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萬壑,幽煙裊裊,所有的視線淹沒在一望無盡的蓊郁里,再無其余贅色。
癬綠苔青,叢生羊齒狀綠葉一片片張揚的拾階而上,漫過荒廢已久、遭受歲月摧殘的崩塌石階。
杳無人跡的荒山野嶺,窸窣葉動,兩孔鼻子自兩片葉沿縫隙鉆出來,不時嗅著雨后萬物滋長的生息,遠(yuǎn)處傳來聲聲呼喚,小貍貓煩躁的原地踱步,發(fā)出低聲嗚咽,躊躇片刻后,還是朝來時路返回歸途。
在萬綠之外的道寺門口迎接貍貓的是一名清秀少年,不久之前才換上黑色道袍,而沒人知道當(dāng)晚他是以著什么樣痛苦折磨的心思瞪著這襲道袍暗自流淚。
少年一身是傷,剛結(jié)束今日的修課,以著小學(xué)徒的身分忍辱跟著一群黑茅道士習(xí)術(shù),趁大伙休息時,與黑貍碰面。
“你去哪兒了?”少年瞪著散漫踱來的貍貓,彎身撥弄黑白交間的絨尾,紫腫的唇瓣悄聲的說:“今天我學(xué)會了三個制伏山魈的咒語,三更時你幫我引出幾只道行尚淺的魈,我要試驗看看是否真的完全學(xué)會!
貍貓上了黑釉般的圓眸始終張大,靜靜聽著少年吩咐與轉(zhuǎn)述今日被道士們刻意刁難、欺辱的情形,僅只是聽著,不見任何反應(yīng)及舉動。
“……等我將那些雕蟲小技全都學(xué)會,到時候他們一個個都要跪下來向我磕頭認(rèn)錯!鄙倌甑哪橗嬄舆^陰寒,深沉的轉(zhuǎn)頭,瞪著遠(yuǎn)處高矗的道寺,冷笑不止。“我拋棄了尊嚴(yán),放棄了與酸酸的約定,背離了師門……待我出師之日,便是他們的災(zāi)厄之日,等著瞧吧!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但聞少年嘴里說出“酸酸”兩字,貍貓機靈的抖動數(shù)下耳朵,黝黑的瞳眸浮動淡淡的意緒,象是人在思忖的模樣,曲起后腿蹲坐,垂下雙耳,仔細(xì)的聆聽。
“酸酸現(xiàn)在應(yīng)該學(xué)會怎么削好桃木劍……”少年的面容浮現(xiàn)幾許緬懷,不自覺的溫柔笑說:“她小的時候最怕鬼,結(jié)果師父把席子扔到外邊,讓她連睡了五宿,到最后她竟然還跟幾只餓死鬼成了朋友……她老嚷著如果自己不是生在辛家該有多好……”
因為只身待在異鄉(xiāng)的孤獨寂寞,少年只能將滿腹心聲告訴一只貍貓,一只他藉由條件交易留在身邊、談不太上是朋友的貍貓,因為它不能言語,于是能毫無提防的將心里話、滿腹痛苦全數(shù)傾吐。
一只貍貓哪懂得人的心,又怎么會明白復(fù)雜的七情六欲,更不會懂得何謂思念,告訴它,就和告訴一棵樹一樣毫無意義,可是最起碼能稍稍化解他內(nèi)心的苦楚。
可是少年忘了一點,這只貍貓終究和一棵樹不同,它雖然不懂人心,不解何謂情思,卻有著和凡人相似的思考與好奇。
貍貓蜷起前腿,細(xì)細(xì)聆聽,偶爾是白晝,偶爾是昏夜,在山穴洞口、在道寺角落、在淌滿血泊之后的蹄印步行之中,一日日重復(fù)相同的動作,聽著少年不厭其煩的反覆談及那名可愛的小酸酸,從一道模糊的人影,再到揣摩她的眉眼嘴鼻,它的心里有了粗淺的圖繪。
從不曾停止訴說的少年不會知道,沒有人會知道……知道凝聚一股莫名的渴望,盤據(jù)在心里的摹影,順隨歲月的流逝,滴水匯泉般積存得更深,逐漸形成無法自拔的執(zhí)念。
淤凝于心的朦朧影子,將會牽引它到那遙遠(yuǎn)的彼方。
后來它才懂得,原來這種執(zhí)念喚作……相思。
青霧,迷離了視線。
燭火,一翦幻影哀艷凄楚,在蒙蒙破曉時分,宛若破曙晨光,風(fēng)息拂落數(shù)道亂影,一雙白如透明的柔荑小心翼翼的呵護著燭苗不被熄滅。
辛芙兒吹散滿桌灰塵,將最后一盞白燭擱妥,筆沾朱砂,寫下一道道符咒。
驟然陰風(fēng)大興,朦朧坐影渾身怒意,由青白逐漸轉(zhuǎn)而清晰,一張鐵青怒顏瞪著面色蒼白、泫然的辛芙兒,好半晌不肯出聲。
“老爹……”她沙啞的嗓音疾呼。
辛殊憤怒難休,雙掌重重一拍,桌子為之震晃!澳氵有臉喊我?!瞧你干了什么好事?人不救,居然救了一只貍貓,判官拘了辜家大少的魂魄,送進(jìn)奈何橋之后,才發(fā)覺他在陽世的肉體未除,差點就讓閻羅砍了,丟進(jìn)油鍋下面,你知不知道……”
“你想說什么,我都知道,不是不讓你罵,此刻最重要的是要你幫我一個忙!
辛殊瞪大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救那只貍……”
“辜靈譽,我要救的人是辜靈譽!彼难凵駡远ㄈ衾予F刻痕,告訴自己,也告訴辛老爹,她要救的是一個人。
“你……”
“原先的辜家大少已經(jīng)重新投胎,不復(fù)存在,如今躺在辜家榻上的人是辜靈譽,我認(rèn)識的那個辜靈譽!
“酸酸,你當(dāng)真著了他的道,一只貍妖啊……”
辛芙兒抿動嘴唇,露出淺笑,眺望破曉的眸子若一面澄湖,憂傷如秋水。“是,我是著了他的道,如果不是我,他不會背叛尹宸秋,也許尹宸秋真會幫他找到一具完好的肉身,助他成人,便不會弄成現(xiàn)在這樣子。”
辛殊冷哼,“別傻了,背離本門宗旨,淪入滿足私欲的人,是不可能會善待靈界之物,一旦利用完,便視如眼中釘,必定是除之而后快,還提什么幫助?”
“我聽從老爹的話,一直都在替天行道,成天收拾惡鬼,不然就是清理門戶,遵守你生前說的,不管陰間還是陽界,除非麻煩上身,否則千萬別多管閑事,你說的道理,我明白也銘記在心!蓖低悼パ劢堑臐窈郏銎鹄w秀的下巴,揚起眉頭,“現(xiàn)在我不管陰間如何,陽間什么樣,替天行道也好,收拾門戶也行,我都要要回他的元神。”
“說得很動聽,不過……”辛殊雙手交抱胸前,橫睞著她,收斂僵笑,“休想我?guī)湍。?br />
“老爹!”
“你老爹我生前是傳承茅山正統(tǒng)道術(shù)的道人,很威風(fēng)沒錯,可死后論及在世功勞,卻是過多于功,要不是時常替判官追捕惡鬼,才撈得小小鬼差來當(dāng),我早說過,一旦下了陰間,我便不再插手陽間的事,就算是我老辛的親生女兒也一樣!
辛芙兒一臉難以置信,“你……你算哪門子的老爹?!”
“今非昔比,宸秋已經(jīng)不再是你以前的小師兄,以他現(xiàn)在的功力,你絕對斗不贏他,我也不贊同你和他對上!
“你瘋了嗎?”父女一個樣,辛芙兒學(xué)他拍桌蹬椅腳,大氣一抽,險些撲熄燭火,有一剎那,辛老爹的臉差點糊掉。
“欸,你別這么大口氣,好不容易上來一趟,你應(yīng)該不想我這么早下去吧!”辛殊低聲抱怨。
“他騙了我們這么多年,害我一直以為他會回來幫我重振師門,傻傻的苦等,結(jié)果他卻在昆侖山干盡傷天害理的事,更可笑的是,他居然是出自我們辛家的門徒,你這個做師父的難道不惱?”一向視黑茅如仇人的老爹居然勸她別和尹宸秋斗上,真是可笑,擺明了故意阻撓她討回元神。
辛殊朝女兒翻個白眼,“惱是惱,可我不像你,為了某人徹底失去理智,你現(xiàn)在這模樣根本不可能心平氣和的尋求解決之道,簡直是去送死……”
“就算會死,我也要斗!
“瞧,你這樣子根本無濟于事,先冷靜下來,等待時機……”
“等?!”辛芙兒瞪大雙眸,“你要我等到什么時候?等到他把辜靈譽的元神納為己有之后?等到他把我們白茅道術(shù)的聲望都丟進(jìn)糞坑洗臭之后?還是等到你女兒發(fā)蒼蒼、齒搖搖,成了孤僻老道姑之后?”
“酸酸,你真的喜歡上那只……”
“辜靈譽!彼伦∷捏@呼,緊蹙秀眉,嚴(yán)厲的指正,“你弄清楚了,之前他是貍貓沒錯,現(xiàn)在他是辜靈譽,不是貍,不是畜生……”
“畜生是你說的,我可沒說!毙潦獠煌郧濉
辛芙兒兩眼朝上一翻,怒氣頓時消失,“反正我不許你再那樣稱呼他!
“隨你想怎么喊,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我不會幫你。”
“當(dāng)真不幫?”
“不幫!毙潦鈭詻Q的搖頭。
“就算我跪下來求你,也不肯幫?”她長這么大,除了拜自己的老爹為師那次曾經(jīng)跪過,記憶中,還真不曾跪求過老爹。
辛殊大笑三聲,“省省力氣,苦肉計對我沒用。況且,地府有令,除了黑白無常因為拘魂之便,在合情合理的范疇里能插手陽間事,放眼整座地府,甚至是判官都不能擅管,何況是區(qū)區(qū)一個小鬼差!
“誰不知道你根本是怕事,想閑著發(fā)涼,才故意挑鬼差來做,單憑你生前的威望,怎么可能……”
“欸,有些話還是別說破比較好!毙潦獯驍嗨膰Z叨,覷了眼窗外漸明的天色,眼色略沉!疤炀涂炝亮,近來世道衰微,陰間也跟著不大安寧,臭小子來到京師之后,靈界氣氛緊張,絕不能小看他的能耐。”
“所以你是鐵了心不幫?”這句是從她牙縫中擠出來的,又硬又澀。
“老實告訴你,不是不幫,而是不能幫,辜靈譽的肉身未化一事,判官耿耿于懷,如果能乘此機會將一切導(dǎo)回原狀,那又何嘗不是……欸,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瞥見辛芙兒紅腫未消的眼眶充盈濕霧,活了一輩子,死了這么久,還沒見過女兒如此傷心的辛殊嚇得跳腳。也幸好他早死了,否則以他的龐然噸位,這樣一蹬,整座茅屋都要震垮了。
“有這么一個‘死’沒良心的老爹,能不難過嗎?”辛芙兒恨恨的回道,搓抹濕透的臉頰。從老爹死后到現(xiàn)在,她還不曾這樣請托過他,自己的女兒有難,當(dāng)?shù)木尤淮蛩阋娝啦痪,真是有違天理。
想到辜靈譽神智迷失,僅存一息的躺在辜家,她的整顆心像腌入梅子壇里,由內(nèi)到外泛酸。
酸酸,酸酸……從他嘴里喊出來,一點也不覺得酸,反而是甜得膩齒,可他百喊不厭,終日繞在耳畔沖著她喊,酸酸,酸酸……
此際,她的心真的好酸、好酸哪!
“天是真的亮了,我得走了,你別哭。 卑谞T驀地滅了一盞,辛殊腰腹以下忽成模糊霧影,焦急的大喊:“酸酸,你聽我的話,千萬不要貿(mào)然和臭小子對上,你敵不過他的……酸酸!”
辛芙兒負(fù)氣的執(zhí)袖擦淚,鼓起腮幫子,吹熄另外兩盞衰微的火苗,登時,辛老爹一張錯愕的老臉隱沒于濃霧里,再不見形跡,隱約還能聽聞老爹粗嗄的嘶喊,要她別沖動,末了全化成一團煙霧,破風(fēng)散盡。
雞啼破曉,熔金炫陽刺破云層,射穿大地,曬不去籠罩簡陋茅屋的烏云。
辛芙兒呆坐流淚,憤惱的抓過白燭,用力折斷,暗暗發(fā)誓,再也不見無情無義的辛老爹。
受夠了那些陰間陽間不能越界混亂的規(guī)矩,判官犯的錯,憑什么要她失去辜靈譽來彌補?憑什么?憑什么?!
沒錯,既然那些臭黑茅能不顧因果輪回,犯下悖逆天道的諸多禍?zhǔn),取用一個已死之人的肉身又算得了什么?她不過是人間一個小道姑,又不是陰間鬼差,干嘛要替判官補過?對,她何必顧忌那么多?
管他陰陽戒律,管他天地倫理,去他的什么茅山道規(guī),去他的人間不可亂!
她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
冷冷的拭去最后一滴淚,她雙眸鎮(zhèn)定的眺望窗外的艷陽,掐握掌心,直至十道鮮紅指痕烙上掌肉,才逐一松放。
天若有情,亦當(dāng)成全她的心。
恭奉太上祖師爺這么多個年頭,她從沒起過半點私心之欲,而今,為了一個執(zhí)念,為了一個她想見的人,不得不舉劍迎戰(zhàn)。
辛芙兒俯身,拾起彎刀,掇起桃木,一片一片削去多余的部分,每下一刀,便刻上最重的執(zhí)著。
她瞇起濕了又干的雙眸,桃木劍汲取了每一顆自額頭滑至下頷墜落的汗珠,聚滿她堅定不移的意念,終于成了一把生來帶靈的桃木劍。
她舉起桃木劍向皇天,咬破指頭,在劍上寫下血咒,發(fā)下毒誓。
“從今日此時起,我辛芙兒誓誅尹宸秋,否則此生必不安寧,辜靈譽一日不起,我一日不休,辜靈譽若死,我辛芙兒棄道不從,茅山白道就此而廢,陰陽淪亂再不能平,我將逆天而行,下地府討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