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看了看年長的馮融,再看看董浩和衙役,最后將目光鎖在身著官服的馮君石身上,緩緩向他們走來。
當(dāng)她走近時,馮君石終于看清了她的容貌。
他一直以為能令野蠻好斗的山民佩服的女酋長,就算不是高大的悍婦,也該是蠻橫嬌女,畢竟她出自嶺南勢力最大的冼氏家族,又有異人傳授武功,會驕橫跋扈也在所難免?裳矍斑@個女人,雖然身材不算嬌小,但纖骨凝脂,儀態(tài)端莊娟秀的面龐線條清晰,平靜的目光明亮而凌厲。
他知道無論自身的教養(yǎng)還是風(fēng)俗習(xí)慣,他都不應(yīng)該如此放肆地盯著她看,可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眼睛,無法不被她獨特的氣質(zhì)和魅力所吸引。
她走過來站在他面前,安靜輕靈得像一朵隨時可能飄走的云,又像游弋在溪水中的天鵝,悠然舒展,亭亭玉立。
她有著嶺南人深刻的五官,但那漂亮的淺色肌膚、鮮紅的薄唇和潔白的牙齒卻不像當(dāng)?shù)厝恕Ec百越人斷發(fā)紋身的習(xí)俗不同,她露出來的肌膚光潔無瑕,那閃亮豐厚的長發(fā),用一條絲帶綁成辮子用在身后,耀眼地吸引著他的目光。她額頭佩戴著一個用紅色鍛帶和翡翠裝飾的頭飾,那是她身上唯一的裝飾,而顯然,那個頭飾最大的作用是約束她鬢角飛舞的碎發(fā)。
也許是對他灼灼目光的無聲抗議,她看著他,下巴很凜然地揚起,臉上沒有笑意,眼神依然平靜而穩(wěn)定。而當(dāng)她開口時,馮君石知道自己惹惱了她。
“閣下就是本郡新任太守馮大人吧?”她薄唇微動,似乎在輕輕吹氣,但發(fā)出的聲音十分清晰響亮!鞍俸贤獬鰯(shù)月方歸,尚未拜見大人,今日我族人無禮于大人,百合深感抱歉。請大人先回府,百合改日再行求見!
言畢,她倏地轉(zhuǎn)身躍起,將插在梁上的利刃取下,落地時對他們微微欠身行禮后,迅即離去。
她的動作一氣呵成,馮君石根本沒有時間插話。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后,他才連聲驚嘆:“這個女人真是言如流水,行似疾風(fēng)。
馮融看看他,再看著女酋長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董浩笑道:“大人難道沒看出,那位酋長正在生氣嗎?”
馮君石當(dāng)然看得出來,也知道初次見面就得罪她是非常不智,但他并不介意。
***
“君石,為父決定了,立刻向冼氏大都老提親!”
晚飯后,馮氏父子坐在位于良德鎮(zhèn)的太守府說話,此刻他們早已梳洗干凈,換了干凈衣服,馮老爺?shù)膫谝仓匦绿幚磉^,此刻看上去精神不錯,耳他忽然冒出的這句話,著實讓馮君石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提親?向誰?”他驚訝地問。
他們不是正分析著當(dāng)前的嶺南局勢,對高要與新寧兩郡太守“七年征越”導(dǎo)致云霧山一帶反抗不斷,官府與當(dāng)?shù)赝林年P(guān)系日趨緊繃的前景表示擔(dān)憂嗎?怎么父親忽然扯到親事上去了?
馮融很關(guān)心地說:“當(dāng)然是為你向那位女酋長求親!
“爹,這個玩笑不好笑!”他以不滿的語氣表達了反對的意見。
可是馮融只是看著他笑而不語,那神色讓他渾身不自在,忙站起身想轉(zhuǎn)變一個話題!暗遣皇潜皇^打傷了頭,我還是讓董浩去找個郎中來吧……”
“我很好,你坐下”馮融攔住他。
他只得坐回去,試探地問:“您不是開玩笑?”
“當(dāng)然不是!瘪T融認真地說:“你已二十七歲,早該成親,可是多年來因你在京城,爹在嶺南,一直沒為你說門親事。今天看到那位酋長,爹覺得她與你不僅外貌相配,個性也很合適……別插話,先聽爹說完!
擋住想插嘴的兒子,他繼續(xù)說:“最重要的是,就像咱父子剛才分析過的,百越人剩勇好斗,如今沉重的賦稅和孫冏、盧子雄的壓迫更是逼得他們對朝廷心存怨恨。我們受朝廷派遣,他鄉(xiāng)羈旅,缺少人脈,本就號令難行,如今更加舉步維艱。冉陸升不務(wù)正業(yè)、疏于職守,但因為與駱越族都老、部落君長有私交,因此朝廷要的稻米捐稅他一向都能完成,皇上才不僅沒采信前任太守的奏折,反而謫其官,貶其職,重用冉隆升。由此可知,如果我們要想在嶺南站住腳,就得爭取當(dāng)?shù)卮蠖祭系闹С。?lián)姻,會是最有效也最持久的一條路徑。”
聽了這番話,馮君石確信父親的深謀遠慮,可這畢竟關(guān)系著他的終身大事,他不想太過馬虎,因此略顯局促地說:“爹爹的想法雖很突然,但君石能理解。不過冼百合看起來年紀(jì)不小了,難道至今尚未婚配?”
“沒錯,她從未婚配!
馮融其實早在數(shù)年前得知冼家有個少女酋長時,就萌生了馮冼結(jié)親的念頭,可惜那時兒子在京城,與嶺南相距太遠,因此不得不作罷。今天要是沒有遇到那位姑娘,他恐怕一時還想不到該將這個曾經(jīng)有過的計劃付諸行動呢。
聽她從未婚配,馮君石奇怪地問:“怎么可能呢?她有多大了?”
“讓為父想想。”馮融觸額沉吟。“七年前她的兩個哥哥在云霧山戰(zhàn)死,大都老受此打擊一病不起,她十五歲時回來接任南越族酋長,以此推算,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有二十二了。”
“二十二?”馮君石咋舌!鞍僭脚邮、五歲多已出嫁,她為何沒想過趕緊把自己嫁掉?”
馮融輕笑!澳憬裉煲部吹搅,那樣威嚴、美麗的女酋長有誰敢高攀?”
“我就敢。”馮君石好強地拍拍胸脯!安贿^我們不是高攀,而是屈就”
馮融提醒他:“你可不能有這樣的心態(tài),女酋長雖為蠻民,但因得異人教養(yǎng)多年,智慧才華都不輸中原俊秀,你要是看輕了她,說不定她會拒絕我們的求親!
“會嗎?”馮君石對此似乎很不以為然。對他來說,雖然對方地位崇高,但身為北燕皇族之后、朝廷地方官的他,少年有才,青年入仕,如今要娶一個“蠻夷”為妻,多少有點屈就之感。
知子莫若父,馮融當(dāng)然明白兒子的意思,也知道等年輕氣盛的兒子與才貌雙全的女酋長相識并熟悉后,他們會喜歡上對方,因此并不急于說服他,轉(zhuǎn)而考慮起自己急待處理的事。羅州雖不及高州大,但因地域相連,因此高州若出事,羅州必定難以求安。為防止云霧山一帶的騷亂擴大,他得回去加強防范措施。其次,兒子的親事一定要盡快求媒提親、問名送庚……
真是有很多事要做呢。思及兒子和女酋長——
他再看了眼兒子,堅信兩個年輕人雖說初次見面不太愉快,但女酋長是兒子轄區(qū)內(nèi)的土著首領(lǐng),雷峒村與高涼太守府所在地良德相距不過十來里,今后好多事他們必須合作,他相信穩(wěn)重雋秀的兒子一定能打動女酋長的心。況且兒子聰明又識大體,做事有魄力,絕對不會漠視馮冼聯(lián)姻所帶來的政治優(yōu)勢。另外,從今天兒子注視女酋長的目光中,他也看到了興趣,而那是個好兆頭,他相信這門親事絕對是天賜良緣。
“君石,急件”
就在馮融沉思時,董浩走來,將一個公函袋交給馮君石。
“什么急件?誰送來的?”馮君石問道。
“冉大人派人送來的!
“冉隆升?”自他上任以來,他那個上司極少與他聯(lián)絡(luò),更無書信往來,因此 馮君石有點驚訝地接過信,看到封口處鮮明的虎頭封泥時,皺眉道:“什么了不起的信,值得如此虛張聲勢?”
董浩說:“你該去看看那個鼻子朝天的信使,如果不是我捏碎了阿宏為他上的茶碗,他還堅持要親自見你呢!
“狂妄!”他撕開封泥,從中取出兩張白南齊以來便流行于官宧人家的藍色彩紙,展開讀完后冷笑道:“你相信嗎?傲慢懶惰的刺史大人居然為高要太守傳信,而孫冏則以‘西江督護’一職給我‘頒旨’呢!”
“他不以高要太守之名,而用皇上新封給他的頭銜,一定是為了賦稅吧?”精明的馮融冷靜地問。
“沒錯,您看看吧,我相信他不會忘記羅州”
馮融接信函,冉隆升只寫了短短幾個字:“著高涼太守三月內(nèi)辦齊!
“三個月?”他冷笑著將信放下,再取孫冏的信湊在燈下,看了幾行便輕聲念了起來:“……山澤魚鹽市稅,以任公用。為昌國運,今于嶺南各郡加征稅米每丁五石,或出全丁搖役三年以代口稅,另加課丁布緝各二丈,絲三兩,綿八兩,祿絹八尺,祿綿三兩……我的天,這真是獅子大開口!”
董浩雙臂抱在胸前,憂慮地說:“去年賦稅剛繳完,今年的稻苗剛?cè)胩铮盒Q方吐絲,哪里來的稅米祿絲?他還不是逼民造反嗎?”
“巧取豪奪,孫盧二人貪得無厭,冉隆升助紂為虐!”想起京城傳聞,馮君石價怒地屈起手指敲打案幾!氨凰麄兯压稳サ呢敻唬娴亩歼M了國庫嗎?”
董浩嘲諷道:“能有一半入庫皇上就該笑了。看看他們豪華的私宅,家中女眷無不穿金戴銀,極盡奢華,那些錢財從何而來?無非是中飽私囊,以公肥私!”
“貪官橫行,皇上不查,只是苦了百姓。馮融將信函遞還給兒子,憂心仲仲地說:“這次的征稅令很難施行,我得上奏朝廷。西江都護府近七年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引發(fā)了百越人不下百次的暴亂,如果再讓這種掠奪的行為繼續(xù),必將引發(fā)更大規(guī)模的沖突,我們不可坐視不管!
“是的!瘪T君石把那兩張紙塞回牛皮袋內(nèi)扔到桌子邊,贊同道:“我也會寫回函告訴他們,高涼無法在三個月內(nèi)完成如此重的新稅!
“拒絕等于抗稅。”董浩深感不安地提醒他!疤仡I(lǐng)兵古有慣例,但冉隆升奪你兵權(quán),如果他們向高涼出兵的話,良德恐怕會成為第二個石龍峒!”
提到石龍峒,馮氏父子神色嚴重,那是嶺南人忘不了的慘案。
七年前朝廷實施征越令,遭到土著激烈的抵抗,孫、盧二人以暴力鎮(zhèn)壓,沖突最激烈的石龍峒部落首領(lǐng)向大都老求援,冼氏長子與次子趕去協(xié)調(diào),不料在云霧山遇襲身亡,隨即石龍峒被朝廷軍隊血洗。大規(guī)模的抗稅斗爭終以百越人付出慘重代價而失敗,但各地的零星抵抗從來沒有停止過,漢越矛盾日趨尖銳。
沉吟片刻后,馮君石堅定地說:“即使如此也不能縱容他們胡作非為。五嶺相阻,交通不便,皇上不一定知道嶺南實情,奏本還是要寫,也要組織力量維護村寨安定。明日我去雷峒村,找大都老和百合酋長談?wù)劊瑺幦∷麄兊闹С!?br />
“是的,總得有人來挫挫孫、盧的銳氣!瘪T融贊成!拔以诹_州也會好好安排一下與你們呼應(yīng),另外我得抓緊時間提親,讓你把百合酋長盡快娶進門!
“娶百合酋長?!君石嗎?”董浩張大了嘴,看著好友。
董浩滑稽的表情逗樂了馮融,緩和了房間內(nèi)緊繃的氣氛。
馮君石起身輕捶他一拳。“閉上你的大嘴巴,有什么好吃驚的?我難道不能娶百合酋長嗎?”
“哦,不,我只是沒想到……”董浩合攏嘴,驚訝之后是全然的興奮!安贿^這真是個好主意哪!如果君石娶了那位武功極好的美麗酋長,我們的腰板就硬朗多了,不僅能與高要、新興抗衡,就是冉大人也不敢再那么囂張!
馮君石笑道:“說的是,不過還得先求親,看人家愿不愿意!
“怎么會不愿意?”董浩看看馮融,喜孜孜地說:“有老大人親自出馬,大都老一定會同意。想想看,馮氏世代官宦顯貴之家與冼氏世代百越豪強之族的聯(lián)姻,將給嶺南帶來怎樣的前景——安寧的部落和有力的防衛(wèi),多令人期待。
是的,這就是馮融期盼的聯(lián)姻結(jié)果,他希望兒子也能像董浩一樣明白這門親事將給他和這個地區(qū)帶來的長遠好處。
可是,當(dāng)他轉(zhuǎn)頭注視兒子時,發(fā)現(xiàn)他又將那個有虎頭封泥的信函握在手中,而他此刻的心思顯然不在董浩所描繪的未來,也沒在即將來臨的“提親”上頭。
。
同一個晚上,距離高涼太守府十多里的雷峒村,一座被花草矮木環(huán)繞的吊腳樓內(nèi),冼百合正與父親,也是百越人最崇敬的大都老坐在中堂說話。
“你確定朝廷真的又要增稅?”冼琥俍飲著云霧茶,陰郁地問女兒。自從七年前驟失兩個愛子和妻子后,他因憂憤過度而大病一場,幸得當(dāng)時行醫(yī)路過此地的韋檠救治,才撿回一條命,但精神一直未能振作。
“是的,我確定”
“朝廷難道以為我們嶺南人只管種植,不用吃喝嗎?”冼琥俍將手中的茶碗往身邊小桌上一擲!澳闾嫖覍懶派戏A朝廷,就說不久前送去的貢稅已傾我百越人之所有,如今我們什么都沒了!”
百合微笑道:“我已代爹爹寫了奏本,派人直接送去京城。”
“是嗎?”冼琥俍并不驚訝地問:“你想皇上這次能看到信嗎?”
“當(dāng)然,這次送信者是三哥的役從,您說高州刺史能截下梁州刺史的信嗎?”
冼琥俍想了想,笑道:“鬼丫頭,就屬你機靈。你在奏本里說了什么?”
“除了爹爹方才的話,我還告訴皇上:‘嶺南雖得天獨厚,物產(chǎn)豐富,但天分四季,物有生熟,日有升隱,月有盈虧,潮有漲落,人有懶勤。懇請我主容我族人休養(yǎng)生息,翻田弄土,插秧播種,挖塘蓄水,養(yǎng)殖采桑,掘土埋果,等果熟稻香之時,定按我主所求’!
冼琥俍怔仲地看著她。“你果真是那樣寫的?”
“一字不差!卑俸蠈Ω赣H眨眨無辜的眼睛。
“噢,你會把漢人皇帝氣死!辟鷤Z緊繃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芭畠,你應(yīng)該生為男子,去做統(tǒng)領(lǐng)四方的大將軍!
“我已經(jīng)是酋長。”她自豪地提醒父親。
“那還不夠,你可以做更多。”
百合心滿意足地說:“我只想幫助爹爹管理眾部,減少族人間的殺戮、搶劫和人口買賣,讓大家都能好好生活。上天賜予我們富饒的土地,我們不該浪費生命在那些事情上!
“那你最好找個能幫助你完成夢想的丈夫!辟鷤Z贊賞地提醒她。
“女人為什么一定要有丈夫?”
“因為女人永遠不夠強壯,你也許有超過男人的勇氣和智慧,可是你仍然需要一個強壯的臂膀在你疲憊時讓你倚靠,在風(fēng)雨太大時與你并肩同行!
父親的話在百合心里激起細小漣漪,雖然轉(zhuǎn)瞬即逝,仍留下一道淺淺的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