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婉兒今晚在第三回來到那處大石屋時(shí),終于瞧見屋中點(diǎn)起幽微燭光。
白日時(shí)候,大娘和婆婆們摟著她哭過一陣之后,很快便振奮起來,在盯著她把自個(gè)兒喂飽喝足了,她們搬來好幾簍剛采收不久的蔥頭,一群女人家就在她屋后空地坐成一圈,拿刀取砧板,一塊兒切蔥末來了。因?yàn)榻衲晔[頭收成太好,多出來的蔥頭有些曬干儲(chǔ)存著,有些則拿來切末,然后再下大鍋油炸,撈起來瀝過油就成了油蔥酥,能保存很長時(shí)候。
這一整天,她被她們守得緊緊的,生怕她真要跑去寨中大堂蹚那趟渾水,連她上茅房也有人陪著。
直到過了中午,山子跑來傳消息,她才知道“西嶺”的人馬全都走光,而幫主大人也領(lǐng)著十來名好漢出寨,當(dāng)中就有她所牽掛的那一個(gè)。至于他們出寨的目的,沒誰說得清楚。
大娘和婆婆們留到與她用過晚飯后才陸續(xù)離去。
忙了一天,她燒水簡單地清洗過身子,把臉容、四肢都洗凈,確實(shí)該上炕休息,但躺在炕上,她翻來覆去,有什么一直梗在心頭,沉甸甸的,如何也無法合睫安睡。
待她意會(huì)過來,人已經(jīng)來到男人的大石屋前。
但屋子里黑黝黝,里邊沒有人。
找不到人,她咬著唇在山徑上來來回回地徘徊,沿途幾戶人家都安歇了,晚夜的風(fēng)拂得她長發(fā)飄亂,她不覺冷,只是靜默默在自己的小石屋和他的大石屋之間游蕩,隱約聽到狗兒低吠和蟲鳴聲。
終于,屋中燃起火光。
她徐慢地吁出長長的一口氣,才驚覺那股灼氣已堵著心口一整天。
想見他,一定得見到他!
也管不了這么晚闖進(jìn)男人屋子里妥不妥當(dāng),見著燈火,盼了一整日的急迫在血液里囂騰,云婉兒步履略促地往里邊去,幾乎是撩起裙擺小跑起來。
然而,燃起燈火的前廳沒見著人,屋后也沒有,她尋覓著,持著一盞小油燈四處找呀找、覓呀覓,竟然在灶間發(fā)現(xiàn)男人蹤影。
他身形巨碩,剎那間抓住她的眼,緊緊抓牢了。
清冷的月光從灶間那扇大窗灑進(jìn),皎光染了他半身。
他立在及人腰高的大水缸前,上衣脫至一半,虎背與熊腰都已露出,瞧那樣子是打算就著缸里的冷水清洗身軀。
“誰?”甫發(fā)現(xiàn)有人踏人,力千鈞峻厲的面容陡地朝聲源側(cè)轉(zhuǎn)過去,在隱微的幽光中看見那抹窈窕身影。
“!”云婉兒不禁輕呼了聲,腳步頓了頓。
她心頭一震,因男人此刻神態(tài)狠厲。
前所未見的狠厲,濃眉如兩道疾箭飛掠,唇與顎死繃,他鼻翼明顯歙張著,兩丸深瞳像臨陣對敵般精銳無比地瞠視。
盡管如此,一切驚疑在瞧清楚他頰面和衣衫上的點(diǎn)點(diǎn)血跡后,全都化作深濃的憂慮。
“你受傷了?!”她臉色驀地發(fā)白,纖瘦身影好快地挪移過來。
放下小油燈,她也管不得羞不羞澀,趕忙趨近幫他將脫至一半的衣衫七手八腳扯下來,這時(shí)才驚覺到,他的上衣竟染著不少鮮血,或大或小,東一塊、西一片的,腥味在她鼻間彌漫。
“老天——”云婉兒快暈厥了,不是因?yàn)檠任哆^濃,而是憂心他受傷。
“不是我的……”力千鈞低喃一句,但似乎沒能成功將意思傳達(dá)給她,只見姑娘眸光緊切地在他身上穿梭,急著要尋出他的傷處。
他左胸絞緊,極快又道:“那些血不是我的……嗯,大部分都不是我的!
她不該在此時(shí)出現(xiàn)。
他今日在楓林里干下惡事,干得暢快淋漓且毫無躊躇之意,只覺無比痛快,渾身肌筋尚處在緊繃狀態(tài),這模樣的他可怖至極,她不該來!
但是,心里雖曉得情況不太妙,當(dāng)姑娘拉著他硬邦邦的臂膀要他坐下時(shí),他仍乖乖依著她的話動(dòng)作,沒辦法說出要她走開的話。
“我沒事。真的!彼谅曉俚溃抗怆x不開她的臉容。
云婉兒一怔,定定瞅著他,在那片男性胸肌不斷摸索、試圖找出傷處的小手終于停頓下來,掀了幾次唇才磨出聲音。
“你沒傷,沒流血……好好的,沒事……沒事……”
那些血……讓她的心情一下子回到當(dāng)初聽聞他遇落石意外而受傷的那一刻,惶惑驚懼,茫茫然不能自已。
過了好半晌,她才稍稍能寧定下來,綿軟掌心沒離開他裸露的肩膀和胸膛,只拿著一雙泛光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與他相望。
“很晚了,怎么不睡?”力千鈞沉聲低問,左胸起伏略劇。沒辦法的,許多反應(yīng)根本無力掌控。
“……你一直沒回來!
“你在等我?”
“嗯!彼兔碱h首,一綹發(fā)絲垂落胸前。
他呼息變濃,臉部輪廓柔軟許多。
覺得很該對她解釋些什么,他斟酌著,抿抿唇道:“我跟著頭兒一塊討債去了。那些人占了咱們‘霸寨’的便宜還不肯安分,再相讓下去,對方要欺到頭上,所以干脆就一拍兩散,把舊帳新帳全算清楚,從此各走各路……然后就回來晚了。”
沒想到她在等門,為他等門,像寨中女人們等她們的男人那樣……思緒轉(zhuǎn)到這兒,他心咚咚地重震兩下,不禁暗自苦笑。
再者,實(shí)在很難對她啟口,他今晚究竟做了什么。
在楓林里干下的事,以惡壓惡,以暴制暴,自“霸寨”改做正當(dāng)營生,不碰那些沒本錢的買賣后,他已許久不當(dāng)惡人,然而這一次,當(dāng)?shù)弥鴮?shí)徹底。
云婉兒有些似懂非懂,問:“那些債很難討嗎?”
“還好!彼麕缀跏且蝗粋(gè),不太難。
“全都討回來了?”
“只討到本金,頭兒說,過幾日得再上門去討利息,利滾利,對方欠下太多,不討很虧的!焙汀拔鲙X”牦牛幫的事仍要善后,把對方大當(dāng)家的十八騎全留下了,事情盡管干得隱密,怕是最后還要懷疑到“霸寨”頭上來。先下手為強(qiáng),后下手遭殃,“霸寨”絕不當(dāng)遭殃的那一個(gè)。
“對了!彼嚨叵氲绞裁,在那件沾血的衣中翻找,從暗袋里取出一張折作四方的紙!斑@個(gè)給你!
“給我的……”云婉兒一臉迷惑。
她下意識(shí)接過、展開,然后就著希微燈火瞧清紙上內(nèi)容。
那是一張立據(jù),上頭寫得清清楚楚,從此,她歸屬“霸寨”。
“看你要收著還是要燒掉都好,隨你歡喜。反正那些人……他們肯定不會(huì)出爾反爾。”瞳底一閃。
“你怎么有這個(gè)?‘西嶺’那些人……”心緒激蕩,她喉頭發(fā)堵。“你怎么拿到這個(gè)的?他們肯定是諸多刁難,是不?我聽大娘和婆婆們說,那些人覬覦‘霸寨’的好處許久了,倘若因我而讓寨子里損失嚴(yán)重,那、那……”感激,又萬分過意不去啊!
“‘霸寨’與‘西嶺’之間的恩恩怨怨?fàn)砍读撕眯┠辏傊悻F(xiàn)下沒事,就安心在這兒過活,那些人我處理了……呃,我是說,我把他們料理了……呃……我的意思是,他們已徹底覺悟,再也不會(huì)來闖寨……”要命!天要絕他嗎?怎么越解釋越亂?他又想搔頭了。
云婉兒不覺亂,越聽,內(nèi)心越明白,但有一些事,了然在心便足夠。
他懊悔著,不想啟齒多說,那她也就不問。
輕輕頷首,她淡揚(yáng)唇。“我知道了。我……讓力爺辛苦了!币娝嬗酗L(fēng)霜又一身塵土,衣上斑斑的血點(diǎn)更擰痛她的心。他為她做了這么多,從不求報(bào)答,而她能為他做什么?
力千鈞驀地一愣,似乎沒料到姑娘竟云淡風(fēng)輕地替他把事帶過去。
“我沒有辛苦,我是自愿的,不辛苦!蹦X袋瓜還有些茫然,但話自然而然就迸出嘴巴,聽得姑娘雙頰生暈,他渾身也熱了。
“婉兒,你聽我說,其實(shí)我是惡人,很惡、很惡——”
咕嚕嚕~~
咕嚕嚕、咕嚕!
他話音陡頓,困惑地瞠目,像是一時(shí)間不知那聲音從哪兒發(fā)出。
云婉兒直盯著男人正大打響鼓的肚皮,心疼起他,唇角輕泛柔弧。
“力爺餓了吧?我起灶燒些水先讓力爺沐身,然后再下面給你吃,好嗎?”
豈有不好之理?
見姑娘在灶間開始忙碌起來,力千鈞愣愣又坐了好一會(huì)兒,撓著大耳,最后終于下了定斷——
他確實(shí)很惡又很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