一怔。
別人都希望妻子回到自己身邊,而他,竟盼著她忘了他,永遠(yuǎn)不要回來?
“王爺不怕王妃獨自流落在外,受人欺負(fù)嗎?”
“我擔(dān)心……我怎能不擔(dān)心?”他隱隱嘆息,“但與勾起她不快的回憶相比,流落在外反而是更好的歸宿。世上之事,若不能完全順心,只能權(quán)衡輕重而選其一!
“貧尼知道了,”點點頭,隨即又問:“那么王爺此生可有什么后悔的事?或許貧尼可以替王爺加以補(bǔ)償。”
“沒有用的,”他忽然淡淡一笑,“此生我犯的最大錯誤,再也無法補(bǔ)償!
“王爺是指……”
“此生我犯下的最大錯誤,就是認(rèn)識了我的妻子。”
什么?這個沒良心家伙在說什么?!
藍(lán)嬌蕊不由動怒——他居然后悔認(rèn)識她?后悔什么?后悔惹禍上身嗎?她真的有這么討厭嗎?
她都沒說后悔,他居然敢搶了她的臺詞,真是個殺千刀的!
“聽說王爺一向深愛王妃,何出此言呢?”
“當(dāng)初,我若不是毫無退路,闖進(jìn)她的馬車,也不會對她一見傾心;我若不是對她一見傾心,也不會主動請纓替皇上到昌州告知她退婚的消息;若不是怕她傷心,也不會畫出八星瓢蟲博她的歡心;若不是這般費盡心思,也不會讓她識破我對她的愛意;若不是被她識破,也不會與她在薔薇架下定情,沒有這情,也不會……也不會害了她!
他的眼晴雖然被遮住,但從那幽幽的語氣,藍(lán)嬌蕊似乎可以看到他眼中閃閃的淚光。
“若讓我重新選擇,當(dāng)初我就算是被御林軍一劍剌死,也不會闖進(jìn)她的馬車。”
這就是他所謂的“后悔”?原來,他并非不愛,而是后悔這場愛情給她帶來的劫難,后悔因為當(dāng)年的偶然邂逅,帶來的一連串孽緣。
她咬住唇,喉間哽咽了。
“阿彌陀佛……”旁聽的局外人似乎也為這番話所感動,嘆息的念了一聲佛號。
“師太,您帶來的米糕真香呀,”花亭風(fēng)表情雖然哀慟,嘴角卻輕勾著,似乎在笑——他一貫如此,再凄苦的時候,也要保持溫和的風(fēng)度。
只聽他仍用那低醇的聲音說:“可以讓我嘗一塊嗎?就算是我臨刑前最后的晚餐吧!
“靜慈,王爺?shù)难劬Ρ幻芍,不方便用食,你遞一塊米糕到他的手上吧!睅熖珜λ{(lán)嬌蕊吩咐。
提著竹籃的人此刻已經(jīng)淚眼迷離了,雙手戰(zhàn)栗,將點心輕輕拈起。
他的手掌已經(jīng)攤開,似乎在等著她將食物放入其中。
這一刻,藍(lán)嬌蕊忍不住滿心傷感,竟突兀地握住了他的掌。
他不由一怔,明顯感到她的激顫,通過那只小手傳遞到他的掌心。
“小師太,你的手好涼,是哪里不舒服嗎?”她聽到他關(guān)切地問。
藍(lán)嬌蕊此時再也忍不住,將米糕迅速塞進(jìn)他的手里,便頭也不回地沖出牢房,奔跑之中還不斷拂拭自己滴落不止的眼淚。
他會覺察她的異樣嗎?會懷疑她的身份嗎?
可她已經(jīng)顧不得,也不敢再去想了。
她只盼著快快逃走,離開這個讓她傷心欲絕的地方和人。
明天,他就要被判死刑了嗎?
心里竟有著說不出的難受,似乎有血一顆顆滲出胸口。
他是她的仇人,死便死了,何必憐惜?她該高興才對,該高興才對……
不斷這樣催眠著自己,藍(lán)嬌蕊用盡全身氣力不讓自己回頭。
恍惚地在街頭走著,她一邊咒罵自己的矛盾軟弱,一邊憶及他即將行刑,又傷心不已。
淚水模糊了她前進(jìn)的視線,沒注意到市集間一匹馬兒正向她奔來。
她垂首走著,馬兒急速地奔著,忽然,一聲長鳴在她面前響起,她猛地抬頭,驚愕的看著馬兒受驚時揚(yáng)起的蹄……
那馬兒的蹄離她這樣近,仿佛就要踏在她的頭顱上,此情此景,兇險萬分,但她卻呆呆地站在鐵蹄下,腦中像有什么東西在這瞬間被擠了出來,澎湃地翻滾著,推動著她的記憶,一幕幕回憶如同潮水,頓時涌現(xiàn)。
她看到一個人,一把劍。
一個拿劍的人。
一把刺入另一人胸口的劍。
當(dāng)劍收回的時候,被刺的人倏地倒下。
地上,滿是死狀恐怖的尸體。
天空有雪亮的閃電劃過,那瞬間,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倒下之人的面孔——那是她的父親。
而殺害父親的兇手,正如她那日所憶起的,是她的新婚丈夫……花亭風(fēng)。
她大叫一聲,瘋狂地跑過去,撲倒在地,一把抱住渾身是血的父親。
“亭風(fēng),你干什么?你這是在干什么?!”她迷茫的雙眸望向立在一旁的丈夫,竭力地喊。
被質(zhì)問的男子怔怔的,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解釋。
忽然,父親在她懷中動彈了一下,發(fā)出一聲呻吟,那一劍沒有讓他立刻斃命。
“嬌蕊……”微弱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道:“劍……劍上有毒……”
“爹爹,您怎么了?”她淚如泉涌,“您跟亭風(fēng)到底是怎么了?”
“劍上有毒……亭風(fēng)是怕毒蔓延我的全身,所以才把劍拔了出來……他是想救我,不是害我……”
“是嗎?”她焦躁的心稍稍安寧下來,“他……”
剛才那瞬間,她為何會以為是他在刺殺父親?她怎么可以隨便亂猜?
謝天謝地,他不是兇手,一場誤會而已。
然而,這稍稍的心安不過是上蒼給她短暫的安慰,父親說完那句澄清話語的同時,頭顱也漸漸低垂,而后,完全沒有了氣息。
“爹爹!爹爹!”她大驚,奮力搖晃著尸體。
但尸體只是尸體,任憑她如何搖晃,都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嬌蕊……不要碰岳父大人的傷處!”花亭風(fēng)猛然出聲。
他箭步上前,一把將她扶起,撕下自己的一片衣擺,擦去她手上沾染的鮮血。
“怎么了?”她不解。
“劍上有毒,岳父大人的血……也有毒。”他低聲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