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祠堂外,守祠堂的柳家人看了眼,隨即退下,駕馬車的男人還來不及躍下,馬車?yán)锏哪腥艘严刃邢铝塑,手里捧著自悅來客棧帶來的幾樣熱食和一瓶酒,徐步走在墳間小徑,猶如識途老馬停在一處新墳前,壓根無需人帶路。
“侯爺,等等等等……”還來不及喊,男人已經(jīng)席地坐在新墳前。
“別煩侯爺了!彼耐乓话压粗刈。
“易水,這布巾好歹也能充當(dāng)席子,侯爺就這般席地而坐,這……”
“顏奎,侯爺想跟九姑娘說話,你少煩人了!
顏奎抱著手中的布巾,無奈地嘆了口氣!耙膊恢篮顮?shù)降资窃趺聪氲,九姑娘有什么好?我壓根不喜歡九姑娘那個人,誰都看得出來她是懷著企圖接近侯爺?shù)!?br />
可侯爺偏是情深意重,當(dāng)年九姑娘葬在這兒,侯爺一路從京城相送,去年忌日來了,還特地差人備食譜準(zhǔn)備九姑娘喜歡的菜色給客棧張羅著,今年手頭上有事務(wù)待辦,還是硬擠出時間來,他真是搞不懂侯爺。
“你當(dāng)侯爺不知情嗎?”易水瞇起細(xì)長美目,二話不說地將他揪走。
顏奎繼續(xù)喳呼著,威鎮(zhèn)侯花世澤充耳不聞,徑自打開油紙包,將菜擺在墳前,隨即拿起小酒壺就口淺啜。
“柳九,來福近來病了,沒法子帶它來,沒人給你試毒,我就姑且替你試吧,你這丫頭,沒人試毒你是不肯吃的!闭f著,他扳開了芙蓉糕,嘗著他向來不青睞的甜味,又打開一小甕的五彩羹,淺啜了口,最后再嘗了口炙燒魚片,過了半刻鐘,他懶懶地看向墓碑!靶辛耍梢試L了!
回應(yīng)他的,是呼嘯而過的正月寒風(fēng)。
他壓根不以為意,獨(dú)自飲著酒,靜靜地看著墳頭,直到天色漸暗,他擱下了空酒壺,輕撫著碑石。
“柳九,你說,只要納你為妾,只要能讓你離開柳家,你愿意為我做任何事,你說,這一生一世只為我而活,沒有我的允許,你哪兒都不去……我允了你,你卻騙了我!
輕撫的手在碑石上緩緩地緊握成拳,像是在隱忍什么。
“你這個騙子,為了活下去,你隱藏真性情,騙著旁人扮演知書達(dá)禮的院使千金,騙著自己哪怕心都空了只要填滿就好,也騙了我,教我以為這不過是場交易……如果只是一場交易,為何至今我還忘不了你?”花世澤沙啞低喃著,寒風(fēng)刮起了他的發(fā),俊魅的側(cè)臉滿是怨念。
當(dāng)初是他看中她能替自己辦事,是他答應(yīng)了她的交易,可最終案情未厘清,她已香消玉殞,他連行兇之人也沒逮著,教他怎能不怨。
“到底還要多久,我才能忘了你?”他問著,回應(yīng)他的依舊是蕭瑟的寂然。
還要多少年,才能抹去這種生不如死的心痛?
如果那天他聽見聲響前往查看,是不是還來得及救她?如果……他不是天性淡漠,他就會查看,可正因?yàn)樗静徊瞧渌挛,才會落得如此下場,也才會在她離去后,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她,教他傷得如此重,痛得如此深。
“侯爺,時候不早了,再不走恐怕會趕不及城門關(guān)。”幾步之外的顏奎低聲提醒著。
花世澤微微殷紅的眸直瞅著碑石,直到天色不見五指,他才徐緩起身。
回程的路上,馬車急馳著,可惜到了重陽城門前,城門早已關(guān)上,顏奎不得已出示了令牌才讓城門重開。
重陽城里無宵禁,夜市集正熱絡(luò)著,大街堵得比白天時還嚴(yán)重,好不容易來到悅來客棧,里頭竟擠得水泄不通,熱鬧得壓根看不出已是二更天。
顏奎徹底無言,將馬車交給了客棧的小二后,便與花世澤和易水入內(nèi),話都還沒跟掌柜的搭上,里頭陣陣的嘈雜聲,教他不禁偷偷地往后覷了花世澤一眼。
老天,已經(jīng)這么晚了,為何還是吵翻天?
不知道客房離得夠不夠遠(yuǎn),畢竟侯爺是個很淺眠的人呀……
“三位爺真是對不起,今兒個客棧里事多,人多嘴雜,咱們開門做生意的又沒法子趕客人,還請海涵!闭乒竦囊灰婎伩樕僖娝砗蟮臓攦阂簧砩系染c羅,外頭罩了件裘毛大氅,那打扮一看就知道是打京城來的尊貴人家,肯定是不喜這樣的嘈雜聲!靶〉慕o三位留了兩間上房,離食堂遠(yuǎn),這兒再吵也聽不見的!
顏奎松了口氣,既然是這樣,那也就沒什么好計(jì)較的。
掌柜的招來小二領(lǐng)路,才剛踏上樓梯,就聽見有人砸了一地破瓷聲,顏奎和易水隨即戒備地一前一后護(hù)著侯爺,目光一致地朝聲音來源望去,就見一個男人隔桌對著一名小姑娘咆哮。
“你如果真是領(lǐng)神諭救世的仙姑,你倒是說說呀,為何我會走到今日的地步!”
面對男人的怒氣,裘化真真的是萬分無奈。
就不能讓她好好吃頓飯嗎?到底知不知道她為了救人,已經(jīng)餓過一頓了。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在食堂用膳,但更不可能為了避開他人的眼光,特地開間廂房用膳。
那些錢都是她費(fèi)盡心思攢來的,哪能隨意揮霍。
想著,不禁委屈地看向身旁的小清,可天曉得右邊位子何時變成了書生,害她嚇得當(dāng)場站起。
“怎么,站起來要跟我理論嗎?你倒是說呀,爺正等著!”
眼前的男人又一陣咆哮,裘化真很悲傷地抹去噴在她臉上的口水,暗暗地瞪了笑得很樂的書生一眼,吐了口氣后,她用最真誠的表情抬眼看著高她一個頭的男人,打量起他的五官。
“這位爺天生刑克,從小怙恃俱喪,娶妻克妻,生子克子,又嗜賭飲酒成性,一無所成之外,近來身虛體弱,腹痛難遏,冷汗不止……”
“是誰跟你說的?”男人兇狠吼道,怒目看向四周。
身旁的人莫不噤聲,倒不是被男人給嚇的,而是裘化真說得十足十的準(zhǔn)確,嚇得有人都想跪地膜拜她了。
“有誰能跟我說來著?”在這兒她又跟誰熟識了?況且他又不是個大人物,城里會流傳他的蜚短流長不成?“不管怎樣,身子有不適就找大夫,還有,雖說是天生刑克,但所謂娶妻克妻,不單指你天生克妻,而是你嗜酒嗜賭,說不準(zhǔn)妻兒都是教你給賣的,就好比站在你身邊的那位……”
說著,煞有其事地朝他身旁比了比,一旁的人莫不交頭接耳地議論紛紛。
“都給爺閉嘴!”男人狼狽吼道,驚懼地看著身旁,卻瞥見食堂里眾人竊竊私語,羞惱地快步離開。
裘化真無奈嘆口氣。到底是要怎樣?一會要她說,現(xiàn)在又要她閉嘴,給不給人活?但不管怎樣,她現(xiàn)在終于可以好好用膳了。
“化真,你怎么會說得這么準(zhǔn)?難不成你真的……”
吃了口饅頭,裘化真懶懶地看著小清疑惑卻又好奇的表情,抿了抿嘴用氣音道:“小清,醫(yī)卜本一家,醫(yī)者望聞問切一如卜者察言觀色,人的面相體態(tài)能顯出暗藏病癥,亦能讀出其性,由此推測再順便賭一把,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就任由他人公論,就這么簡單!
最重要的是,不管有沒有猜準(zhǔn),在話語道出時,看對方的反應(yīng)就知道該怎么修正方向,而且最好是挑最重的話說,順便嚇嚇對方,如此讓對方離席還她清靜才是最要緊的。
用膳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尤其這家的饅頭很好吃,搭著串燒牛肉片簡直是人生一大享受。想來,要不是賴大老爺捎回這客棧的伙食教她吃上了癮,昨兒個她也不會特地出門品嘗,也不會湊巧救了個商賈,更不會莫名其妙被人尋釁,但不管怎樣,啊—— 好好吃啊,死都瞑目了……
我呸!死什么死,晦氣晦氣,那話當(dāng)她沒說!
她活著正好呢,好不容易給自己補(bǔ)了肉,養(yǎng)出幾分小姑娘含苞待放的美,未來她還有大好人生要過呢。
裘化真大口咬著牛肉片,眼角余光瞥見大片陰影覆蓋她的桌面,小清還來不及出聲示警,她已經(jīng)反應(yīng)奇快地朝左側(cè)閃了過去,耳邊傳來男人悶哼的聲響,和物品鏗鏘的落地聲,回頭見小清瞪大了眼,秀麗水眸滿是錯愕,她也抬眼望去,這一看,不自覺直了眼。
偷襲者被一個身形頎長的男人擒住了手腕。
男人眉目如畫,尤其是那雙眼出奇的美,卻又異常的冷,更像是毒,會誘著人上癮,可怕的是,男人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
然后,她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看見男人慢條斯理地轉(zhuǎn)動偷襲者的手腕,極盡折磨且毫不留情地將手腕轉(zhuǎn)到變形,轉(zhuǎn)到他再也哀嚎不出任何聲音。
食堂里,鴉雀無聲。
冷俊男人松開了手,壓根不管倒地的偷襲者不住地抽搐著,強(qiáng)大的氣場逼使周遭的人恨不得消失。
這個男人很危險。裘化真比誰都清楚,可她就是轉(zhuǎn)不開眼。
倒也不是因?yàn)槟腥诵镑让匀,而是……她見過他!雖然想不起在何時何地見過,但她對這張臉有印象!
“侯爺!”
示警的喚聲一起,她的余光瞥見那倒地的偷襲者不死心的換手撿起地上的匕首朝男人刺來,而男人動也沒動,在她嚇得微閉起眼的同時,兩個男人出現(xiàn)在他身旁,輕而易舉地撂倒了偷襲者,動作快得教人幾乎看不清楚。
她定睛一瞧,其中一個男人她是有印象的。
“侯爺!币姿吐晢镜,等著下令。
“把人帶出去!被ㄊ罎傻曊f,徑自在桌前入座。
“是。”易水話落,隨即單手拖著倒地不起的偷襲者往外走,孔武有力的模樣和那張偏陰柔的俊臉完全不搭。
顏奎就站在花世澤身后,斂笑的濃眉大眼利如刃,瞪得裘化真渾身不自在。
她做了什么要人瞪著自己瞧的事來著?又不是她要這個男人來救她的……啊,對了,她被救了呢。
好半晌,裘化真才啟口道:“多謝這位爺出手相救!彪m然一陣兵荒馬亂,但她腦袋還算清楚,明白是她方才把話說得太重,逼得人家想從背后捅她一刀,她會反省,下次少說一點(diǎn)。
“你……真看得見鬼魂?”花世澤平靜無波地問。
他話一問出口,顏奎無奈地嘆了口氣。那是神棍啊,怎么侯爺明明不信江湖術(shù)士,卻每每遇到江湖術(shù)士就要湊前一問?
方才明明就要上樓了,偏偏話聽到一半,侯爺又折返了。
裘化真早已練就以不變應(yīng)萬變的應(yīng)對功夫,繼續(xù)吃著已經(jīng)涼透的饅頭,反問一句!安恢w下是—— ”如果沒聽錯,他后頭的男人是喚他侯爺?shù)摹?br />
一個身分如此尊貴的人,為何她竟對他有印象?
“只管回答我的問題!蹦腥说目谖且琅f平淡。
“看得見,看不見又如何?”裘化真垂著睫,吃著饅頭配著牛肉片,哪怕已經(jīng)餓慘了,可天生的好教養(yǎng)就是教她吃得優(yōu)雅又慢條斯理。
這真是樁麻煩事!她本以為只是暫時充當(dāng)神棍混口飯吃,如今卻搞得自己不當(dāng)神棍都不行!明明她是憑著真本事救人,偏偏大伙就硬喊她仙姑,要不就是有人出口尋釁……她何苦把自己搞得兩面不是人?
話說她在賴家也賴得夠久了,不想當(dāng)神棍就得準(zhǔn)備離開,但要走,又該往哪去?昨兒個適巧救了個人,那人傷勢嚴(yán)重,至今未醒,怕是這幾天都走不了人,而眼前這個人……她抬眼稍稍打量了他一番,不禁暗嘆是個天之驕子。
別說那一身行頭,光瞧他的面相就知道他出身肯定尊貴,可惜面冷心也冷,硬生生糟蹋那張好皮相。
不過,這樣的人找上江湖術(shù)士到底是想做什么?
一個心冷至無情的人,可不是能隨便唬騙的,一個不經(jīng)意,她的下場肯定會比被拖出去的那個男人還要慘。
可是,她記得他的臉……是不是該接近他,尋回她失去的記憶?也許她還有家人,也許家里還有惦記她的人,或許多接近他,她就能找回記憶,這個想法讓她心動極了。
因?yàn),她?shí)在不想再當(dāng)神棍了!
她明明有一把好醫(yī)術(shù),可偏這重陽城就沒有女坐館大夫,累得她淪落成下流神棍,一想到往后得背著神棍之名度日,她就覺得委屈。
不管怎樣,換個地方總是新的開始。忖著,偷覷了男人一眼,說服自己騙完最后一回,然后換個地方重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