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肆商埠俱全的云霓大街,街道中間用石青磚鋪成,青磚兩側(cè)則鋪滿著鵝卵石,下雨時街道不會滿地泥濘,天晴時也不會因車馬經(jīng)過便揚(yáng)起陣陣煙塵,是芙蓉鎮(zhèn)上最平整干凈、筆直寬闊的主街。
四名隨從擁護(hù)著一輛馬車,緩緩走進(jìn)了云霓大街。
車輪在青磚上轉(zhuǎn)動著,馬蹄踩踏在青磚上發(fā)出了規(guī)律清脆的聲音,這個熟悉的聲音和街上熱鬧的喧囂聲,喚醒了馬車內(nèi)昏昏欲睡的艾辰。
艾辰輕輕撥開窗簾,車馬聲、叫賣聲、曲樂聲和飄揚(yáng)在空氣中的煎餅和湯面的香味立即朝他撲面而來,漩渦般將他籠罩住。
這熟悉的氣氛和味道,讓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回到家了,但他并沒有回家的興奮和喜悅。離開家一個多月,他什么都不想念,只想念一個味道,那就是“白帆樓”的芝麻醬燒餅夾五香牛肉。不管離開家鄉(xiāng)多遙遠(yuǎn),離開的日子多長,芝麻醬燒餅是他唯一掛念的鄉(xiāng)愁。
“孟杰,我餓了�!卑降爻雎暦愿�。
“知道了,少爺�!本o跟在馬車旁的貼身侍從孟杰隨即朝車夫高聲喊道:“李貴,等會兒在﹃白帆樓﹄前停下�!�
“是!”車夫李貴應(yīng)了聲。
每一回艾辰從外地回到芙蓉鎮(zhèn),頭一件事就是先吃兩個“白帆樓”的芝麻醬燒餅夾五香牛肉,身為艾辰的貼身侍從,當(dāng)然熟知主子的習(xí)慣,所以不消艾辰多說,李貴就照往常慣例,將馬車駛到“白帆樓”前停下來。
孟杰朝樓高三層的“白帆樓”走進(jìn)去,一踏進(jìn)大廳,孟杰就發(fā)覺到氣氛有些不尋常。
“白帆樓”雖說平日生意就十分興隆,但是像今日這樣人滿為患、吵嚷聲不絕于耳的混亂景象,卻是孟杰從來沒有見過的。
“我點(diǎn)的紫蘇魚來是不來呀?再等下去天都要黑啦!”那一桌等得不耐煩的酒客惱怒地拿筷子敲打桌面。
“客倌再稍候片刻,等等就來了!”跑堂的伙計滿頭大汗,雙臂上端了幾大盤菜挨桌送著。
“喂,伙計,你們﹃白帆樓﹄的招牌菜芙蓉肉怎么變了味啦?從前不是這個怪味呀!”另一旁的老頭嚷道。
“哎……哎!伙計,你過來看,這餃子餡還沒熟透呢!想害我瀉肚子�。俊被镉嬤€來不及回話,這一桌的客人就忽然吐出口中的餃子,氣呼呼地對他叫喊。
“實(shí)在對不起得很,小的立刻給您重送一盤熟的來!”伙計苦著臉惶急地道歉,連忙把那盤沒熟的餃子疊到手臂上端走。
“本大爺這頓飯已經(jīng)吃得夠久了,你想要我再等多久?大爺我不吃了!”那吃了生餃子的客人氣得七竅生煙,摔下筷子起身就走。
“客倌,您還沒會帳……”
“會什么帳?!”那人怒聲咆哮�!按鬆敵缘搅松溩樱瑳]找你們掌柜算帳就算客氣了,還敢叫我會帳?”
伙計一臉欲哭無淚的表情。“可……可……您已經(jīng)吃了五道菜呀……”
“吃五道菜又怎么了?”那人眼中冒出火來。“你們﹃白帆樓﹄給客人吃生餃子,敢情﹃白帆樓﹄的店譽(yù)就只值那五道菜的錢?好,要我付錢也行,等大爺我從這兒走出去,用不著到明日一早,你們﹃白帆樓﹄給客人生餃子,害客人吃得上吐下瀉的事馬上就會在芙蓉鎮(zhèn)鬧得人盡皆知!”
“別、別!這位爺您行行好,千萬別這么做,小的不收您的錢了……”伙計聽見這番恫嚇,嚇得不敢再攔阻,眼睜睜看著那人怒氣沖沖地走出去。
靠窗邊坐著幾位“白帆樓”的熟客,見此情景,忍不住說話了。
“伙計,大廚子白鶴今兒個是怎么回事?出的菜沒了白鶴的仙味,上菜倒慢得像烏龜,瞧瞧這都亂成什么樣子了!”對街賣陶器的劉三爺搖頭說道。
“劉三爺有所不知�!被镉媷@氣苦笑�!霸郐臧追珮铅氲拇髲N子白鶴已經(jīng)告老返鄉(xiāng)了,您眼里瞧見的都不算亂,真正亂的在后頭廚房吶!”
“什么?!白鶴回鄉(xiāng)啦?”
眾客聽了伙計的話,齊聲驚呼,接著便開始議論紛紛。
“原來這些菜不是白鶴做的,難怪全變了味!”
“接手的廚子是誰呀?火候也差太多了!”
“早知道不是白鶴做的菜就不進(jìn)來吃了,這么難吃的菜,官掌柜也敢端出來冒充是白鶴的招牌菜唬哢我們這些老主顧,實(shí)在太不厚道了!”
“既然不是白鶴掌廚,那還在這兒窮等個什么勁兒�。孔呷肆�、走人了!”
眾客紛紛起身,忿忿地往外走。
“各位客倌……老爺……請、請留步……”看著客人陸陸續(xù)續(xù)地走出去,伙計急得滿頭滿臉的汗,但不論他如何挽留,還是沒人理會他。
大部分的客人都沒付帳就走,只有少數(shù)客人意思意思地付了帳,原本滿座的大廳,最后只留下幾個云霓大街的街坊熟客。
“伙計,你們官掌柜人呢?都亂成這個樣子了,怎么也不出來穩(wěn)一穩(wěn)場面?”劉三爺揚(yáng)聲喊道。
“三爺,不瞞您說,今兒個掌廚的正是官掌柜呀,他正在大廚房里忙著呢!”伙計轉(zhuǎn)過頭,看見了孟杰,認(rèn)出他是艾家少爺?shù)馁N身侍從,連忙堆起笑臉招呼他。“真是不好意思,怠慢客倌了,客倌請這邊坐�!�
“不坐了,給我包兩個芝麻醬燒餅夾五香牛肉,我要帶走�!泵辖艽蛄恐P狼藉的大廳,心中暗忖著,掌廚的人若已不是白鶴,那芝麻醬燒餅夾五香牛肉還能是原來的味道嗎?
“好的,馬上來、馬上來!”伙計彎了彎腰,轉(zhuǎn)身匆匆鉆進(jìn)廚房。
大廚房內(nèi),官掌柜正在揮汗熱炒,二廚耿進(jìn)在一旁油炸豬蹄,其余幾個小徒弟則手腳俐落地切菜、洗菜。
“去看看大蒸籠里的紫蘇魚好了沒有,順便把盤子遞過來!”官掌柜回頭對耿進(jìn)喊道。
耿進(jìn)連忙轉(zhuǎn)身去掀大蒸籠。
“老爺,紫蘇魚不必上了,所有的菜都不用上了,外頭的客人差不多都已經(jīng)走光了�!被镉嫕M臉委屈地攤手說道。
“什么?!都走光了?”官掌柜停下手中的鍋鏟,驚怔住�!霸趺炊甲吖饬四兀坎司涂旌昧�,你怎么沒把客人留住呀!”
“老爺,是客人嫌菜的味道不對了,所以才不吃的�!蹦涿畋涣R的伙計更覺得委屈了。
“味道不對?這怎么可能?”官掌柜心虛地挾了塊鍋里直冒熱氣的四喜肉片送進(jìn)口里,臉色倏地變得不太好看。
耿進(jìn)默默地把蒸過頭的紫蘇魚端出大蒸籠,不敢吭氣。
“味道怎么會不對了呢?”官掌柜搖頭長嘆了一聲。
雖說他從前也掌過大廚,但那畢竟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這么多年未碰鍋鏟,手勢力道和火候的拿捏都生疏了很多。原本以為白鶴走了以后,他能先接手一陣子的,沒想到一面對火焰熊熊的大鍋爐,不是這邊碰翻了醋或醬油,就是調(diào)味勾芡失了均勻,所以造成大廚房這一陣空前的忙亂。
“顏色都不對了,味道當(dāng)然也不對了�!鼻宕嗵鹉佊謳еc(diǎn)霸道的嗓音嘲謔地插嘴說道。
大廚房里每個人都齊刷刷地回過頭來。
一個臉蛋精致無瑕的小姑娘就坐在面桌上,明明在熱氣蒸騰、光線陰暗的大廚房里,但這個小姑娘飽含笑意的雙眸卻是波光瀲滟,看起來異常閃亮。
“銀朵,你進(jìn)來干什么?這兒沒你什么事,快出去!”官掌柜狠狠地瞪著她,舉起手中的鍋鏟揮趕著。
“爹,別這么對您的救命恩人,我可是專程來救您的�!惫巽y朵輕輕笑說,長裙底下的細(xì)長雙腿漫不經(jīng)心地?fù)u晃著,一把烏黑長發(fā)全盤在頭上,露出了一截光潔白凈的頸項(xiàng)。
“出去、出去!你這黃毛丫頭在這兒說什么大話?不要以為老鶴教你做了幾道菜,你就能當(dāng)大廚了!還有,告訴你多少次了,大廚房不許你進(jìn)來,你怎么總是不聽!”官掌柜不悅地敲著鍋罵道。
官銀朵聳肩笑了笑,仍坐在面桌上晃蕩著雙腿,沒有半點(diǎn)離開的意思。
“老爺,艾少爺?shù)氖虖倪€在外頭等芝麻醬燒餅夾五香牛肉,您先解決這個事吧!”伙計著急地連忙插口。
“艾少爺回來啦?”官掌柜吃了一驚。
艾家是芙蓉鎮(zhèn)上最大的地主,芙蓉鎮(zhèn)有三分之二的地產(chǎn)都讓艾家買下了,整條云霓大街也全是艾家的產(chǎn)業(yè)。在云霓大街上開店做買賣的人都是向艾家承租的店鋪,“白帆樓”當(dāng)然也不例外,向艾家承租這幢三層樓的店鋪也有十年了,幸虧艾家老爺是心地善良的地主,一年向他們所收的租金并不多,若有人遇到了困難付不出錢來,艾老爺也從不追討,甚至還會拿錢幫那人度過難關(guān),因此艾家深得芙蓉鎮(zhèn)鎮(zhèn)民的敬重和愛戴。
“誰的手閑著,快去看看瓦甕里還有沒有五香牛肉?”官掌柜知道艾少爺喜歡吃芝麻醬燒餅夾五香牛肉,連忙急匆匆地奔到烤爐前取出兩塊芝麻醬燒餅,等著五香牛肉切片夾進(jìn)燒餅中。
“不妙了!老爺,最后一塊五香牛肉早切盤出去了,現(xiàn)在瓦甕里只剩幾塊小碎肉啊!”小徒弟在瓦甕的鹵汁里撈了半天,結(jié)果什么都沒有。
“什么?!沒有五香牛肉了?”官掌柜一副天就要塌下來般地驚聲大叫。
“不好了、不好了,這下子咱們連艾少爺都要得罪了!”伙計已經(jīng)苦惱到要哭的樣子了。
官掌柜捧著兩塊芝麻醬燒餅呆站著,臉色灰敗,寫滿了焦急慌亂。
“別擔(dān)心,我這兒有五香牛肉�!惫巽y朵一臉巧笑倩兮。
“啊?”官掌柜驚訝得轉(zhuǎn)過臉看她。
“小姐,既然您那兒有五香牛肉,就快拿出來吧,我怕艾少爺?shù)燃绷�!”伙計簡直像火要燒著了屁股�?br />
官銀朵從面桌上輕輕跳下來,拿起一只空碗,走到灶臺轉(zhuǎn)角處較隱密的角落,掀起一樽小瓦甕的蓋子,從陳年老鹵汁里叉起一塊色澤紅潤的牛肉來。
從外觀看,官銀朵取出來的牛肉與白鶴秘方創(chuàng)制的五香牛肉色澤一般無二,官掌柜看了又驚又喜,來不及問銀朵那塊五香牛肉的來由,就急忙把牛肉端了過去,飛快切成薄片夾進(jìn)芝麻醬燒餅中,再火速交給伙計送出去。
“爹,您瞧,我這不是救了您一回嗎?”官銀朵狡黠的黑眸含笑睨住他。
官掌柜悻悻地哼了聲。“老鶴把這一甕牛肉藏起來做什么?他是存心要整死我嗎?”
“這才不是白爺爺藏的,這甕牛肉是我的!”官銀朵笑著挑了挑眉。
“你的?”官掌柜瞪大眼睛。
“是呀,就是我的!”官銀朵雙手握拳,得意地笑說:“這是白爺爺告訴我的秘方,我自己做的!”
“你做的?!”官掌柜慘叫一聲,迅速挾起方才切剩的薄牛肉片放進(jìn)嘴里嚼起來,表情忽然變得十分古怪,但臉色明顯已經(jīng)舒緩了下來。
“爹,怎么樣?味道很好吧?”官銀朵眼也不眨地盯著官掌柜,滿心期盼他的稱贊。
“吃起來確實(shí)是老鶴的味道沒錯,但……又覺得有點(diǎn)不太一樣�!惫僬乒癜櫰鹈碱^,若有所思地看著女兒。“你是不是姜放多了點(diǎn)?”
“沒有,姜放得很適量,只是我還添了另一味香料。”官銀朵笑得好不得意。
“你添了什么?”官掌柜睜圓了眼。
“桂花粉!”官銀朵挑眉,有著炫耀的意思�!暗y道不覺得我的五香牛肉味道不但不輸白爺爺?shù)�,甚至還多了點(diǎn)特別的清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