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馬車轆轆走過樺樹林道,兩旁蔥綠的枝椏形成涼蔭,朱拂曉不顧兩名隨行丫鬟的勸阻,徑自將馬車的車窗簾子卷得高高的。她朝騎馬跟在外頭的女師傅有禮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即,一張如以工筆畫細(xì)細(xì)描繪過的麗容大大方方地?cái)R在窗邊。
風(fēng)很輕、很涼,帶來草木與曠野的氣味,隱約間夾有花香,那股子香氣她極喜愛,不似她寢房中常染的柔軟熏香,也非她收藏了整柜子的胭脂花粉香,就是抹淡淡的自然氣味,她靜謐謐嗅著,半瞇雙眸,唇角微翹,將睡未睡間,她聽到今夏第一聲蟬鳴。
蟬鳴聲長而幽遠(yuǎn),聽不出該有的脆厲凄切,那只破土而出的蟬應(yīng)在遠(yuǎn)處。
她下意識分辨方向,斜倚窗邊的薄身隨著車輪子的滾動而輕輕跳動,未出兩刻,她朱唇上的彎弧猶在,不自覺間卻已睡去。
蟬像是跟她結(jié)了緣。
這一路上,她睡睡醒醒,那蟬聲不歇,忽遠(yuǎn)忽近,即便她已抵達(dá)目的地,下榻在主人家為她準(zhǔn)備的一座精致小跨院,那鳴破初夏的力道怕她寂寞似的,始終相伴。
“……在哪兒呢?”
低柔語調(diào)帶著連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憐惜,她在夜幕低垂時走出跨院,習(xí)過舞的巧足套在一雙素面緞鞋內(nèi),落地幾無聲響。
她循著那聲蟬鳴在月光下緩行,走啊走的,裙襬如波,茫無目的,最后在大宅第里迷了路。
“唉,這是在哪兒呢?”她喃喃低語,笑嘆自個兒總弄不清楚東南西北。
她孩子氣地敲敲前額,踩著影子在原處晃了兩圈,有些懊惱地發(fā)現(xiàn)每個方向似乎都一樣,黑墨墨的,如同一個又一個深山黑洞,等著將她一口吞噬。
她再次旋過身,驀地,被月光拉長的纖影落在石板地上動也不動。
她不動,對方亦不動如山。
一抹巨大影子沈靜地印在地上。
那陰影彷佛一直都在,她懷疑自個兒八成鬼遮眼了,竟渾然未覺對方的出現(xiàn)。
男人!
朱拂曉腦中極快地刷過什么,內(nèi)心頓掀不悅,又不得不慶幸她尚未卸妝更衣。
男人嗎……
好吧,也不過是個男人罷了……
瞅著石板地上不容忽視的陰影,她亭亭玉立的身姿微微后傾,像是站累了,得換個較舒服、較慵懶、少了那么點(diǎn)兒端莊的站法。
她巧肩略斜,螓首微偏,嘴角仍勾著彎弧,只不過笑得有些壞,壞得有些嫵媚,又媚得讓那雙眸子顯得野氣,好似天下沒有她不敢的事,要玩,她奉陪,要命,她也敢賭,膽大風(fēng)流。
她眸線從地上的陰影徐徐拉高。
男人背光而立,而她則迎著月華,他所處的位置能將她看得一清二楚。
不悅感再次攀升,她依然慵懶笑著,眸光持續(xù)往上挪移。
粗略瞥過,她心里甚是驚愕,這男人的體型絕對稱得上虎背熊腰,身長更高大得不象話。他單手拎著一大桶水,那只裝水的巨大木桶夠讓她縮身坐在里邊,他的另一臂則高舉過頭,按住扛在肩上的一大捆……一大捆長莖青草?
他不發(fā)一語地定在那兒,像堵墻似的,她媚眸徐眨,終于看向男人幾要融進(jìn)夜色的模糊面龐。
有一瞬間,朱拂曉以為自己會很沒用地倒退。
那張臉不僅背光,且又隱在整捆青草所形成的陰影里,黑壓壓的,教人分辨不出表情,討厭的是那雙眼,過分的黑白分明,清銳目光一瞬也不瞬,那樣的眼該蟄伏在暗處觀察,而非堂而皇之地瞧得人頸后發(fā)麻,逼得人呼息寸斷。
幽靜中,她聽見馬兒粗嗄的噴氣聲和踩踏聲響,而且不只一匹,怕是圍著一整欄子的駿獸。她逛到人家的大馬廄了嗎?
“馬夫大哥,你嚇了奴家一跳。”她柔聲道,眼波冷媚,半真半嗔地責(zé)怪。
又有什么從腦中疾劃而過,她胸口一繃,微怔地任由男人朝自個兒走近。
他走近,離她僅余兩大步。
他的位置隨著移動悄悄改變了,月光打亮他左側(cè),把籠罩著整張男性面龐的青草陰影打散,她終于看清他的五官。
那是一張粗獷無華的臉,寬額方顎,濃眉挺鼻,他的嘴略寬,唇型算得上好看,至于那雙惹得她大不滿、寒毛豎顫的銳瞳……彷佛一切的一切都是錯覺,是她身處于陌生所在才會生出的無聊謬思。清勻的銀輝下,男人的雙目溫和平淡,他眨眨眼,寬唇一扯,咧出一道憨厚靦的笑。
“我不是故意嚇著姑娘……我也被妳嚇著了,以為這世上真有曇花仙子。入了夜,曇花開,我鼻子一向好使,才嗅到花香,妳就出現(xiàn)了……我、我從沒見過像妳這么好看的人!
朱拂曉又是一怔,定定眸子,不動聲色地輕問:“我生得好看?”
“好看!彼麖(qiáng)調(diào)般用力點(diǎn)頭,肩上長穗般的青草刷刷地劃過頰面。
“有多好看?”
他寬嘴略張,然后閉起,然后又張開,眼珠子努力思索似地轉(zhuǎn)了轉(zhuǎn)。
“好看得……唔……”驀地,他苦惱的神態(tài)一弛!氨任茵B(yǎng)的馬還要好看一百倍!”
“噗!”朱唇禁不住噴出笑氣,盡管笑得前俯后仰,她腰肢曼擺,怎么都美。
傻大個兒跟著她笑,雙頰捺著兩道深酒窩,兩排白牙發(fā)亮,像是姑娘笑了,他也就歡喜,姑娘究竟因何而笑,倒也不需多深究。
“妳是不是弄丟什么東西?我瞧妳方才原地轉(zhuǎn)圈圈兒,嘴里還自言自語。”他忽地問。
朱拂曉搖搖螓首,指尖下意識撫過紫羅裙,笑不離唇。
他驀然恍悟地挑高濃眉!皧吤月肥遣唬俊
聽到她柔軟嘆氣,他再次咧嘴笑開,安慰道:“這座‘長春藥莊’的格局確實(shí)挺復(fù)雜,幾年前這兒常鬧山匪,所以主人家才把藥莊建得高墻深院,教里邊的人好防守,外邊的人不好攻。莊子里東西互通、南北相接的小路又多,妳頭一次來,自然鬧不清楚!
“就算來再多回,也難有鬧清楚的時候,反正是迷路迷定了!彼翢o找路的天分,這點(diǎn)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
“不怕的、不怕的!妳、妳先等等啊……我把東西放下后就帶妳回去,我認(rèn)路的能耐是一流的!比舴撬p手各有事物,肯定要把胸脯拍得砰砰作響,就怕姑娘不信他。
“呵,你鼻子這么好使,認(rèn)路的本事堪稱一流,又懂得養(yǎng)馬,有什么是你不會的呢?”把他風(fēng)高浪急的模樣瞧進(jìn)眼底,朱拂曉的語氣倒是慢幽幽的,若仔細(xì)些、心眼多些,能聽出隱在話下的輕諷意味,但……也得對方聽得懂。
“……我不拿手的事嗎?我其實(shí)……唔……腦子不太靈光,沒法兒一次記太多事!彼荒槺。
夜色寧靜,兩人一時間無語。
朱拂曉也不急于打破沉默,好半晌才嘆出口氣。
“你說要領(lǐng)我回去,你曉得我住哪處跨院嗎?”
他無絲毫遲疑地點(diǎn)頭!霸偃炀褪恰幫鯊R’廟會,這是地方上的大事,少不了要舞龍舞獅,唱幾臺大戲。每年這時候,幾位分堂掌事都會齊聚‘長春藥莊’,莊內(nèi)連擺三天酒席慰勞底下人……”略頓!敖衲,聽說主人家請來江北‘綺羅園’的花魁娘子……今兒個傍晚有貴客入住藥莊,就下榻在西側(cè)菊院,大伙兒私底下傳來傳去,我多少聽到了一些!
他目線不自覺放低,顴骨處的膚色深深紫紫的,有些古怪……朱拂曉方寸驀然生波,難以言喻的滋味蔓延。
眼前這個憨頭大個子是在害羞嗎?
她看不出他真實(shí)年紀(jì),該有三十好幾,但那張樸實(shí)大臉一咧嘴笑,眼神亮晶晶,輪廓柔和,模樣又顯得年輕許多。
“你家主人好大手面,金元寶一箱箱往‘綺羅園’里送,逗得我家金嬤嬤笑得兩眼都快睜不開。嬤嬤她鬧了我整整五日,不依不撓的,說是無論如何都得賣給‘長春藥莊’一個面子……這面子我當(dāng)然得賣,拿人錢財(cái)替人消災(zāi),我是拿錢辦事,專程趕來陪藥莊的大爺、小爺們飲酒作樂,可不是什么貴客!彼菩Ψ切Γm鴷r,長睫真如小扇,輕佻地睞了男人一眼!芭抑旆鲿裕恢R夫大哥貴姓,如何稱呼?”
他望著她,握住木桶把手的指節(jié)繃了繃,好一會兒才訥聲答:“這兒的人都喊我阿奇。”
“阿奇?”扇睫帶趣又掀。
“嗯!彼麅膳虐籽涝谝估锇l(fā)亮。
此際,躁動聲清楚傳來,他挺直身背低叫了聲,忽問:“馬兒餓得發(fā)脾氣了,妳想看牠們吃草嗎?”
朱拂曉早忘記上回說不出話來,究竟是什么時候的事。
她的人生鮮少有驚奇,生于“綺羅園”,長于“綺羅園”,生母香消玉殞前,曾是江北名動一時的花中狀元,她只是走上與娘親一樣的路,所有的事如此自然,命中自有定數(shù),該做的、該學(xué)的、該唱的歌、該彈的曲引、該放的誘餌、該拿捏的進(jìn)退應(yīng)對……日子過得確實(shí)精彩,只是身處風(fēng)塵多年,風(fēng)花雪月再美,她也無感了。
今晚,她在一座大莊院迷了路,遇到一個叫作“阿奇”的男人。
阿奇真是挺奇的,不來邀她飲酒賞月,卻邀她一塊兒喂馬嗎?
心緒浮動,她仍一臉靜謐,僅勾唇頷首。
“馬無夜草不肥,阿奇大爺若日日送上帶露夜草,養(yǎng)的馬肯定肥壯得很,怎能不跟去瞧瞧?”
聽到應(yīng)允,他像是極歡喜,一時間不能克制,粗獷大臉被一抹笑擺布得眼瞇嘴開,他雙唇張張合合,抿著、舔著、咧著,歡喜得想多說什么,偏口拙得很,最后卻道——
“妳、妳別喊我大爺,千萬不要啊,我……我是阿奇而已。”
他顴骨上古怪的暗紫色有加深的跡象。
頭一甩,他跨步走過她身旁,不好意思再多瞧她似的,他徑自往前走,邊拋出話!皝戆,我給妳看我養(yǎng)的白雪駒!
朱拂曉打量著那寬肩窄腰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抿抿唇,直到他消失在轉(zhuǎn)角處,她才深吸口氣快步跟去。
走過轉(zhuǎn)角,石墻的另一邊豁然開朗。
除了一大排搭建得相當(dāng)扎實(shí)的馬廄,院內(nèi)空地上還擺著為數(shù)不少的曬藥架,入鼻的氣味混著藥香、草腥和馬匹氣味,似乎還夾雜更多東西,但朱拂曉沒心思細(xì)分,她瞥見馬廄內(nèi)的五匹白雪駿馬后,人便被勾了魂似的,只懂得癡癡走到廄槽前,眸光癡癡瞧著,隔著粗圓木欄,不自覺癡癡地伸出手。
“小心!”阿奇低叫了聲,忙擱下水桶和青草,搶步過來,大掌包住她快要碰到馬頭的柔荑。
“我只是想摸摸牠——。 彼溉惑@呼,因那顆巨大馬頭突然一甩,長鬃如流蘇,美則美矣,哪知牠下一瞬竟張大馬嘴,壞脾氣地?fù)湟н^來!
阿奇反應(yīng)甚快,抱著她疾退一大步。
“沒事吧?有沒有怎樣?受傷了嗎?”他急得直皺眉,拉著她的小手翻來覆去地拚命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