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您有空嗎？」她臉上笑容甫揚起，霎時僵止了，「爹？」
方才還和劉常君笑語叮嚀的劉蓮生，已然整個人歪倒在太師椅上，一動也不動。
那慈祥的臉龐閉目像是在養(yǎng)神，可灰白的顏色熟悉得令人恐懼。
那是，死亡的顏色。
「怎、怎麼會？」她手一顫，懷里的匣子墜落，在地上摔得支離破碎�！覆唬〔豢梢浴豢梢浴�
匣子里的華嚴(yán)經(jīng)文被穿堂風(fēng)一吹，剎那間四下飛散如白蝶，紙箋上娟秀墨字點點像淚，觸目驚心──
生老病死憂悲苦，逼迫世間無暫歇……
這只是一場惡夢，只是縈繞在她心底多年，害怕再度失去親人的一種恐懼感，它完全不是真的。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穿著一身白色喪衣的劉惜秀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眼前的「幻覺」并沒有消失，沒有改變。
白色挽聯(lián)一幅又一幅懸掛在大廳四周，隨風(fēng)凄凄涼涼飄舞著。
劉夫人伏在棺木上哀哀痛哭，劉常君挺直地跪在靈前，俊秀的臉龐憋得通紅，死死咬著牙，淚水卻拚命掉。
周圍仆人們個個不停拭淚，面色哀戚。
「爹……」她眼前又是一片模糊了。
劉常君突然轉(zhuǎn)過頭，雙眼血紅地狠狠瞪視著她。
「都是你！是你這個掃把星！」他見母親哭得更哀傷，心如錐刺，想也不想一把將她推開來，恨恨道：「你克死了自己的爹娘還不夠，為什麼還要害死我爹？為什麼？」
「常君哥哥……」她跌倒在地，熱淚滑落頰畔。
「滾！」他兇惡咆哮如受傷野獸�！改銤L！」
奶娘見狀不對，忙上前將劉惜秀拉走。「秀小姐，走吧，夫人和少爺已經(jīng)夠傷心了，你在這兒……唉，就讓老爺……讓老爺安心好走吧！」
奶娘哽咽再難言，手下使勁地拽著她離開大廳。
不敢掙扎的劉惜秀，絕望地望著爹爹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在這一剎那，她從沒有這麼清楚地感覺到，原來，自己在這個家里什麼都不是……
※※※
待做完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後，劉府里懸掛著的白燈籠依然沒有撤下。
身穿雪白衫子的劉惜秀鬢邊別著服喪的白絨球，越發(fā)顯得瘦骨伶仃、面容憔悴�？伤苍桨l(fā)懂事了，不再成日只追著劉常君身後跑，她開始幫忙理事，默默擔(dān)起了自丈夫過世後便一蹶不振、鎮(zhèn)日以淚洗面的娘親處理家務(wù)。
這四十九天期間，劉常君修長清瘦的身影總是在前廳忙碌著，接待前來吊唁他父親的故交及親友們，而劉惜秀便在內(nèi)堂指揮仆人擺設(shè)奠品、監(jiān)督著收拾素菜、領(lǐng)頭摺紙蓮花。
這天夜晚，她讓仆人們將奠禮全收妥入庫，詳列在冊之後，再也撐不住自骨子里透出的沉沉倦累感，拖著疲憊的腳步自內(nèi)堂穿過廊下要回房。
晚風(fēng)很靜，月色昏暗，荷花池畔蛙鳴嘓嘓。
她突然隱約聽見有人在低泣，立刻停住腳步，側(cè)耳傾聽。
明知不該，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跟隨著那熟悉的聲音走去。
那個再眼熟不過的修長背影孤獨地坐在亭子的階梯上，旁邊的酒壺已空了，歪倒在身側(cè)，顫抖的肩頭和隱隱嗚咽聲聽在她耳里，分外心痛。
劉惜秀眼眶紅了起來，鼻頭酸楚難當(dāng)。
常君哥哥……
她寧可他放聲痛哭，或是大吼大叫地宣泄出來，也不要他那麼死死壓抑地抽噎著，碎斷肝腸。
「什麼人？」劉常君警覺到身後有人，連忙回過頭來，半明半昏的夜色掩不住頰上的斑斑淚痕�！刚l準(zhǔn)你來這兒的？」
在他的厲聲質(zhì)問下，劉惜秀沒有畏縮，反而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你沒聽見我說什麼嗎？」他一臉憤怒地盯著她，吼道：「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常君哥哥……」她抬頭望著星子微閃的夜幕，輕聲問：「你想爹爹現(xiàn)在是不是在天上看著我們？」
他倏地?zé)o言，臉龐閃過一抹無可掩飾的傷痛。
「你懂什麼？」他眼眶灼熱，神情森冷的吐出話來：「他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長長睫毛微顫著垂落下來，「是，爹爹死了。可娘還在，現(xiàn)在只有你，才是娘唯一的依靠了�！�
「不需要你提醒我。」他語氣里有一絲緊繃，冷冷別過頭去，目光落在黝暗的池面上。
「爹會希望你振作起來，成為娘及劉家最大的光榮�！�
「別說得這麼好聽。」他惡聲惡氣地道：「你在我面前討好賣乖，不就是希望我別把你趕出劉家嗎？」
他的話讓她怔住了，眼神泛起痛楚。
「你怕我爹一死，你在這個家里就再也沒有靠山，再沒有人把你當(dāng)家人看待了，不是嗎？」劉常君止不住冷笑起來，連日來沉沉積累在胸口的喪父之痛，只想找個出口宣泄。
她沉默了很久，終於道：「是�！�
萬萬沒料到她會如此誠實坦白，倒教他一時愕然無言。
「你和娘，是我唯一的親人�！顾p聲開口，「我……害怕再失去你們。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這話讓他心下微微震動，一言不發(fā)地直勾勾地盯著她。
「常君哥哥，我想報答劉家對我的恩情，不管你和娘需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去做。」劉惜秀看著他，語氣里帶著一絲懇求，「請──不要趕我走。」
劉常君瞪著面前蒼白瘦小得彷佛風(fēng)吹就倒的她，久久。
「隨便你！」他站起來，轉(zhuǎn)身就要走。
「常君哥哥……」
他頭也不回地離去，將她獨自扔在一地清冷中。
眼睛陣陣刺痛，她卻還是努力地把淚水壓回眼眶里。
沒關(guān)系的，秀兒，沒關(guān)系的。只要常君哥哥還沒有開口趕你，你就還能繼續(xù)留下來，哪怕只能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自古人在人情在，可人一走，茶就涼。
府內(nèi)一向以劉大人四品俸祿，及身為京官所能得的福利過日，多年來衣食無憂，甚至還多有盈余可接濟百姓，可待他故世後，朝廷也停了傭仆、廚料、炭火錢等等補貼。
眼下劉府無帳可進(jìn)卻支出如舊，盡管過後不得不陸陸續(xù)續(xù)遣散了許多仆人，僅留下奶娘服侍劉夫人，可這日子一長了，生計還是越發(fā)艱難。
「這是這個月的帳冊，請娘過目�！箘⑾愎Ь吹貙⒘泻玫膸耘跎锨�，給劉夫人查看。
「你看著辦吧�！箘⒎蛉艘皇种е^，病容疲憊地?fù)]了揮手，再無心力理會這些�！冈撛觞N著就怎麼著�！�
「是�！顾龑源г趹牙�，就要退下。
「常君呢？」
「常君哥哥一早就出去了。」
「他最近老是早出晚歸的，你這做妹妹得多關(guān)心著他些才好�！箘⒎蛉藝@了口氣，「照理說這都是娘的事，可為娘的是有心無力了，只盼你們都好好的過日子，唉……」
「秀兒明白。娘盡管放心，有我照看著常君哥哥，不會有事的。」她連忙保證。
「那就好，那就好……」劉夫人倦極地擺了擺手，「去吧�！�
劉惜秀離開劉夫人的寢房，抱著帳冊走了幾步，被娘這麼一提醒，突然有些心神不定起來。
說得也是，最近老不見常君哥哥在書房里讀書，莫不是心情不好，所以跑外頭散心去了？
「散散心是好的，可萬一耽誤了讀書，那常君哥哥不就不能實現(xiàn)爹爹的心愿了嗎？」她自言自語，心下越發(fā)不安。
迎面而來的奶娘手里捧著一盅湯藥，正要給劉夫人送去，見了劉惜秀，她忍不住喚道：「秀小姐，老奴正想著要找你哪�；卮禾玫膭⒋蠓騽倓倎砹�，此刻就在廳上�！�
「不是說銀子月底就會給他送去嗎？」她停住腳步，心下一驚。
「劉大夫說，連同上上個月的藥錢，實在不能不收了�！鼓棠锍蠲伎嗄樀溃骸感〗�，這可怎麼辦？」
她咬咬唇，強抑下心慌�！膏牛抑懒�，我這就去。」
劉惜秀轉(zhuǎn)而到帳房，掏出劉夫人交給她的銅鑰匙，打開一只紅木小匣子，可一拉開，里頭僅剩不到二兩銀子。
開支帳項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光是賒欠回春堂的藥錢加一加就得三兩七錢銀子，這怎麼夠呢？
她苦惱地蹙起眉心，抬手撥開落到頰邊的頭發(fā)，指尖驀然停頓在滑順豐厚的黑發(fā)上。
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