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很晚了,工友都來趕人,再不回去不行時,他才收拾好東西,離開這夜深人靜,早就人去樓空的校園。
一路上,他也下急著回家,只是這樣漫步定著,邊定邊想,邊想邊嘆氣。
他明知王叔說再多,都改變不了他的決心,他根本不需要多想,他的決定就是如此,不會因為誰而改變。
他不要現(xiàn)在的生活被改變,他不要他身邊的人受到影響,他真的對現(xiàn)在的生活感到很滿足,他真的不希望更不愿意失去,就算拿再多的榮華富貴、再多的功名利祿,他都不換。
他之前的人生經(jīng)歷過太多的孤獨與痛苦,旁人難以想像,所以他格外珍惜現(xiàn)在的生活,有他的妻子,還有媽媽跟奶奶,這三個女人對他來說太重要了,重要到如果她們?nèi)魏我粋人出了什么差錯,他絕對會再度崩潰。
當(dāng)年,他嘗過失去父母的痛苦,那種失去親人與家人的痛楚讓他一輩子都不想再試一次,
你不怕你老婆調(diào)查到最后,自己也惹禍上身嗎?
王叔的一句話,頓時竄入腦袋里,唐君毅心煩意亂,整個人坐在路邊的椅子上,看著因為夜深而空無一人的街道,他承認(rèn)自己本來很堅定的心,只因為這句話就亂了。
王叔真的掌握到他的死穴,一出手,他就變得毫無招架的余地——寧靜是他最關(guān)心的人,是他的家人、是他的眷戀,更是他最摯愛的妻子。
或許在外人看來,他的感情很淡,他跟寧靜之間,好像不曾經(jīng)歷過轟轟烈烈的戀情,但那不代表他們的愛不存在。
或者應(yīng)該說,他自己很清楚,他更深信,光是愛是無法撐過一輩子的,他愛寧靜,但是他更把寧靜視為此生不可或缺的家人……
所以,他必須保護(hù)他的家人。
這就是他目前面臨的兩難……他若接受王叔的提議回到魏家,勢必沖擊到寧靜她們?nèi)齻女人的生活,這不是他所樂見的。
但是寧靜這陣子花心思想要調(diào)查的那件案子,聽說真的很棘手,雖然寧靜不愿意跟他說這件事,但是從報紙上還有王叔那里讓他側(cè)面得知寧靜面對的可能是一個藏身在幕后的可怕對手。
唐君毅搖搖頭,這樣安慰著自己,也許是他多想了,不會有事,或許真如寧靜所說,那只是很簡單的一件案子,等證據(jù)一充分就破案了,他不要去費這個心思。
于是他從路旁的鐵椅上站起身,就這樣安慰著自己,決定回家,不再多想,更別再庸人自擾。
他攔了計程車,往家的方向駛?cè),過了半個鐘頭,他終于回到了家,迎接他的并不是他想像中的黑暗,家人竟然都還沒睡。
又是一次難得的晚歸,他拿出鑰匙開門時,門就這樣打開了,走出來的是韓媽
媽,她就這樣看著他,眼里凈是憂心。
唐君毅很不好意思,以為媽媽是在擔(dān)心自己,「媽,這么晚了還沒睡?」
輕聲一嘆,「唉!怎么睡得著啊?」拉著他進(jìn)門,看了看四周,再將門關(guān)上。
唐君毅注意到她略顯慌張的神情,「發(fā)生什么事了?」他的心跳也跟著失序。
「寧靜也回來了……帶了一身傷回來。」
唐君毅一聽,立刻皺起眉頭,韓媽媽繼續(xù)說著,「好像說在調(diào)查什么案子,對方還是黑道,結(jié)果發(fā)生槍戰(zhàn),寧靜受了傷,好險只是被子彈擦傷,流了一些血,唉……」輕輕嘆息。
唐君毅的臉色頓時一白,立刻往內(nèi)沖去,在一樓要上二樓的樓梯口,看見了韓奶奶跟那個何守武正在爭執(zhí)。
「不行!說什么都不行。」
「奶奶,讓我上去看看寧靜,她受傷了!
「何首烏,樓上是我們家寧靜丫頭跟君毅夫妻兩個人的房間,怎么可以讓你這個大男人上去?」
「奶奶,我只是想看看她……」
就在此時,兩人都看見了唐君毅的身影,場面還真有點尷尬,但是何守武一點也不怕,反正……唐君毅早就知道他也喜歡寧靜,從多年前打過一架之后,他大概也很清楚。
這些年,他只是因為寧靜結(jié)婚了,不敢這樣堂而皇之的爭取,但內(nèi)心的喜歡與欣賞并沒有改變。
唐君毅站到何守武面前,「為什么會弄到受傷?」
何守武看著他,語氣不太好,「先生,我們是警察,因為辦案而受傷,這很平常!
不過說真的,這個唐君毅,平常以為他只是個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可是現(xiàn)在站在他面前,發(fā)現(xiàn)他竟然與自己一般高,氣勢竟然完全不輸人,他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那個瘦弱的唐君毅了。
「你不是寧靜的伙伴嗎?為什么你們在執(zhí)行任務(wù)時沒有做好防護(hù)?」唐君毅出自于憂心,大聲質(zhì)問著。
「防護(hù)?唐老師,你以為這是在學(xué)校上體育課。坎欢灰b懂!」何守武真的很瞧不起這個男人,連帶看向他的眼神也充滿了不屑,「而且不要只會動一張嘴,你哪里懂寧靜的辛苦?你這算什么男人,躲在女人后面?我看全天下最窩囊的男人就是你!」
何守武批評得很狠,卻每一句、每一字都刺向唐君毅的心,讓他啞口無言,完全不知該怎么反駁,第一次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何守武說得沒錯,他完全無法盡到一個做丈夫的責(zé)任,保護(hù)寧靜不受到傷害,如果是這樣,那他算什么男人,又算什么丈夫?
韓奶奶想要緩頰,「何首烏,你又在胡說什么?別人夫妻的事你懂多少?怎么可以這樣批評君毅?」
「韓奶奶,本來就是這樣……」
何守武跟韓奶奶還在你來我往,你一言、我一句,但唐君毅則是默默的穿越兩人的中間,往二樓走去。
那一刻,他的心真的很頹喪,原來真到了這樣的時候,他竟一點用處也沒有,他什么忙都幫不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寧靜受到傷害。
回到房間,一時間他還不敢進(jìn)去,媽媽說寧靜先回房去睡了,剛才看她還可以自己走,應(yīng)該傷勢不嚴(yán)重。
打開房門,唐君毅走了進(jìn)去,一眼就見到妻子已躺在床上睡著,或許真的是因為很累,連棉被都沒有蓋上。
唐君毅走上前,讓妻子在床上躺好,為她蓋好棉被。只是韓寧靜就這樣輕輕皺了一下眉頭,似乎扯到了傷口,連睡夢中都感覺到痛楚。
唐君毅看見了她手臂上的紗布,白里透著一點紅,他的心跳失速,一陣恐懼的感覺涌上心頭。
乍聽到寧靜受傷的那一瞬間,他竟有一種好像回到當(dāng)年失去父母的感覺,冰冷的感覺從腳底向上竄起,直到后腦勺,然后手腳瞬間也跟著僵硬,若非用力,似乎真的動彈不得。
他撫摸寧靜的臉頰,一直以來,他都知道她有張秀麗但是英氣勃發(fā)的臉孔,總是透露出她的朝氣與精神,她的積極與樂觀填滿了他內(nèi)心那個黑暗的角落,更為他帶來光明,讓他知道自己該往哪里走。
他是真的缺不了她,更不能失去她!
經(jīng)過這么多年,寧靜已成為他生命里最重要、最重要的人。
唐君毅坐在床頭,而韓寧靜似乎感覺到,竟然轉(zhuǎn)過身,抱住了他的手,只有在這一刻,這個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才會像個小女人一樣撒嬌般靠在他懷里。
唐君毅看著她的臉,腦海里一陣思緒閃過,竟然讓他下定了決心。
好吧!如果是為了這么理由,那他愿意……
一只手就這樣讓寧靜抱著、依偎著,換他給她溫暖與慰藉;但另一只手,他拿起放在床頭的電話話筒,撥了一組號碼,打給了一直在等他的消息的人。
雖然是深夜,但電話很快就接通了,熟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唐君毅沒有問候,沒有多浪費一點唇舌在打招呼。
他很快切入正題,「王叔,我答應(yīng)你,我愿意回到魏家,接下來請你幫我安排……」
又說了幾句話,這通電話就這樣結(jié)束了,唐君毅不知道自己該有什么反應(yīng),是應(yīng)該感到輕松,還是感到沉重;是應(yīng)該嘆息,還是應(yīng)該松一口氣?
他只知道從這一刻起,他的生命就這樣改變了,徹底的改變了,這幾年過的平靜生活就此結(jié)束。
命中注定的,怎么都抗拒不了……
*
唐君毅的生活一直很規(guī)律——早上出門到學(xué)校上課,下午或傍晚的時候回來,日復(fù)一日,每天都是如此,規(guī)律到連旁人都已習(xí)慣,只要有點異常就會察覺。
但也因為這樣規(guī)律的生活,讓唐君毅可以塑造出一種假象,一種他依舊專心工作,依舊專心作育英才的假象。
至少韓家每一個人都沒發(fā)現(xiàn)唐君毅有什么奇怪處,只見他每天依舊正常時間出門,晚上稍微晚點回家。
他每天還是與韓寧靜擦身而過,見面的機會屈指可數(shù)——這本來就是他們夫妻倆的生活,只要他們自己下覺得怪就好,但是久而久之,旁人還是會替他們擔(dān)心。
事實上,唐君毅現(xiàn)在根本無法想到那些事情,在他下定決心之后,人生也跟著改變了,而且是徹徹底底的改變了。
沒錯,他回到了魏家,見到了他自己的外公,那個當(dāng)年將他母親趕出家門的老人。
那個睥睨一切的老人只有在談到那個女兒時,倔強的語氣透露出一絲不舍。
他發(fā)現(xiàn),其實他對這個老人家真的一點恨都沒有,或許正如王叔說的,失去女兒已經(jīng)是這個老人家這輩子最大的懲罰了。
他要求這件事情還不要跟宗堯說,等過一段時間再告訴那孩子。
在此同時,他既然已經(jīng)下定決心,學(xué)校的工作自然無法再繼續(xù)做下去,因此他也已經(jīng)向?qū)W校請辭,結(jié)束了這份退伍后三年多來的工作。
人活到快三十歲,竟然又要換工作,還得換到他自己從來沒有想過的領(lǐng)域,王叔要用最短的時間,訓(xùn)練唐君毅有辦法經(jīng)營一家企業(yè)。
他自己都沒有信心,不知道怎么可能做得到!
但王叔倒是自信十足,認(rèn)為唐君毅是個可造之才,只缺經(jīng)驗,卻擁有許多企業(yè)家都不一定有的沉穩(wěn)、內(nèi)斂與專注。
王叔目前是擔(dān)任魏氏集團(tuán)董事長的助理,董事長日前因病去世后,他被魏家的老太爺托付暫時管理整個企業(yè)。而王叔決定讓唐君毅先待在他身邊,跟著他在企業(yè)內(nèi)到處學(xué)、到處看,等時間一到,唐君毅的外公會正式幫他做安排,并且對整個魏氏集團(tuán)與外界宣告他唐君毅的地位。
他其實不是很在乎這些,要說他是接班者也好,說他只是過客也好,他只知道自己來此的唯一目的,就是要保護(hù)他自己的妻子不再受傷。
要怎么做到,他還在琢磨,但進(jìn)了魏氏,至少就更接近那些與寧靜正在調(diào)查的黑幫毒品走私案有關(guān)的人事物。
他心想,如果他能一舉揪出那些人,讓寧靜早日破案,或許問題就能解決。
這段時間以來,寧靜的調(diào)查遇到瓶頸,就是因為魏氏集團(tuán)實在勢力龐大,警方無法真正進(jìn)入,他直覺認(rèn)為,如果一直在調(diào)查邊緣的小幫派,根本不能斬草除根。
于是他才會這樣下定決心。
這一點他已經(jīng)清楚的告訴了王叔,王叔同意唐君毅也可以以此為目標(biāo),但是前提是,他必須讓自己能真正掌控整個魏氏集團(tuán),所以他還是必須拚了。
因此這一個月來,他每天早出晚歸,跟著王叔在魏氏集團(tuán)內(nèi)四處見習(xí)——王叔對外宣稱他是他的助理,好讓人不起疑心;靠著王叔,他很快掌握了整個集團(tuán)的營運狀況,但他還必須更努力。
那天早上,他依照平日正常上班時間出門,他穿著潔白的襯衫和燙得筆直的西裝褲,手上掛著西裝外套與領(lǐng)帶,正準(zhǔn)備出門時,韓奶奶攔住了他。
「孩子,今天怎么穿這么好看?」用的是欣賞的眼光,她的孫女婿還真是一表人才,配她孫女剛剛好。
「奶奶……學(xué)校有個教學(xué)評監(jiān)活動,所以我才會穿整齊一點!共蝗黄匠K┲W醒澑唵蔚囊r衫就出門了。
「教學(xué)活動……可是你穿成這樣,比較像是那種很有名的大企業(yè)家。」
奶奶或許只是在開玩笑,但竟然一語中的,讓唐君毅有點啞口無言。
他把要回魏家這件事徹底瞞住了這些家人,包括他的妻子,一個字都不透露,至少在今天之前,他的家人都不知情!
現(xiàn)在他還不能說,因為一切都太早了,他還不成氣候,還沒進(jìn)入魏氏,真正展開自己的計畫,多說無益;或者也可以說,還沒回到魏氏,一切的一切可能都只是他的猜測,很可能真正的幕后元兇根本不如他所想的就在魏氏,現(xiàn)在就說出來,只會壞了事情。
而且他不敢告訴這些家人,也是因為他自己很清楚,如果讓寧靜知道,他為了要幫她的忙,才決定回到魏氏,她一定會阻止他——那女人總想保護(hù)他!
他知道這些家人都會相信他、都會信任他,因為一直以來,她們就是這樣對待他:而他真的很糟糕,竟然想利用家人的信任,可是就這么一次就好……就讓他利用這些家人的信任吧……至少等到他回到魏氏,稍微有些進(jìn)展后,他再跟這些家人坦白……
以他對她們的了解,就算現(xiàn)在的他完全不解釋,就算她們會對他起了疑心,但不會太久,她們一定會體諒他的……而他也相信,時間不會太久的……
「奶奶別開玩笑了,只是因為今天督學(xué)要來,主任交代我要穿整齊一點,才能給長官好印象!
「這樣啊……可是奶奶還是有話要說,你要勸勸寧靜,別每天都工作到這么晚,把你一個人丟在家里,這樣不好,寧靜最聽你的話了,你要勸勸她!
「我知道,奶奶!箍粗n媽媽也站在一旁微笑,唐君毅心底竟然有一點舍不得——事實上,今天這趟出去,他也許有好一段時間都不會再回來了。
王叔說,時間已經(jīng)到了……
希望她們不會花太久的時間,就會體諒到他一定是有難言之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