粱雨親彎下腰，擔(dān)心地望他一眼，輕咬唇，微嘆。
又被削了，肯定。
真不曉得董事長哪里有毛病，成天欺壓自己的兒子有什么快感可言？
她從自己的包包里拿出奶奶煮的洛神花茶，送到他桌邊。
依她的經(jīng)驗，只有奶奶的洛神花茶，不太甜、不太酸、不太濃、不太淡、不太……討人厭，而且它有種奇異功能一可以安撫方蔚允煩躁的情緒。
梁雨親越來越明白方蔚允為什么不喜歡進(jìn)公司，如果每天進(jìn)公司什么事都還沒開始做之前，要先挨一頓罵，之后不做不錯，越做越錯……久而久之正常人都會把進(jìn)公司當(dāng)成畏途。
倒好洛神花茶，她站在桌邊，笑臉迎人。
方蔚允仰頭把茶喝光，抬眼與她對視。
“怎樣，心情很好？”他的口氣挑釁。
“不好�！崩习逍那椴缓�，當(dāng)下屬的怎么好得起來。
“若不好，干么笑？”他挑毛病，打算拿她當(dāng)出氣筒。
“心情越不好，越要笑。”她在他面前豎起兩根食指，壓到自己的嘴角，往上提高，提出一個眉開眼笑。
“鬼話�！�
盡管他是這種態(tài)度，但她才不與他計較。
梁雨親打開柜子，拿出他的小提琴盒，拉起他的手，二話不說往頂樓走去。
他甩開她，她把他拉回來，他又甩、她再拉，像孩子般的耍賴動作，在重復(fù)十幾次之后，他膩了，由著她帶。
“你要做什么？”
“幫你把壞心情丟掉�！�
“丟掉？說得容易。”他嘴里嘟嚷。
“又沒試過，怎么知道不容易？”她拉著他繼續(xù)往前走，不管他高歪局興。
電梯不達(dá)頂樓，最后的階梯必須靠雙腳走，梁雨親每走兩步就講一句屁話，而每一句屁話都讓他的眉頭松弛了1mm.
“一枝草一點(diǎn)露，沒有渴死的青草，只有絕食而亡的綠地�！�
“你用微笑看待挫折，挫折會自卑自怨，挫折得躲進(jìn)角落�！�
“成功每天都在哀求失敗當(dāng)他的干媽媽�！�
“生氣是因為飯吃得不夠多，吃飽了，怒氣就沒有地方擺闊……”
當(dāng)她打開鐵門那刻，屁話結(jié)束，一股涼風(fēng)迎面吹來，吹掉他的最后一絲哀怨。
她轉(zhuǎn)頭問：“感覺好點(diǎn)沒？”
方蔚允不想讓她稱心，但他騙不了自己，只好同意，“好多了�！�
她拉他走向頂樓陽臺，找塊地方坐下。
“要不要說說發(fā)生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新鮮事？還不是辦事無力、無能，不懂得高瞻遠(yuǎn)矚……總之，我在我父親眼里，就是一沱屎�！狈轿翟事柭柤�，無奈笑著，他注定永遠(yuǎn)無法入父親的眼。
“很公平啊�！彼阶齑�，做鬼臉。
“公平？這是身為下屬應(yīng)該對老板說的話嗎？”他橫眉豎目。
“我沒說錯啊，在我媽眼里，我也是一佗屎。她嫌我丑、嫌我笨、嫌我脾氣壞、嫌我有九個胃袋。我認(rèn)為，嫌棄子女似乎是天底下父母親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她伸手搭上方蔚允的寬肩，還在上面緩拍。
他收斂橫眉毛，問：“你聽到那些話，不生氣嗎？”
“氣，氣死了，也很受不了，我不好的地方還不是她生的�！彼律囝^、擠鼻子，表情又多又夸張。
“沒錯�！狈轿翟矢胶�，十分認(rèn)同。
“真是不公平�！彼龈哳^，圈起嘴巴對天空大叫。
“啊……真是的，非常的不公平�！彼麑W(xué)她仰頭，學(xué)她圈嘴巴，學(xué)她大聲喊叫，喊完，又回望她。
視線相對，兩人擊掌齊笑，她笑得彎腹，他笑得把頭埋進(jìn)她的頸窩，而后她笑得轉(zhuǎn)身，把背靠到他背上，他笑得頭后仰，后腦貼上她的后腦勺。
對于方蔚允時不時的親昵動作，梁雨親是被迫越漸習(xí)慣了，反正前世她的豆腐早被他吃光了，加上此時正開心，她沒特別在意，只顧著笑，兩個人像在比賽大笑似的，他笑三分音量，她笑五分，她笑完五分，他笑七分，看誰笑得比較夸張。
笑聲持續(xù)著，響徹天際，驅(qū)逐了不愉快的心情。
到最后，她笑脫了力氣，趴在地上喘息，結(jié)束這場笑聲竟賽。
他轉(zhuǎn)頭看她，然后轉(zhuǎn)身像小狗那樣，跪趴在她身旁看她。
“粱雨親�！彼吐暯兴�。
“怎樣？”她轉(zhuǎn)頭，與他四目相望。
“你是外星人嗎？”他緩緩湊近她。
“你才是火星人呢�！彼龑λ绻砟槨�
“有可能，所以我們的頻率才會那么相近，只有你，才能逗得我開心�！�
“我又不是喜劇片�！币核_心，周星馳比她更好用。
“喜劇片哪有你的本領(lǐng)？”
粱雨親一笑，坐起身，背靠在墻壁上，而他也跟著坐起身，臂膀與她相靠。
“梁雨親，下次……我去你家坐坐吧。”他歪歪身體，用頭敲碰她的頭，他的腦袋再度犯賤。
“為什么想去我家坐？”對付賤人，得比他更賤，所以她用頭回敲他。
“因為這樣才公平。”
“我也沒去你家坐過啊，哪里來的公平？”
“你見識過我愛罵人、愛挑剔人的父親，可我沒見過一天到晚想把你踩扁的媽媽。”他的手臂環(huán)上她的肩。
“經(jīng)理�！彼钗鼩�，突然認(rèn)真地說。
“怎樣？”
“其實(shí)……我說謊�！彼c(diǎn)點(diǎn)自己的嘴唇。
“怎么講？”他斜眼晚她。
“我對栽媽并沒有那么生氣�！�
“為什么？你在她眼里一文不值，你不是還說，她只差沒罵你是四腳牲畜�！�
梁雨親一曬�！半m然如此，但我總是能夠在她生氣時，聽見她心里真正想說的話。”
“什么話？”
“她罵我丑時，真正想說的是，唉，你要是長得漂亮一點(diǎn)，在職場上、愛情婚姻上，不是可以多占點(diǎn)便宜嗎？她說我笨時，想說的卻是，你要是聰明一點(diǎn)，我就不必?fù)?dān)心你在外面被欺負(fù)……她想說，女兒啊，月卑氣收斂一點(diǎn)，才不會在無意中得罪別人，不會在背地里被攻擊，女兒啊，你現(xiàn)在年輕，新陳代謝好，萬一照這種吃法下去，三十歲后你會畔得像豬，高血脂、高血糖，媽真的很擔(dān)心你的健康。”
她說著一笑，看向他，想告訴他，父母親的責(zé)備后面，往往是無止境的擔(dān)憂。他望著她，不語。
“干么用那種眼光看人，很恐怖�！彼钠鹑鶐妥�。
“我沒聽見我父親的真心話，不過我聽見梁雨親的真心話了�！�
他捏捏她的鼻子，再捏捏她的嘴，捏完嘴再捏臉，一張臉長得好好的，沒事東皺西歪，是怕人家嫌她太美嗎？
“我有什么真心話？”
“粱雨親的真心話是一方蔚允，你不是辦事無力，而是不夠積極，只要你愿意，絕對可以創(chuàng)造奇跡。你為什么不試試看呢，試試看自己是不是像你父親說的那樣無能？”
他說完，她失笑，大家都說方蔚平有雙狐貍眼，可以輕而易舉地看透人心，可現(xiàn)在看來，狐貍眼似乎不是方蔚平的獨(dú)有專利。
她雙手在胸前交叉，弓起雙腳，把身子縮成小小一團(tuán)。
“老板啊，知不知道……其實(shí)我很羨慕你�！�
“羨慕我什么？”
“羨慕有人愿意把一個又一個的企劃案交給你，羨慕你有機(jī)會證實(shí)自己的能力，羨慕你有許多的資源可以利用，羨慕你比我這平凡人更容易登上成功的階梯。我對你的羨慕，有這么多、這么多……”她展開雙臂，比劃出一個大圈圈。
“羨慕？”他的頭湊近她，近到粘在她額頭上。
“羨慕。”她用力點(diǎn)頭，帶動他的頭也跟著一起動。
“真的羨慕？”他搖頭，也帶動她的頭跟著一起搖。
“真的羨慕�！彼贮c(diǎn)頭，讓他跟著一起點(diǎn)，不管點(diǎn)頭、搖頭，兩顆頭顱的動作皆一致。
“想不想和我分享我的企劃案、我的機(jī)會、我的資源？”他拋出一個餌，又將額頭離開她五公分。
她用最快的速度上勾，猛然抬頭，臉頰卻擦上他的唇，頓時頰上的微紅轉(zhuǎn)為爆紅，但仍難掩眼底的興奮�！翱梢詥�？”
“可以，我剛剛拿到一個討人厭的工作�！彼b模作樣，假裝沒有因為她的興奮而快樂。
“什么工作？”
“去邀請一個難搞的藝術(shù)家和我們合作。”
“公司什么時候要開拓藝術(shù)市場？”她沒聽到這個消息啊。
“那位藝術(shù)家開了間很好的代工廠，是上一輩傳下來的，他們做出來的產(chǎn)品口碑相當(dāng)棒，只不過藝術(shù)家人很難搞。
梁雨親樂觀道：“對別人來說，或許難搞，但對老板而言，半點(diǎn)不難�！�
“為什么？”她就這么看好他？
“因為老板也是藝術(shù)家啊�！�
她打開帶來的小提琴盒，把琴和弓交到他手上�！拔铱梢月犇憷賳�？”
他看了看小提琴，笑說：“可以，但要先約法三章�！�
“好啊，哪三章？”
“第一章，聽我拉琴，你不可以睡看�！绷河暧H聞言笑開，上次是她太累，他的琴音又有催眠作用，怨不得她想睡覺。
“第二章呢？”
“就算不小心睡著，也不可以打呼。”
“哪有，我從來都不打呼的，你不可以誣螟人�！彼棺h。
“我有錄音�！彼鲃輳目诖锬贸鍪謾C(jī)。
“不要……那天是特殊情形，一定是我太累，要不然就是……哦，我的睡姿不正確，壓迫到喉嚨……”
他微微一曬，不理會她的辯解。
他那個擺明不相信的表情讓粱雨親長嘆，算了�！暗谌履�？”
“在你還沒有入睡之前，不可以用粉絲般的愛慕眼光看我，那會讓我受到重大驚嚇，可以嗎？給你三秒考慮，一、二……”他真的超愛對她玩讀秒。
梁雨親拍手大笑�！俺山粍t
方蔚允笑著拿起琴，調(diào)音，架好弓，悠揚(yáng)流暢的曲子從他手中流泄出來，而她努力不花癡，但她的視線依舊無法自他身上轉(zhuǎn)移。
他是個很容易吸引異性的男人，不論走到哪里，都有女人為他深深著迷，他開朗明燦的笑容讓人心醉，他那股淡淡的音樂家氣質(zhì)讓人傾心……唉，面對這樣的男人，她怎么能不動心？
方蔚允的視線一樣無法離開粱雨親的臉。真是厲害的女生呢，才一席話就把他滿心的怒氣給輕易抹去，把父親用盡心思，想逼都這不出來的企圖心給引了出來。
如果他的人生因此有了重大改變，梁雨親便是他人生中的最大貴人。
粱雨親晚上要打工，白天還得跟方蔚允一起去搞定那個難搞的藝術(shù)家。
事情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順利，但她有驢子性格，轉(zhuǎn)一次，磨不出豆?jié){，她就轉(zhuǎn)五次、十次、一百次……她這種人，不輕易放棄。
果然十幾次的誠懇拜訪，他們終于軟化了對方，今天他們不但簽下合約，藝術(shù)家還送了梁雨親一張素描，上面畫的是她的笑臉。
藝術(shù)家說：“奇怪，為什么你微笑時，眉宇間總是帶看淡淡哀傷？”
她狐疑地反問。“有嗎？”
有！方蔚允肯定，他只是訝異于藝術(shù)家的敏銳眼光，在短暫的接觸中，就能觀察得那么仔細(xì)。
離開藝術(shù)家的工廠時。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他開車送梁雨親到她打工的咖啡廳，她有點(diǎn)興奮，因為他們終于達(dá)到董事長的要求，也有點(diǎn)緊張，因為怕董事長的要求此他們辦到的還高。
她一面整理包包，一面說：“你明買一定要告訴我董事長的反應(yīng)。”
送走她，方蔚允回到公司，帶著合約書到董事長辦公室時，見到大哥和媽媽都在，父親難得地沒有對他說教，而媽媽說：“我就說我們家蔚允很有本事的，果然，我們一定要好好慶祝這次的成功�！�
然后，大哥想打電話，約方蔚信和黎慕華、黎慕易一起吃飯。
但他拒絕了，因為另一個功臣還在上班受苦。
梁雨親說她要賺很多錢，因為聘征信社很貴。他問，聘征信社是想抓誰的奸？她說，不是，她要找一個很重要的人。他要她把照片拿出來，他要幫忙，她卻回答，她哪有照片，只有她憑想象，口述請街頭畫家?guī)退嫷乃孛琛?br />
梁雨親不知道那個人的姓名、電話、住址，不知道對方的職業(yè)或過往，只憑一張想象中的長相素描就要征信社找人，他敢肯定。那家敢接下這個Case的征信社，百分之百、干分之千、萬分之萬在詐騙她的錢。
然而，粱雨親的眉目間又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那抹哀傷，她說，就算是被詐騙，她也認(rèn)了。
方蔚允離開公司后，來到梁雨親的家，隨即受到她的奶奶、母親和妹妹梁雨澄的熱情款待。
他們邀他一塊吃了飯，三菜一湯，其中有一道是腌蘿卜，是梁奶奶自己做的，梁媽媽說桌上有這一盤，再多的飯都會被吃光光。
粱奶奶把大部分的菜撥到方蔚允的碗里，還不斷說：“不好意思，沒什么好東西可以招待你�！�
方蔚允吃到他人生當(dāng)中難得一見的便宜大餐，但他吃得很盡興，因為餐桌上除了飯菜，還有濃濃的人情。
梁雨親沒說大話，她的媽媽和妹妹真的比她漂亮許多，梁雨澄是那種走在路上肯定會被星探遞名片的女生，只可惜運(yùn)氣不好，到目前為止還沒遇過星探。
她的母親也美，美得不像生過兩個女兒的中年太太，她性格熱情豪放，讓人容易親近。至于梁奶奶。他很難形容那種內(nèi)斂、隱忍的傳統(tǒng)女性，她碰到什么事，第一個想到的是家人，從沒考慮過自己，她相信人生一遭是用來還竟前世恩情。
生活困苦，她沒抱怨，兒子拋棄家庭，把她留給媳婦，她無怒無恨，她總是帶著笑臉，淡然看待身邊發(fā)生的一切。
梁奶奶讓他想起梁雨親那句一用微笑看待挫折，挫折會自卑自怨，挫折得躲進(jìn)角落。
她應(yīng)該就是那個用微笑來看待挫折、看待困境的女性吧。
他見識過許多女人，但沒見過梁奶奶這種的，他喜歡她的溫柔婉約，喜歡她的慈藹和善，雖然她已是雞皮鶴發(fā)的老人，但看著她，方蔚允總覺得……她是從古畫當(dāng)中走出來的綽約美人。
“經(jīng)理，我們家雨親有沒有給你添麻煩？”梁奶奶的聲音將他拉回現(xiàn)實(shí)，他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梁奶奶和粱雨澄都在注視著自己。
“沒有，她很能干�！彼卮饡r，梁媽媽正端著削好的水果走進(jìn)客廳。
“我們家雨親命苦，跟了我這個沒用的媽媽，不過越是逆境，孩子長得越好，我們家雨親可不輸給那些千金大小姐�！�
梁媽媽的驕傲口吻讓方蔚允發(fā)笑，他還以為她只會嫌棄女兒、逼迫她寫血書的壞媽媽，看來梁雨親是真的可以聽見母親的心音。
“對啊，我們家姊姊是丑一點(diǎn)、笨一點(diǎn)、好吃一點(diǎn)，但她耐操、耐罵又耐打。”妹妹搶話。無視梁媽媽拚命給她使臉色。
方蔚允點(diǎn)頭�！拔彝��！�
梁雨澄走到墻邊，拿下一張紙制時鐘，放在桌上�！澳憧�，這是我姊的工作時間表。”
他低頭細(xì)看，鐘面分成二十四格，代表一天二十四個鐘頭，這二十四格又分成幾個大版塊，貼上不同顫色的色紙。
不同頗色的色塊里面，用簽宇筆寫了字，比方，五點(diǎn)到七點(diǎn)，送牛奶，七點(diǎn)到八點(diǎn)，準(zhǔn)備上班，八點(diǎn)到十八點(diǎn)半，上班；十八點(diǎn)半到二十一點(diǎn)，咖啡廳打工；二十一點(diǎn)到二十二點(diǎn)，吃飯、洗澡；二十二點(diǎn)到二十四點(diǎn)，做家庭代工。
那么忙，難怪她要吃得夠飽。不然怎么撐下去？他細(xì)數(shù)著她辛苦的一天。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活很糜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