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有股濃濃的藥味,令他皺了皺眉。這些年,大姊為了替劉家生兒子,什么方法都用過、什么偏方都吃,在第一個孩子流產(chǎn)之后,她又懷過幾次胎,卻沒有一個保得住,一年年過去,她的身體越來越差,臉色蒼白憔悴,而公公婆婆給的壓力從來沒有減少過,直到去年,她得到乳癌,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第三期。
姊夫盡全力醫(yī)治她,可是隨著抗癌藥的副作用,她的健康情況每況愈下。
“大姊!
她向他伸手,他握緊,在床邊坐下。
“阿歙,不要工作得太辛苦,公司雖然重要,可是身體更重要,千萬不要像我這樣!北R可卿輕輕說道。
“姊,沒事的,我會照顧自己!
“我知道,你一向是自己照顧自己!
看著弟弟,她滿眼驕傲,嫁到劉家,過富裕優(yōu)渥的生活,卻不如想象,中快樂,只有成才的弟弟是她唯一成就。
“大姊,你不要想太多,好好保重身體,爸媽說過幾天,等你公公出國旅游,他們會過來住幾天,陪陪你!
并非劉家兩老對爸媽不客氣,而是面對他們時,爸媽始終自卑不己,不光是背景差異,還因自己的女兒破壞了他們原本的和樂家庭。
爸媽曾經(jīng)當(dāng)面對劉家兩老道歉,誠摯的態(tài)度讓劉爺爺親口說出,“可卿有錯,而奇邦何嘗沒有錯,如果不是他禁不起誘惑,怎么會弄到妻離子散?說到底,我們也有錯,若不是貪心地想要可卿肚里的孩子,怎會弄到臨老連個可以送終的孫子都沒有?”
他們把事情攤開來說,雙方都是滿心悔恨。
“阿歙,謝謝你,如果不是你,爸爸也許到現(xiàn)在還不肯原諒我!
在爸媽眼中,始終不認(rèn)為她是嫁入豪門的女兒,反而覺得她是搶人丈夫的壞女人,老一輩的道德觀念深植,即使是親生女兒也無法改變。
“不要這樣講,沒有大姊,也就沒有今天的我!
也許他會像依依,大學(xué)畢業(yè)后只能屈居小公司,任老板剝削,不管如何否認(rèn),他都是既得利益者。
“阿歙,自從生病之后,我想過很多事,想通、想透澈了,才發(fā)覺自己拚命爭奪的一切,都是空幻云煙。阿歙,你相不相信一句話?”
“什么話?”
“天道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我貪圖非分,所以才受到報應(yīng)!
“姊……”
盧可卿搖頭,阻止他的規(guī)勸。
“劉家的一切本不該是我的,當(dāng)年我厭倦貧窮,不顧幼庭姊的善心收留,反而使盡手段勾引她的丈夫,因為我以為麻雀變鳳凰,能從此飛上高枝過好日子,卻原來,我硬是擠破了窗,老天爺便毫不留情地把我的門扇封死。
“我不快樂,這十五年來,我每天都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翼翼,我告訴自己,只要生下一個孩子,命運就能逆轉(zhuǎn),于是我用盡方法,不管科學(xué)的不科學(xué)的,荒謬的、無知的……可到頭來,天不如我愿,祂不肯替壞女人的幸福背書,于是我生病了。我明白,這是報應(yīng),老天爺在懲罰我的貪心!
她說得太急,胸口喘息不定,盧歙連忙端來開水喂她喝下。
他輕拍她手背,安慰說:“大姊,你不要想太多,過去的事情既然無法改變,你專心養(yǎng)病就好!
“不對,必須改變。我快死了,我要死去之前把奇邦還給她們,不然九泉之下無法安心。阿歙,你可以幫我找找奇邦的女兒和前妻嗎?我要找到她們,向她們道歉、贖罪,我不要帶著滿身罪惡離開人間……”她死死地抓住弟弟的手臂。
盧歙看著她骨瘦如柴的手指,無奈嘆息。怎么還回去?時光變遷、人事已非,人變心亦變,當(dāng)年她們在乎的,如今已經(jīng)不看在眼里。
“姊……”他想再勸幾句,但她沒有耐心聽。
“阿歙,你不肯幫我嗎?”
這件事她求過奇邦,他只輕輕講了句,“別亂想,安心養(yǎng)病!
同床十幾載,她怎能不明白,奇邦性子厚道,對她,他又豈不埋怨?只是他惦著自己錯,不讓難聽話出口。
“阿歙,你幫幫我,我快走了,我一定要在死前見她們母女一面!
找她們輕而易舉,只是見一面……
“阿歙……”
他拍拍姊姊的手,安慰她,“我會盡力的!
聽見他的話,盧可卿松了口氣。“謝謝你,阿歙,我真的希望自己在閉上眼睛那刻,心無掛礙!
盧歙點頭,扶著大姊躺平,替她拉拉棉被,在耳邊輕聲說話,說他們小時候、說鄉(xiāng)下生活的趣事,他不停說著,直到她虛弱地閉上眼睛沉沉入睡,才離開滿是藥味的房間。
*****
“媽咪,快一點,要遲到了啦!
聽栩栩扯開嗓子對著房門喊叫,劉若依手一抖,口紅畫出唇外,她拿出面紙把口紅擦掉,本想重畫的,想想算了,如果董事長想叫她走路,不會因為她的口紅顏色不錯就讓她留下來。
這幾天,董事長心情相當(dāng)糟,總經(jīng)理也一樣,一天到晚找設(shè)計部的碴,昨天連“真不知道公司花大錢養(yǎng)你們這群廢物做什么”這種八點檔才會出現(xiàn)的話,都從留洋、自認(rèn)高人一等的總經(jīng)理口里講出來,今天不知道還會有什么惡毒的話準(zhǔn)備撞擊她的耳膜。
真搞不懂盧歙在想什么,兩家公司都簽了合約,曜林百貨為什么遲遲不讓他們進(jìn)柜,這和她有關(guān)嗎?
不會的,他不是公私不分的人,所以說到底還是她的錯,她該為設(shè)計部的圖稿據(jù)理力爭,不該遷就總經(jīng)理那個大外行的意見,現(xiàn)在如果要找代罪羔羊,她肯定是排頭號。
想到盧歙,她的頭更痛了。不知道他哪里弄來的手機(jī)號碼,成天打電話來煩,如果有重要的事,就算了,偏偏都是些芝麻小事。
比方他說,看見路邊有人在賣仙人掌,本來想買,又想起栩栩說小刺刺已經(jīng)變成大刺刺;比方,他很害怕秘書的口紅,每次她說話,他就會想起血盆大口,他想問,為什么女人樂意花錢丑化自己?又比方,東區(qū)那間曜林百貨樓下有家賣牛肉面的,那個牛肉比橡皮筋還堅韌,要她去逛時千萬別亂花錢……
為了這些個小事,他可以一天打上七、八通電話,就算她生氣,他也會無辜地說:“我只是想讓你習(xí)慣我的聲音!
她會不知道他的陰謀?先適應(yīng)他的聲音、再適應(yīng)他的存在,慢慢地,他又要像細(xì)水般滲入她的心,讓他成為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唉,他總是用這一招……
于是她拒接他的電話,可他到處借手機(jī),不同的新號碼,讓她胡里胡涂接起,胡里胡涂聽著,再胡里胡涂掛掉,她生氣了,不管會不會錯過重要電話,她硬是關(guān)機(jī),然后簡訊塞爆了她的信箱。
他送花到公司、寄禮物給她、到公司樓下接她……時不時的驚喜(或者說是驚嚇更為恰當(dāng))讓她一個頭兩個大,她不斷強(qiáng)調(diào)自己對婚外情不感興趣,他卻笑笑回答,誰要跟她搞婚外情,別想太多,他不過是想和老朋友再續(xù)友誼。
有人可以這么霸道地單方面決定要不要再續(xù)友誼嗎?
他到底想怎樣?難道非得要她挑明了說,他們之間隔的是千山萬水,她和他是“不可能”乘以“不可能”,還是直接告訴他,她已經(jīng)決定重回栩栩父親懷抱,教他別插足在他們夫妻之間?
“媽咪!”栩栩又喊。
劉若依回過神,看一眼口紅,想到盧歙對女秘書的批評,搖搖頭,把口紅塞進(jìn)皮包,打開門,牽了栩栩往樓下走。
周宇節(jié)正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見兩個女兒下樓來,他笑著說:“依依,今天晚上……”
話沒說完,她沖到沙發(fā)后頭,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重重親了下,接話道:“今天晚上是媽媽的生日,我知道你們要去吃浪漫的燭光晚餐,去吧,栩栩今天晚上跟我嘍!
“謝謝!彼灰酪勒{(diào)侃得臉紅。
她想了想,在他耳邊輕聲說:“爸爸,我才要謝你。”謝謝他愛母親,謝謝他用包容與無止境的愛教會她寬恕。
“依依,不要再撒嬌了,快去吃早餐!
幼庭從廚房里走出來,無奈地盯了大女兒一眼。大的比小的還會賴床,真不知道她這個姊姊是怎么當(dāng)?shù)摹?br />
“爸爸,媽咪瞪我,她嫉妒我們感情好。”
劉若依沒去吃早餐,反而又把臉往他臉上貼,栩栩看姊姊這樣,也有學(xué)樣學(xué)樣地坐到他大腿上,抱住他的腰!鞍职郑瑡屵涞晌,她嫉妒我們感情好!
周宇節(jié)讓兩個女兒膩著,一臉的滿足,對他而言,天底下最大的幸福就是這樣了。
用手指戳戳他懷里的小家伙,她說:“栩栩,下去!不準(zhǔn)和我搶爸爸!
“媽咪,走開!不準(zhǔn)和我搶爸爸!
幼庭看著幾乎每天都要上演的“搶爸爸”鬧劇,忍不住笑出聲來,隨即雙手叉腰,目光向女兒殺過去。
“你們兩個通通下來,依依,你再不吃早餐,上班就來不及了,栩栩,你再喊依依媽咪,害她嫁不出去,你就要養(yǎng)她一輩子。”
“不會啦,有一個……”栩栩話說一半,劉若依大掌一貼,瞬間捂住她的小嘴后半拉半拖,把她帶進(jìn)餐廳好好“溝通”。
幼庭笑容可掬地坐到丈夫身邊,看著兩個女兒,連連搖頭。
“你有空要講講栩栩,都長這么大了,不可以再鬧脾氣,姊姊就是姊姊,怎么可以叫媽咪?上次我去幼稚園接她,老師還不相信我是栩栩的母親!
栩栩不是普通的奇怪,從會說話開始,只要聽見別人喊依依“姊姊”,她就放聲大哭,等到大到可以解釋了,又鬧著說她才是姊姊、依依不是姊姊。
接下來,不知道怎么的,東搞西搞,依依居然成了栩栩的媽味。
她明白依依的想法,依依縱容這個錯,是因為無心再談感情,只要有男生對她感興趣,她就帶栩栩一起出門,幾句媽咪很容易就讓男人打退堂鼓。
可這輩子依依都不愿意與感情牽扯了嗎?那個盧歙……是她做錯了嗎?
十年來,她不只一次這樣問自己,她以為青春年少的事,早晚船過水無痕,誰知道依依對感情固執(zhí)至此,看著別人家的女孩沉浸在愛情里享受幸福,依依卻寧愿與寂寞為伍,她心疼不已。
周宇節(jié)拍拍妻子的手,他明白她在想些什么!皠e擔(dān)心,孩子有孩子的路,至于感情的事,誰也無法勉強(qiáng)。”
“如果上天注定,盧歙是她這輩子唯一的幸福呢?”
她不是沒想過,找上劉家,找到盧歙,這么多年過去,盧歙早該學(xué)成歸國,如果他還在找依依,如果他對女兒尚未死心,那么,她該把愛情還給依依。
那年是她太自私。她總說仇恨令人丑陋,可若不是她心懷仇恨,怎會阻止依依和盧歙的可能性?又怎會讓女兒的感情空窗了十年?
現(xiàn)在她得到幸福了,而依依也不該一輩子孤寂!
“不要再自責(zé)。若真的有天注定這種事,他們就一定會再碰面,到時你不要阻止,任其發(fā)展;如果沒有,依依終會碰上屬于她的幸福,只是早晚的問題,著急也沒用!
“我就擔(dān)心依依死心眼,真的碰上也不肯好好把握!
“如果那男的沒有好到讓我們家依依心動、讓她想要好好把握,我們干么要這樣的女婿!
“真夸口,你們家依依有這么好嗎?非要別的男生來巴著她!
“有!”周宇節(jié)想也不想地回答,那自豪的表情像只驕傲公雞,他環(huán)起妻子的肩膀,口氣篤定,“我們家依依值得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幼庭,人生很難講的,有時候拐個彎,再次遇見的幸福會更美好!
“可不是嗎?”如果不是奇邦外遇,她不會回臺中、不會碰見宇節(jié)、不會知道天底下有個男人愿意為自己無條件奉獻(xiàn),也不會知道沒有私心的愛情更讓人眷戀。
握著他的手,她把頭靠到丈夫的身上,輕聲道:“宇節(jié),我很高興能夠與你結(jié)為夫妻!
此時,劉若依嘴里咬著一片吐司從餐廳走出來,看見爸媽在放閃光,連忙拉著栩栩往外跑,一面跑一面說:“我送栩栩去幼稚園,下午再去接她,你們兩位就盡情去享受兩人生活……”
她們跑得很快,話沒說完,已經(jīng)出了大門。
門外有個小院子,院子里停著一部汽車,車子旁邊養(yǎng)了幾盆玫瑰還有一株“大刺刺”,經(jīng)過鵝卵石步道,她們走出家門,關(guān)上鏤花鐵門,發(fā)現(xiàn)隔著一道墻的鄰居屋前停了部大貨車,載來不少新家具。
“媽咪,新鄰居好像快搬來了!辫蜩蛘f。
“應(yīng)該是吧。”
那房子的主人已經(jīng)搬離這里兩三年,屋子一直空著,聽說屋主要賣,可是屋子已經(jīng)有點年齡了,且出入街道不大,生活機(jī)能并不是太方便,進(jìn)出得搭公車,又離捷運有點遠(yuǎn),再加上屋主開價有點貴,鄰居們都說,那房子肯定得賣很久。
住在這里的唯一好處是安靜,沒有車輛喧嘩,附近的人大多是退休老師或公務(wù)員,很單純。
前幾天有一組將近二十人的人馬進(jìn)駐,那是她見過最大的裝潢陣仗,大概是因為人多,短短五天,裝潢噪音就停止了,她猜,屋主大概很急著搬進(jìn)來。
“媽咪,你看!”
多走幾步,她們才注意到貨車前面還有一部小型貨車,有兩個工人正從車上搬下一盆盆鮮花和人工草皮。
鄰居家的格局和她們家不同,鄰居家占地寬一點,建筑物差不多大,都是三樓住家,但是庭院大了將近三倍,舊屋主在靠墻處植了一整排的茉莉花,每年春夏之際,茉莉花開,栩栩常會慫恿她爬墻偷摘,整個夜里,花香伴眠。
“看來我們以后不能再偷摘花了!
“對啊!辫蜩蜞僮。
“好啦,今天你可不可以在幼稚園里待久一點,我下班后再去接你?”
“你不能請假嗎?”
“不行,最近我被當(dāng)?shù)煤軆,說不定會丟工作!
“你沒工作的話,栩栩會不會餓死?”她滿臉憂心忡忡。
“放心啦,我們家老爸很會賺錢,我們家老媽很會存錢,就算我在家吃閑飯,你也不會餓死!眲⑷粢篮眯Φ卣f。
“呼……”她喘口氣,拍拍胸口道:“幸好。”
彎下腰,她揉揉栩栩的頭,認(rèn)真說:“你乖一點,不要亂咬人,我想辦法在六點以前去接你,好不好?”
“好吧。”栩栩懂事地點點頭,心想,今天一定要好好控制自己的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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