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驀地凜神，望向緊隨在她身旁，負(fù)責(zé)護(hù)衛(wèi)她的曹承熙。
“怎么了？”
“你瞧城門上，那是——”
真雅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天色己蒙蒙亮，城頭上站著一列列四肢遭到綁縛的老弱你孺。
他們身著百姓服飾，個個面露驚俱，全身顫抖。
守城的將軍高喊：“希林的將士聽著！若是你們再不停止攻城，衛(wèi)國百姓將與你們共存亡！”
這算什么？他們竟用黎民做人質(zhì)？
真雅蹙眉，正自心神不定，對方己將那些站在城頭的無辜百姓，逐一推落，尖叫聲、哀號聲、甚至夾雜著嬰兒幼嫩的啼泣聲，即便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勇士，也不忍卒聞。
被推下的人，個個摔得頭破血流，那個小嬰兒更是腦漿進(jìn)裂、血肉模糊。
這慘絕人寰的一幕，正活生生于希林將士面前上演，于真雅眼前上演。
她的心跳凍凝，連呼息也兒欲斷了。
“殿下，沒想到齊越軍競?cè)绱藷o血無淚，不顧戰(zhàn)爭義理！”曹承熙氣憤難抑�！艾F(xiàn)下該當(dāng)如何是好？”
“……停止吧�！�
“什么？！”
“我說，停止攻城！”
即將到手的勝利，就這么拱手讓回嗎？
接獲暫停攻城的指令，希林大軍于是退避數(shù)里之外，士兵們趁此機(jī)會休息，療傷的療傷、煮飯的煮飯，將領(lǐng)們卻不甘心，齊聚于帥營，抗議真雅的決策。
“公主，只差那么一點(diǎn)，城門就攻破了��！”
“是呀，白云城墻己被我方攻擊得幾乎坍落，對方兵卒亦元?dú)獯髠�，我們該�?dāng)一鼓作氣撞破城門，將他們殺得干干凈凈才是！”
“公主，屬下們明白您仁義為懷，不忍衛(wèi)國百姓白白葬送性命，但切莫忘了，這是戰(zhàn)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一時的悲憫反會礙了大事！”
“難道我們圣國死去的歷士就不是人嗎？他們的英靈也需要慰藉啊！何況我們兵援盟國，是為了替他們掃蕩敵軍，怎可忘了本來目的？”
“一點(diǎn)點(diǎn)的犧牲不算什么，戰(zhàn)爭就是如此本該如此！”
本該如此嗎？
面對將領(lǐng)們口口聲聲的責(zé)問，真雅胸臆亦如大海，波濤洶涌，表面上雖仍是力持鎮(zhèn)定、一如既往的淡漠神情，但她的心正鎊徨起伏。
這個決定，她果真作錯了嗎？
“真雅啊，有個致命弱點(diǎn)�！�
此時，遠(yuǎn)在千里之外，希蕊王后坐在宮里，悠哉撫琴，開陽王子則在一旁吹笛，兩人都是擅于音律的高手，一來一往，樂音合作無間，曲韻曼妙，聽者莫不心蕩神馳。
一曲奏畢，希蕊舉杯品茗，忽地悠悠揚(yáng)嗓，如是說道。
“敢問娘娘，是何弱點(diǎn)？”開陽識趣地接問。
“她固然聰明，卻不夠圓融，太過執(zhí)著所謂的公理正義，堅持走正道，懼于走邪道，這樣的人意欲成王，我看很難�！毕Ｈ锵蒯樫H。
開陽領(lǐng)首�！澳锬镎f的是�！�
“所以她若是接到我送的禮物，怕是要大大為難�！�
“娘娘送了什么禮物？”
“一個考驗(yàn)�！毕Ｈ镦倘灰恍�。
開陽挑眉。
“我倒想知道，她面臨考驗(yàn)時，是否依然會選擇格守義理？”說著，希蕊眼里掠過一絲陰狠。
開陽敏銳地捕捉到了，假作不曉，殷勤地又為她斟一杯茶。“娘娘如此一說，我更好奇了，究競您給了真雅何等考驗(yàn)？愿聞其詳�！�
“想聽嗎？”希蕊直勾勾地瞅著他�！澳蔷团阄以僮嘁磺�。”
他斂眸躬身�！爸�(jǐn)遵娘娘旨意�！�
這是考驗(yàn)。
是上天踢予的嗎？抑或是敵軍將領(lǐng)深知她的個性，特意采用的作戰(zhàn)謀略？
她該如何是好？
什么樣的選擇才能對得起自己，也不負(fù)其他人？
真雅暫歇會議，逐退一干人等，獨(dú)自立于空蕩蕩的營帳內(nèi)。她需要時間，冷靜思索，分析利害之處。
一道足音放肆地接近。她凝眉，冷然回首�！拔也皇钦f過不許任何人——”
她驀地頓住，來人是無名，隨侍在她身邊的所有人中，她唯一許可不必執(zhí)臣下之禮的人。
“你知道，我不是那種會乖乖聽令的人�！睙o名看透她的遲疑，朗朗一笑。
他怎還能笑得如此清朗？
她冷淡地凝娣他�！澳阋彩莵韯裎业膯�？”
他一攤雙手�！拔液雾殑衲�？你若是心中有所決斷，能是我勸得住的嗎？若是你猶豫不決，也自會有人推你一把�！�
“既然如此，你來做什么？”
“我嘛，來看戲的。”
“看戲？”她瞇了瞇眼。
“看一個平素英氣果決的公主陷入苦惱，挺有趣的，不知道會不會如同尋常姑娘那般，也來哭哭啼啼呢？”他揉捏下領(lǐng)，戲謔地說道，凝望她的眸，閃亮如星子。
他是來嘲弄她的。這整個軍隊里，也只有他，如此膽大妄為了。
真雅盯著眼前笑容滿面的男子，想發(fā)怒，卻無從氣起，胸臆反而漫開一股濃濃的蕭索。
她幽幽嘆息�！澳阒沂窃趹�(zhàn)場上出生的嗎？”
他狀若訝異地挑眉。
“當(dāng)年，我父王尚是世子，為國出征，某次戰(zhàn)事不利，負(fù)傷而逃，是我母親救了他，收留他，照顧他，他傷勢痊愈后，就將我母親帶在身旁，隨他征戰(zhàn)四方，而我，便是于當(dāng)時出生的。”
戰(zhàn)場上出生的嬰兒，長大之后，也成了戰(zhàn)場上威風(fēng)凜凜的英雌。
無名深思地望著真雅，聽她繼續(xù)低聲訴說。
“自從我出生后，父王于沙場上無往不利，每戰(zhàn)必勝，他說我是他的幸運(yùn)符，在我們幾個兄弟姊妹當(dāng)中，他素來最疼我，我要什么，他都會想方設(shè)法為我弄來。我就是這般地受寵，無憂無慮地生活，直到希蕊當(dāng)上王后，一個個殘害我的至親手足，我才恍然大悟，即便最疼愛我的父王，也未必能護(hù)我周全——我開始想逃離宮里�！�
“所以，你才選擇從軍？”
她頷首，調(diào)開蒙蒙水眸，若有所思地?fù)崤郎弦痪肀鴷��！捌鸪�，是為了逃避，可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戰(zhàn)場比王宮更可怕�！�
戰(zhàn)場比王宮更可怕？他聽出她話里寒顫的意味，微微蹙眉。
“你相信嗎？初次上戰(zhàn)場，當(dāng)我軍與敵軍交鋒時，我把著弓，手卻顫抖得拉不開弦，同袍將長矛遞給我，我也握不住�！�
“你害怕？！
“非常害怕�！闭嫜趴酀氐驼Z，思緒游走于過往的時空，眼神顯得迷離�！拔覈樀枚阍诓輩怖�，希望沒人發(fā)現(xiàn)我。當(dāng)敵軍士兵靠近，我該當(dāng)持矛抵御，但我只是尖叫，落荒而逃。我不想被殺，卻也殺不了人，看著滿地殘尸，聞著嗆鼻血腥味，我只想嘔吐——
”她頓了頓，一聲諷嗤�！笆潞螅艺娴耐铝�，將胃袋里的酸水吐得一滴不剩�！�
他靜靜凝視她蒼白的容顏。
“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是這么過的，直到某一天，我終于必須殺人了。知道我第一個殺的人是誰嗎？”
他搖頭。
“是自己人�！�
他愣住。
她直視他，眼眸空洞，如虛無的夜空�！拔业谝粋�殺的是跟隨我的人，因?yàn)樗麄兲恿�。士兵擅自脫離戰(zhàn)場，被抓回來只能以死罪論斬，而我身為他們的隊長，須得親自執(zhí)行軍法。”
“你是說……你揮刀斬殺了他們？”想像那畫面，他聲嗓不禁也微顫了。
一個連敵人也不敢殺的人，競必須親手處決自己的同袍？
“不斬不行，承佑哥他……逼我揮刀，若是我不能賞罰分明，從此以后，沒人會聽我號令，他命我處決他們，不然就滾回宮去�！毙睾７v著千堆雪，回憶起那痛苦的一刻，真雅的眼眶濕一了，淚霧漫漫�！八�，我就動手了，一邊哭著，一邊殺了他們，
那血的味道，直到今時今日……我依然不能忘。我殺了他們，殺了跟隨我的人，其中還有一個是從小在宮里認(rèn)識的朋友，他托付予我一根發(fā)替，送給他未過門的妻子，那發(fā)答……后來在戰(zhàn)場上弄丟了，我拚命地找、拚命地找，雙手在士堆殘礫里挖掘，連那些殘破的
尸體都翻過來看了，但怎么也找不到，找不回來……”
有些東西，失去了，便再難以尋回。
淚珠紛然碎落，真雅呸咽著，酸楚的嗓音一聲聲，震動無名心口。
他喉間干澀，一時竟有手足無措之感，雙拳握緊。
“之后再上戰(zhàn)場，我總算可以奮歷殺敵了，連自己人都能殺，敵人為何不能殺我就是這么手沾著血，踩著成山的尸骸，一步一步走過來，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夠了，他不想再聽了！
無名倏地咬牙，上前一步，近乎郁惱地瞪著她盈淚的冰顏�！盀楹胃艺f這些？”
真雅一凜。是啊，為何呢？為何這些話誰都不說，偏偏說與他聽？為何會在他面前潛然落淚？這不像她�。�
她笑笑，那笑，如許自嘲，如許傷痛。“因?yàn)槲抑滥悴粫诤�。若是別人，聽到我說這故事，肯定會同情我，不忍再對我諫言，但你不會，對吧？”
他掐握掌心，指節(jié)泛白�！皩Γ也粫��！币�?yàn)樗溲獰o情，不懂得何謂同情與不忍。
她澀澀地咬唇�！坝袝r候，我會很害怕�！�
“怕什么？”他沙啞地問。
“怕我不再感到害怕�！彼詈粑瑯O力尋回冷靜�！叭羰怯心敲匆惶�，我的雙手不再因殺人而顫抖，鮮血在我眼里不再是懾人的紅色，我看著一條條生命死去，卻毫無所感，那么，我跟殘忍的野獸又有什么分別？”
殘忍的野獸——是說他嗎？
無名心跳凝結(jié)，寒意流審全身。
“這場戰(zhàn)役，我軍不能輸，對吧？！她細(xì)聲幽語。
他頌首。
她別過眸，拂去頰畔軟弱的淚水，銀牙一咬，傲然挺脊，又是那個清冷英氣的女武神�！澳蔷凸グ�！”
他震顫�！澳阏娴臎Q定了？那些百姓，你不顧了嗎？”
“不能顧了，戰(zhàn)場上，須得有所取舍，不是我——”
未完的言語忽地消逸，她怔然凝住，纖瘦的嬌軀被他緊緊擁住，即便隔著冰冷的鎧甲，也能感受到他熱烈的心跳。
“無名？你——”
“住嘴，不要說了�！彼芳訐砭o她，健臂如鐵，霸道地圈住她。
他不當(dāng)她是公主，不當(dāng)她是將軍，只把她看成一個女人，一個也需要柔情安慰的女人。
“等會兒在戰(zhàn)場，你閉眼勿看，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登上城墻，擒下敵軍將領(lǐng)的首級，那么那些百姓的傷亡，就可以少一些了�！彼谒系驼Z，許下溫柔卻也狂妄的承諾——
“記著，閉上眼，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