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眼睜開，入目的是陌生的帳幔，鼻翼間浮動著陌生的香氣。
她這里才有些許的動靜，垂落的帳幔便被人掛起。
「娘娘想必是餓了，這是一直煨在小爐上的雞湯，娘娘喝一點(diǎn)吧�！�
陶靜姝慢慢坐起，打量了一下身處的環(huán)境，伸手接過雙杏手中的小碗，問道：「我這是在哪兒？」
「這是鳳儀宮，娘娘來過的�！�
陶靜姝搖了搖頭，低頭輕輕吹湯，慢慢啜飲，香醇的湯汁徐徐浸潤腸胃，讓她的精神終于好了起來。
「雙喜有傷在身，故而沒讓她當(dāng)值，娘娘不用擔(dān)心�！�
「你有心了。」陶靜姝停勺看了她一眼，微微頷首。
「婢子分內(nèi)之事。」
用完飯，陶靜姝讓人伺候著洗漱了一番，這個時候夜色已深，沒有必要再穿外衣，只換了件寢衣。
由于之前睡足了，她此時沒了睡意，便讓人拿來棋盤打棋譜消磨時間。
她擺到第六步的時候，外面有太監(jiān)略帶尖細(xì)的聲音響起——
「皇上駕到�！�
陶靜姝捏棋子的手頓了頓，接著又置若罔聞地繼續(xù)落子。
龍牧歸在棋盤的另一邊坐下，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擺棋。
天知道在收到她騎馬疾奔入城殺入定國公府的消息時，他是如何的膽戰(zhàn)心驚，差一點(diǎn)兒就魂飛魄散。
她可是有孕在身啊，這要是有個萬一，那問題就大了！
早知道就不瞞著她了，也不至于事到臨頭她全無孕婦的自覺，上馬提刀砍人，那是她該干的事嗎？
他之前便來看過她，只是她一直睡著，他便又回去處理政務(wù)，等聽到她醒來，吃過東西，精神還好，這才過來看她。
「你就沒什么要對朕說的嗎？」最終打破兩人之間沉默的是龍牧歸。
陶靜姝手懸停了一瞬，而后云淡風(fēng)輕地開口道：「如果現(xiàn)在就死的話，我應(yīng)該沒有遺憾了�！钩�，她親手報了。
龍牧歸為之一噎，忍不住念她，「那你現(xiàn)在可以當(dāng)朕的皇后了吧？」
陶靜姝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那有遺憾的就是皇上了�！�
「朕會有什么可遺憾的？」
「世人皆知皇上您克妻，我現(xiàn)在肚子里還有一個，萬一被您克死了，那就是一屍兩命，比您前三個還多賠上一個，您可不得多個遺憾嗎？」
「你這是詛咒朕呢，還是咒你自己呢？」話出口，他突然愣了下，盯著她道：「你知道了？」
「本來只是懷疑，現(xiàn)在確定了�！固侦o姝不緊不慢地又落下一子，表情沒有一絲波動。
龍牧歸從棋笥中摸出一枚棋子放在中路，陶靜姝接著落子，沒有絲毫遲疑。
「禮部的流程還在走，對大婚時間你有什么異議嗎？」他問得漫不經(jīng)心。
陶靜姝看著棋盤，一邊落子一邊說：「我無所謂，所謂的良辰吉日不過是人們?yōu)榍笮陌捕氤鰜淼模凑摮鍪碌臅r候總是要出事。」說著她抬頭看了他一眼，「難道前三個選的不是黃道吉日嗎？」
龍牧歸感覺心口被扎得有點(diǎn)痛，悶悶地說：「你不是想出家嗎？」
陶靜姝并不意外他會知道自己在保國寺與圓空的對話，平淡地回答道：「出家無家，處處是家，道在心中，哪里不可修道，何必拘泥于地方和形式�！�
得，她這是在心里建了座道觀。
龍牧歸毅然把話題轉(zhuǎn)開，「想從哪里出嫁？」
她難得又看了他一眼。
龍牧歸道：「朕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跟定國公府鬧成這樣，自然不會喜歡從那里出嫁的�！�
「寧順侯府吧，如果他們愿意的話。」她并不想強(qiáng)求。
「他們自是愿意的。」皇后從寧順侯府出嫁便代表她認(rèn)的后族是徐家，那是榮光。
「還是問一下吧，有時候人沒有自己想像的受人歡迎，就像您的妻子這身分其實(shí)也并不受適婚姑娘的喜歡�！�
龍牧歸覺得自己今天來這里是個錯誤，她這是心里余怒未歇全部撒他頭上來了是嗎？
他忍不住磨牙道：「你這是真不把朕放在眼里啊。」
「這不是得把您放心里嗎，皇上您可是后宮三千佳麗心中最有魅力的那一個男人�！�
龍牧歸指了又指，最后說出一句，「你說你這些話都從哪兒學(xué)來的？」
活得久了，經(jīng)歷多了，說幾句俏皮話有什么大不了的？
真是少見多怪！
陶靜姝有點(diǎn)兒鄙視眼前的帝王，瞅瞅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挺容易讓她想到那些年被陶玉顏玩弄于股掌的男人。
「咳，以后人前多少端莊些，別像在朕面前這樣隨意。」
「皇上不喜歡？」
「那倒也不是，皇后是一國之母總歸要端莊大氣些�！�
「那您換一個端莊大氣的，我端了這么多年了，現(xiàn)在就想隨心所欲，活得自在些�！�
龍牧歸確定了，她心里不痛快，故意惹他不舒服。
算了，孕婦的情緒據(jù)說有些難以自控，上下起伏頗大，變幻沒有任何規(guī)律可言，在這期間會發(fā)生各種不可預(yù)測的小狀況，通常都會給夫妻增加一些小矛盾。
他是帝王，他大度。
但是——他心氣還是不順！龍牧歸最終拂袖而去。
看著因他走得速度過快而被微風(fēng)揚(yáng)起的紗帷，陶靜姝勾了勾唇，手捻著棋子托著自己的下巴，似笑非似地說：「脾氣還挺大。」
一殿的宮女大氣兒都不敢出。
有些熱鬧能看，有些熱鬧那不能看，非但不能看，連聽都不能聽，只要有一言半字進(jìn)了耳朵，那說不定就是殺身之禍啊。
別看皇上對娘娘百般遷就，就以為他為人寬和，那絕對是錯覺。
需知帝王一怒伏屍百萬，帝王的恩愛也是反覆無常，這宮里有多少新人笑舊人哭？
「娘娘……」
陶靜姝朝出聲的雙杏看了一眼，笑了笑，重新往棋盤落子，「我現(xiàn)在不嘴上痛快痛快，萬一真被他克死了，到了下面我得委屈死自己。」
雙杏：「……」娘娘說得好有道理，她竟無言以對。
「如果僥幸沒死，我做了皇后，你當(dāng)廢后是那么容易的事嗎？頂多也就三年五載不進(jìn)我的門罷了。」說到這里陶靜姝頓了頓，聲音突然帶了些許的笑意，「這女人啊，只要有了孩子，還要男人干什么啊�！�
她話落，萬籟俱寂，緊接著，門口響起龍牧歸的聲音——
「你這是篤定自己會生皇子嗎？」
殿內(nèi)所有的宮人此時此刻都恨不得自己能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或者直接隱身不可見。
陶靜姝沒有一點(diǎn)兒受到驚嚇的樣子，也沒有任何誠惶誠恐的意思，「我記得皇上的后宮好像沒人生過兒子，以此推論，我生女兒的可能性是九成以上�！�
「生個公主就不要朕了？」
「原本這一個我都沒想要的。」她淡淡地回了他一句。
一句話堵死龍牧歸，的確，這個孩子若不是他暗中動手腳，只怕根本沒機(jī)會懷上，她可是每次都主動要求喝藥避子的。
然而，陶靜姝對他的打擊是一連串的。
她又慢條斯理地補(bǔ)上了后半句，「生一個我都覺得已經(jīng)賺到了�！�
說句難聽的，只要她逃過克妻的魔咒，坐穩(wěn)了皇后寶座，無論誰當(dāng)太子，繼位稱帝，她都是妥妥的太后娘娘，這跟她年輕時受不受寵沒有一點(diǎn)兒關(guān)系。
她要是個心胸狹窄，心思惡毒的，等當(dāng)了太后，熬死了丈夫，年輕時受的氣，完全可以從那些小妖精們的身上討回來，利息保證收得足足的。
這是歷朝歷代多少女子血淚譜寫出來的后宮生存實(shí)錄啊，沒吃過豬肉，她也見過豬跑步，知道怎么玩的。
龍牧歸袍子一撩，在之前的位置坐了下來，饒有興味地盯著她道：「你就只打算給朕生一個啊？」
陶靜姝誠心實(shí)意地對他說：「我命要是不好的話，這一個都很有可能生不出來�！�
再說了，他有生兒子的命嗎？也就是她前九世都沒機(jī)會看到最后是過繼誰家的孩子，否則現(xiàn)在她都能當(dāng)個仙師，他信不信？
龍牧歸：「……」
陶靜姝自然地接了話，「皇上怎么又回來了？」
「你故意把朕氣走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心情不好。」
「為什么？」
「我身邊不是有皇上派的人嗎？怎么今天還讓刺客都?xì)⒌轿腋傲�？最后連馬車都讓人弄翻了？」
龍牧歸的臉色也陰沉了下來，今天的事確實(shí)讓他震怒，所以他已經(jīng)嚴(yán)令査出刺客究竟出自哪里，必要斬草除根，皇家威嚴(yán)不容挑釁。
「定國公燒了你那庶妹的屍骨。」
聽到他說出這句話，陶靜姝面上難得露出怔然之色，燒了屍骨？父親那么寵愛他那寶貝庶女，竟然舍得燒掉她的屍骨啊。
龍牧歸問：「她真的死了嗎？」
陶靜姝歪頭一笑，「至少我看到她咽氣了，應(yīng)該是真的死了吧。就算沒死又如何呢？」
「你不怕嗎？」
「我能殺她一次，就能殺她第二次�！共凰啦恍荨�
龍牧歸深深地看著她�！改愎缓芎匏！�
「對，恨之入骨。」她笑得云淡風(fēng)輕，似真還假地道：「如果我說自己是從地獄爬回來報仇的，皇上信嗎？」
龍牧歸沉默了，他覺得她說的是實(shí)話，可是這讓他怎么能相信呢？不過，若非被害過，死而復(fù)生，很多事情都無法解釋。
陶靜姝忽地嫣然一笑，一邊落子一邊道：「其實(shí)皇上放我離宮是最好的，我對這凡塵俗世已無牽掛�！�
「心愿已了，就連應(yīng)付朕都不愿意了？」
陶靜姝笑而不言。
龍牧歸卻也一笑，往她跟前湊了湊，極輕地吐出兩個字，「雙喜�！�
陶靜姝臉上的笑瞬間凝結(jié)，眼神也一剎那銳利起來。
龍牧歸卻懶懶地往后一靠，悠哉地道：「所以，不要輕易把自己的軟肋暴露給別人看啊，姝兒�！�
陶靜姝的臉色卻在他的注視下一點(diǎn)點(diǎn)重新變得平靜下來，繼續(xù)若無其事地打棋譜，但卻沒有說話的心情。
龍牧歸看了她一會兒，起身坐到了她身邊，手?jǐn)堅谒g，繼續(xù)看她打棋譜。
雖然恨之入骨，她卻沒有為了自己而對庶妹下殺手，但貼身的大丫鬟受傷，她卻猶如受到了無法承受的傷害，親手砍殺了庶妹。
究竟要經(jīng)歷過怎樣的事情，才會產(chǎn)生這樣的結(jié)果？把一個丫鬟看得比所有人還重要。
龍牧歸很好奇，可他也知道她必然是不會講給他聽的，那些想必是她心底最深最不想被人所知的傷痛。
「生朕的氣了？」他在她耳邊輕問。
「不敢�！�
「還是生氣了�！�
「沒什么好氣的，人之常情罷了�！顾凰龤�，身為一個男人，做為一個帝王，自然會想搶回顏面。
「朕都是被你氣的�！�
「說了，我今天心情不好�！固侦o姝還是一派的淡漠。
龍牧歸終于正大光明地伸手摸上她的小腹，聲音也不自覺地放輕柔了些，「滿三個月了，這孩子倒是乖覺，這么久也未顯懷�！�
陶靜姝的身子僵了一下。
龍牧歸卻是從胸腔發(fā)出一聲悶笑，調(diào)笑道：「按民間的話說，你這就是皮薄餡兒大。」
陶靜姝抿了抿唇，「我一直很相信老院使的為人醫(yī)德的�！菇Y(jié)果在他老人家那里栽了個大跟頭，唉，上哪兒說理兒去啊。
龍牧歸不由得大笑。
伺候的人忍不住心中大奇，娘娘也是神奇，都將皇上惹到極致了，卻又在轉(zhuǎn)瞬之間雨過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