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來得突兀,烏祭師一雙老眼閃過警覺。
但真夜畢竟是尊貴的太子,假若他無懼于隨船沉沒,除非船兵造反,否則也無法阻止他的決定。
“朱鈺,”他輕聲命令道:“送烏祭師回艙房!睋Q言之,把這個妖言惑眾的祭師先軟禁起來就是。
烏祭師瞪大老止!暗钕鹿姘l(fā)狂了么?竟不顧神啟,意欲妄為?海神會發(fā)怒的,將軍——”
真夜再下一道命令!胺庾臁!
朱鈺即刻照辦,封住祭師的嘴,不讓他再繼續(xù)煽動人心。
張將軍十分無奈,只好看著真夜道:“殿下這么做,萬一海神發(fā)怒……?”
真夜只是微笑!拔壹壬頌樘,有天命護(hù)身,海神怎會吞了我所搭乘的船只?諸位不須驚慌。”不顧眾人面色恐懼,他對身邊隨從道:“取我的琴來!
帶緣立刻飛奔取琴過來。
“張將軍,麻煩你穩(wěn)住這艘船!
抱著斷了一根弦,僅剩六弦的七弦琴,他笑道:“我聽說神明喜歡樂歌,如果我唱一首神樂敬獻(xiàn)給海神,神明應(yīng)該會守護(hù)我們吧!闭f著,他席地盤腿而坐,任憑風(fēng)雪吹拂,依然神色自若地彈起琴來。
起初,琴聲細(xì)微,慢慢地,轉(zhuǎn)為鏗鏘堅定。
真夜且彈且歌,唱的,正是流傳在天朝大陸的一首古老祀神歌。
“浩浩東海,蒼蒼瀛洲,日月殊途,明暗不侔。窮達(dá)有常,得失毋求。陰陽變化,祖穆神陬,天地同歲,駑駿同舟,唯德是輔,聊去殷憂……”
他歌聲清澈融潤,仿佛能夠穿透狂嚎不息的風(fēng)浪,引領(lǐng)船只航向目的之地。
說來奇怪,也許是船只逐漸通過了暴風(fēng)圈,也許是真夜所唱的祀神歌確實(shí)帶有安撫人心的力量,使得原本惶恐的船員們逐漸定下心來,在張將軍的指揮下,守住主船,努力航出惡海。
眼見天際掀出一方魚白,天明了。
雪止、風(fēng)歇。
徹夜高歌的真夜停止拂琴,看著船舷破浪穿過一片薄霧。
薄霧后方,幾艘快船的帆影乍然出現(xiàn)在平明的海域上。
海寇?抑或是……?
不消時,對向航來的船首上立著一個英姿颯爽的身形,高聲喊道:“鎮(zhèn)守皇朝西岐,牧守沐清影,特來迎接天朝貴使,皇子一路辛勞了!”
運(yùn)氣真不錯?磥硭麄冊戎皇潜槐╋L(fēng)略略吹離航道,并沒有偏離太遠(yuǎn)。
真夜心里才閃過這想法,就見龍英朝他大步而來,附耳低語:“殿下,找到公子了。”
真夜倏然轉(zhuǎn)身,果然看見他擔(dān)憂了一夜的人兒正朝他走來。
“你去了哪里?”害他擔(dān)心得差點(diǎn)要失去理智,把祭師給丟進(jìn)海里喂魚。
黃梨江不露聲色地回答:“脫衣驗(yàn)身!
還以為“他”有好好躲藏起來,沒被人強(qiáng)捉去驗(yàn)身,沒想到還是被看穿了么?
愕然之余,真夜臉上驀地閃現(xiàn)一抹怒氣,隱隱失控之際,又聽見黃梨江道:“這些船員有夠固執(zhí)的,難道好端端一個男人,驗(yàn)了身就會變成女人了?”
真夜再度愕然!澳械模俊边真脫了衣驗(yàn)身?
“如假包換!秉S梨江忍不住調(diào)皮地道。
真夜朝龍英投去一記疑惑的眼神。
龍英低聲道:“侍讀被一名船員拉進(jìn)艙房里驗(yàn)身,那名船員是張將軍的胞弟,在這艘船上擔(dān)任副艙長!
真夜越想越不對,正想問個仔細(xì),或者干脆扭著他這侍讀,拖進(jìn)艙房里再驗(yàn)一次身,但張將軍匆匆來報:“殿下,皇朝派人來迎接了!”
黃梨江屏住氣息,捕捉著真夜眼底一瞬的沖動,悄悄地,不著痕跡地抽回自己被扭住的衣袖。
“殿下一夜辛勞了,你衣裳還濕著,趕快回艙房換下衣物,接見來使吧!
驗(yàn)過身后,她躲在艙房里,知曉船員們的議論,而后,又聽見真夜的祀神歌安撫了船上惶惶人心。
知道他疑“他”是女非男,想到能藉此“糾正”他的不良心思,黃梨江便忍不住莞爾。
揪著真夜回艙房時,帶緣捧著一套華麗的天朝禮服迎了出來,瞧見黃梨江伴在真夜身側(cè),脫口便道:“公子,你也脫了么?”昨晚真是斯文掃地啊。他帶緣堂堂一介男兒,卻被迫在眾人面前赤身裸體。
“……別再提了,都過去了。”黃梨江避重就輕道。
真夜瞥了身邊侍讀一眼,淺聲道:“我要更衣了,小梨子你是要留下,還是在外頭等?”
說這話的同時,他已經(jīng)動手脫去身上濕重的外袍,僅剩中衣,手一頓,又說:“話說回來,既然都是男兒身,留下來也無妨吧。”
帶緣連忙接手后續(xù)的工作,一一脫去真夜身上的衣物。
這回,黃梨江沒像以往一樣躲開目光,相反的,她一雙明眸直瞪著真夜肌理勻稱的身軀,注意到真夜從肩至臂的線條優(yōu)雅有力,腰身緊窄,雙腿修長……只有腰下膝上的部位,她硬是挪開眼去。
沒料到“他”竟敢這般盯著他瞧。昨夜,他這美侍讀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在他不顧眾議也要壓制住烏祭師的危言聳聽時,心下不斷猜想著,“他”究竟在哪里?有沒有遭遇到危險?
真夜抿起唇,才穿好內(nèi)衫,心念一轉(zhuǎn),遣開帶緣道:“讓侍讀來幫我更衣。”
帶緣立即停手,準(zhǔn)備將手上的衣裳交給黃梨江。
“……那是侍童的工作!边@人是怎么了?口氣聽起來有些挑釁。是一夜沒睡的緣故么?
“帶緣即將轉(zhuǎn)任我的侍衛(wèi),往后不能再時常為我更衣了,怕一時找不到合意的新侍童,暫時有勞侍讀了!
帶緣一聽,立即挺起胸膛道:“往后帶緣若不能隨侍殿下身側(cè),還勞煩公子多照顧殿下!
見這對主從一搭一唱,黃梨江抿了抿唇,透出一抹苦笑,伸手接過帶緣手中潔凈的衣物。“那,就由梨江來伺候殿下吧!
沒伺候真夜穿過衣,黃梨江拿著衣物,站在真夜身邊,一時間顯得有些無措。
幸好有帶緣在旁指點(diǎn)。“先撫平肩頭的折線。”
黃梨江依言將衣袍披上真夜肩頭,略略踮起足尖,巧手撫過他的肩,為衣服理出脈絡(luò)來。
“衣襟處要捉攏再往下打個折!睅Ь壉仁謩澞_地說明。
這個動作必須極貼近真夜,黃梨江站在真夜身前,攏著衣襟的手熨過他怦然跳動的心口。
真夜突然按住那只素手。
“怎?”黃梨江抬起頭詢問。
帶緣見狀,插嘴代真夜回答:“殿下不喜歡衣服穿得太緊挺,要弄松些,又不能太松,要不看起來會很浪蕩!
只見真夜美唇隱隱含笑。“正是!笨偛荒芨嬖V她,她那樣碰觸他,教他怦然心動吧。
這么挑剔?黃梨江俊眉微挑。
“最后是腰帶!睅Ь壞脕硪聨Вf明束帶的方法。
黃梨江接過那條鑲有白玉的金色錦帶,笑想:連束個腰帶都有學(xué)問?
“他”穿男人衣袍十六年了,閉眼也能自行穿衣,卻從沒為男人更衣過。
黃梨江伸長雙臂,整個人幾乎要貼住真夜的身體,腳步卻突然一個不穩(wěn),被一雙手臂圈抱住。
“站穩(wěn)了,小梨子。雖然風(fēng)雪過去了,海上畢竟不比陸地平坦!背弥藵騺恚眍嶎澲H,偷偷摟了一下。真夜笑道。
黃梨江不疑有他,重新站穩(wěn)后,要真夜也站好。
真夜過去從不知道原來更衣也可以這么有趣——當(dāng)然不是說帶緣伺候得不好,只是……讓小梨子為他更衣,畢竟是頭一遭。
先前聽聞黃梨江脫衣驗(yàn)身,還被證實(shí)是個男子的錯愕,此刻總算稍微平靜下來。趁著讓黃梨江伺候更衣的時刻,真夜再次仔細(xì)端詳起“他”。
當(dāng)年太學(xué)初見時,這少年已是令人驚為天人。
時隔三年,如今年方十六的黃梨江,容貌更顯秀麗,雖偏女相,但七分俊秀之外,還帶有三分英氣,氣質(zhì)上又似男非女。
天朝近世多出容貌偏女的美男子,眾多皇弟里,隱秀、老四、老十都是這類型的男子。他很確定他們不是女人,至于黃梨江……
難道是他誤會了?誤以為“他”是女兒身……早知如此,當(dāng)時趁“他”神志迷亂之際,屏風(fēng)后沐浴時,他就會一探究竟了。偏那時還覺得不能輕率地看了人家,毀“他”清白呢。
“太緊了,弄松一些!备杏X腰身被緊緊束住,真夜提點(diǎn)道。
她只稍微調(diào)松一點(diǎn)點(diǎn)。
“再松些。”
“再松就系不住了。”一直以為真夜身強(qiáng)體健,沒想到他腰身竟不算粗壯,在天朝男子中,算是瘦腰身形。
“不管。反正要調(diào)整到我覺得舒適為止”
黃梨江這才了解到當(dāng)這位太子的侍童有多么了不起。遇上這么個挑剔的主子。要順?biāo)男囊,還要負(fù)責(zé)把他打理得能上得了枱面,著實(shí)不容易。
便忍不住與站在一旁的帶緣交換了一抹心照不宜的眼色。
半晌,總算調(diào)整到真夜覺得可以接受,衣服穿看起來又不會太失體面,黃梨江額上已略冒汗。再抬起頭時,只見真夜眼色困擾地看著她。
帶緣不知何時已為真夜整理好發(fā)弁,離開了艙房。
“怎么這樣瞧我?”不解地,表情隱約帶著不自覺的嬌氣。
為此,真夜心頭著實(shí)很是困擾。“先前我說我沒有斷袖之癖,或許錯了。”
“呃?”怎么突然這么說。
真夜伸手撫上“他”柔嫩的面頰,微微扯唇!皼]什么,只是覺得任何事最好都別太早下定論!
說完這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話,他轉(zhuǎn)過身道:“一道去見來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