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沒有一個母親,能夠撫平這種痛。
她不見任何人,聽不見任何一句安慰,將自己關(guān)在兒子的房里。
處理完思齊后事的隔天,范如琛來找過她。
「能不能……說一點思齊的事?我想多了解他�!顾鞘郎献钍〉母赣H,連兒子喜歡吃什么、平日看什么卡通、最愛的事、最討厭的事、脾氣、性情……全都一無所知,短短三、四年的人生當(dāng)中,他只參與了一個月,每周一次的相處,實在太少、太短。
再恨、再怨這個人,她都無法拒絕這個要求。她知道兒子多想被父親了解,她無法漠視思齊的渴求。
岳姍姍彎身,從衣柜旁拖出一個大紙箱,里頭有他玩過的玩具,都收得整整齊齊。
「思齊很乖,自己的玩具自己收,從來不會四處亂丟,惹我心煩�!�
她打開書桌最下層的抽屜,取出幾本圖畫書、生字練習(xí)本。
「從他開始上幼稚園,就會用注音來寫日記,不會寫就用畫的,認(rèn)識的字愈多,寫的日記愈長。他最近很勤奮練寫字,把字體填在格子里,一筆一劃練得方方正正。
「一起出門的時候,他會幫我提袋子,不像其他孩子,搗蛋得讓媽媽像個瘋婆子一樣扯著嗓子罵人,也不做無理的要求,除非我主動問他要什么。我白天工作,將他托給保母帶,保母都稱贊思齊是她帶過最乖的小孩,不會哭也不會鬧,就連晚上我回到家,在忙其他的事情,他也不會來纏,就安安靜靜坐在床上玩他的玩具,等我忙完想起他時,才過去抱抱他,陪他說話。
「現(xiàn)在想想,突然覺得好舍不得……我兒子好笨,他不曉得孩子太乖巧、不用哭鬧來引起大人注意的話,常會孤單地被遺忘忽略,我左思右想,怎么也不懂,他這種個性到底是像誰……」
「像我吧……」范如琛記得,小時候媽媽也說過,他是個很安靜,不愛哭鬧的小孩,可以一個人乖乖在床上坐一個下午,琤琤就皮多了,八、九個月大就四處亂爬,撞疼了才來哇哇大哭。
「他問我最多的問題是關(guān)于爸爸,想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想知道多一些你的事情,和他幼稚園的朋友有什么不一樣,每天晚上對你的照片說晚安。我是真的很不忍心,看他總是對別人父親抱著孩子的畫面,流露那種心酸的渴盼眼神,才會帶他回來找你,我以為、我以為你會喜歡他、以為……他會快樂一點……」淚水一滴一滴,掉在兒子的圖畫本上,她哽咽,終至泣不成聲。
范如琛伸臂,將她摟進懷里�!肝沂窍矚g他,從第一眼看到就好喜歡。那時只是想,這誰家的孩子,生得真好,那么有禮貌。」原來,是他的……
「我記得你曾經(jīng)說過,有算命師說你是孤克命,克盡身邊的人,一生孤獨�,F(xiàn)在看來,或許我才是吧。不到二十歲,死了父親,半年前,母親也死了,結(jié)了婚,隔天丈夫出車禍,生了孩子,才活了短短三、四個年頭,到現(xiàn)在,孑然一身,連個血親都沒有……」
再也沒有什么話,會比這句更讓他心痛。范如琛加重手勁,抱緊她。「你有我,姍姍,還有我,這輩子,我陪你到死�!�
岳姍姍用力掙開,退離。「我又為什么要?范如琛,我不是狗,任你高興時摸兩下,同情時抱一抱,不要時轉(zhuǎn)身就走!」
「不是這樣。我——」
「我想,你說得對�!顾耆焕頃庇忉尩慕棺�,一臉的漠不關(guān)心。「人心是最難預(yù)測的,會怨恨、會不平、會嫉妒。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就好恨你、好嫉妒琤琤,我不平——為什么死的人是思齊,彥彥卻可以毫發(fā)無傷?如果不是為了保護她兒子,思齊不會孤單單地被舍下。為什么我兒子要受到這種待遇?你當(dāng)年的預(yù)測是正確的,我真的——連琤琤都恨下去了!」
他啞然,無聲。
「很意外嗎?覺得我很可怕?對,現(xiàn)在再讓我看當(dāng)年那個推理故事,我會跟你一樣,覺得嫂嫂是兇手,她絕對有殺了小姑的充分動機,因為她占去太多原本屬于自己該享有的權(quán)利!」
她完全不理會他的表情有多震驚、錯愕,偏轉(zhuǎn)過身�!改阕詈貌灰賮碚椅遥駝t我會控制不住自己對你的怨恨,想傷害你、報復(fù)你,看你痛苦�!顾幌胍淙牖ハ鄠Φ哪J剑屪约喝绱嗣婺靠稍�。
從岳姍姍那里回來后,他一踏進家門,兄長、妹妹、妹婿都在,并在同一時間圍上來。
「怎么樣?姍姍現(xiàn)在還好嗎?」
關(guān)切的探問接連而來,她不見任何人,他們就算關(guān)心,也不得其門而入。
這些年,姍姍與所有人都斷了聯(lián)系,那時只以為她是逃避情傷,不想與范如琛相關(guān)的人事物接觸,以免觸景傷情,誰都沒料到,短短幾年,她的人生變化會這么大,結(jié)婚、喪夫、生子……現(xiàn)在,連兒子也發(fā)生意外,這對她真的很殘忍。
范如琛沒回答任何一個問題,放下托在掌上的紙箱,自顧自地說:「這些,是思齊最愛的東西�!�
他拿起一盒玩具模型�!高@是去年姍姍買給他的小火車,但是一直沒有組裝起來,因為他年紀(jì)還太小,還不會組合鐵軌、火車模型,姍姍想幫他,他不要,因為他覺得這是男人的事情,媽媽不能插手,他在等,等爸爸回來,就可以幫他了……
「這是他的作業(yè)本。算術(shù)全都算對了,他現(xiàn)在不只會加法、減法,連九九乘法都背一半了,思齊好聰明對不對?老師后面的評語還說他聰穎乖巧,好好栽培的話,將來會是可造之材�!�
他繼續(xù)翻開圖畫本,好多頁都有著色�!笍谋咀由系膱D,看得出他很有創(chuàng)意和想像力,如果讓凈凈教他畫畫的話,說不定他會很高興。只有青椒,他連畫都不想畫,還打了大X……他的好惡很鮮明吧?我也覺得青椒很討厭�!�
他放下所有的物品,仰起眼眸,淚水靜靜滑落,好輕、好憂傷地一字字說出最后一句:「思齊,是我的兒子�!�
一室俏寂。
連呼吸聲,都不敢有人太用力。
沒有人說得出話,在這當(dāng)下,也沒人知道該說什么。
范如琛再度捧起紙箱,安靜地越過他們回房。
一整日,他都沒再踏出房門一步。
直到深夜,范如珩睡到一半起來喝水,經(jīng)過弟弟透出微光的房間,推開虛掩房門,看見他坐在地上,一旁散落著玩具、圖畫本,還有……那個已經(jīng)組裝好,沿著鐵軌不斷行駛的電動小火車……
此刻,他正安靜翻著一大本厚厚的相簿。
范如珩走上前,坐到他旁邊。
他頭也沒抬,目光停留在思齊抓周時的照片上,指尖憐愛地輕撫。「你看他笑得多純真,我兒子真的好可愛,對不對?」他仰頭,尋求認(rèn)同。
范如珩拍拍他,陪著他看完一整本裝滿思齊成長紀(jì)錄的相簿。
「我想幫他組裝他心愛的火車模型,陪他一起玩,但是來不及。
「我想要親親他,聽他甜嫩的嗓音親口喊一聲爸爸,但是來不及。
「我想告訴他,以后家里絕對不會出現(xiàn)好討厭的青椒,但是來不及。
「我想和他一起洗澡、打水仗,如同全天下父子培養(yǎng)感情的方式一樣,但是,來不及。
「我想了解他的每一分喜好,也讓他了解我,親自牽著他的手去上學(xué)、哄著他入睡,不用再對照片說晚安,但是……但是……來不及……」
孩子的笑容太少,他還想多寵他一點,告訴他:「寶貝,爸爸很愛你。」但是,依然來不及,他什么都沒做到!
他真是一個好糟糕的父親,可不是?
出事的那一天,是他第一次、也是這輩子唯一一次帶他的兒子出去玩。
他還記得,那時人好多,他左手牽彥彥,右手牽思齊,挑選兒童繪本時,銷售員問他說,兩個小孩年紀(jì)差不多大,又不像雙胞胎,應(yīng)該不可能是兄弟,哪個是他的兒子?
「我猜應(yīng)該是這個,氣質(zhì)跟你比較像�!鼓菚r,銷售小姐指著思齊,答得好篤定。
他跟思齊其實沒有那么像,至少沒有像到一眼就被當(dāng)成父子,可是,他還是第一眼就好喜歡這個孩子。
「大哥,我的心好痛……」
范如珩輕輕嘆氣,抽走他懷抱中的相本。「你是不是該想一想,你跟姍姍怎么辦?已經(jīng)錯過一次,痛過一次了,你還要再讓自己后悔,痛第二次嗎?」
人的一生,能有幾次重來的機會?思齊就是最好的借鏡,不要以為時間會等人,想愛時,那個人還會在原地等你擁抱。
范如琛抬起淚濕的眸。
他想重來,想不顧一切再愛她一回。
這些年,他真的好累,從來沒有一天真正為自己活過,唯有愛上她,是他唯一為了自己做的一件事,他真的什么都不想管了,就算她的母親從墳?zāi)估锾鰜�、就算這樣的關(guān)系再扭曲錯繆,能不能讓他任性放縱一次?
要他付出任何代價都可以,這一回,他要拿他的全部與她賭。
賭一次,幸福的可能。
☆☆☆
「不要再來找我,否則我會控制不了怨恨,忍不住傷害你、報復(fù)你�!�
這是她說的。
可是,他依然來。每日、每日,不間斷地來找她。
她避不見面,沒有用,他按了門鈴,將早餐放到在門口,然后傳來簡訊提醒她記得用餐。
他每日站在門外等,已經(jīng)引起鄰居側(cè)目,她只好讓他進來。
他開始占據(jù)她的生活,每一分、每一秒,無論她的態(tài)度多冷漠,總是無法逼退他。
替她煮的餐點冷了,她不肯吃,他便一次又一次熱菜,溫聲勸她。
她在兒子房里待得太久,他會進去陪著她,聽她談兒子,為她拭干淚水。
她常常坐著、坐著,就恍惚失神,他會找話題與她聊,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不讓她又陷入悲傷漩渦。
他甚至軟硬兼施地拉著她出門散心,不讓她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任悲傷吞噬。
他每晚睡前必有一通道晚安的電話,催促她早點睡,別又胡思亂想,一個人躲起來哭。
她很氣,氣得朝他吼:「范如琛,你這樣干涉我的生活,到底什么意思?誰給你的權(quán)利?」
他不動如山,溫溫地回應(yīng)。「你當(dāng)初闖進我的生活,干預(yù)我的悲喜,也沒有問我愿不愿意�!咕蛷妱菡紦�(jù)了他心上那個位置,一占多年,不肯離開。
「你——」他現(xiàn)在是在暗示她以前有多愚蠢又厚臉皮,趕都趕不走就是了!
「這些,都是你以前為我做的,我只是想還給你�!拐嬲プ�,才知道她為他費了多少心思。
她氣悶地轉(zhuǎn)身走開,甩上房門,一整日不肯出來。
兩人之間的僵局,持續(xù)了整整三個月。
這一天他來,她依然冷著臉不理他,卻聽他不時地掩嘴輕咳。
視線不由自主飄向在客廳里的他,他正在整理過期的報章雜志,將夾雜其間的未繳帳單清出來疊放一旁。
她來不及阻止自己,話已脫口而出。「你怎么了?」臉色看起來有點蒼白。
他回頭,淺淺一笑。「昨天沒睡好,可能——咳!有點感冒吧。對了,這些帳單快到期了,我等等回去時順便帶走,去便利商店幫你繳——」
話沒說完,帳單已被她由手中抽走�!肝业膸侮P(guān)你什么事。你回去!」
她這回趕人趕得毫不留情,他拗不過她。
起身之際,他想到什么,又說:「明天家里有小聚會,大家都會在,你也一起過來好嗎?阿生說很久沒有聚在一起喝酒了——」
「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