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水煎包店,將雨衣掛在門邊掛鉤上。對于她的抵達,老人家們仍各自忙碌,一如兩年來。她感覺店內稍微寬敞了些,原本一些堆棧許久的雜物諸如舊柜子、不用的鍋具、各類贈品諸如手電筒雨傘保溫杯等已消失。
她照例將網購送達的日用品分門別類放好,檢查家中各類水電狀況,之后正準備幫忙包水煎包,老太太搖搖頭,開口說著:“我們收好輝平的東西了,你進去看看,有哪些你要的!
朋朋一愣,點點頭,緩緩走進屋內最里邊的小房間,打開燈,一間約兩坪多的小室在她眼前展開。
婚前她進來過幾次,房間只有單人床、書桌、書柜、實木衣櫥,就這樣。輝平需要用到的物品也早在新婚時就帶走了。
這間房間,個人色彩很淡——事實上,輝平身上幾乎沒有沾染物質色彩,從不著迷于什么、從不收集什么,讓人無法對他貼標簽,也不讓自己受役于物。
她坐在床沿,呼吸帶著些微霉味的空氣,原本受限于格局就已經昏暗,雨天一來更增添那潮濕氣息,在這樣的情況下,這房間還頗舒適,其實是神奇的。
床邊一角放著兩個紙箱,一個放衣服,一個放書籍,這些都沒有要留吧。書桌上放一個大鐵盒,大概是過年禮盒來著,她打開鐵盒查看,里面留存著歷年成績單、獎狀與照片。
認真負責、敦厚知禮。
看著導師評語欄那八個字,突然胸腔一緊,淚開始一滴滴滑下。
在老人家心中,輝平一直都是個好孩子吧。什么都可以不保留,唯獨這些能定義生命歷程的象征不能消失,所以將隨老人家南下定居一起打包帶走。
她抹去淚水,緩著氣息,慢慢翻看那些照片,大多是孩提時代到青少年時期的輝平。有些人拍照時笑起來很僵,所以照相時都不笑,輝平或許也是這樣的。她靜靜翻閱著,直到其中一張,輝平與一只黑狗的照片,讓她停住視線。
笑得很燦爛的輝平。
黑狗在舔他的臉,讓他露齒開懷而笑,笑得很燦爛,臥蠶上那顆痣也很清楚的輝平。
她傻了一陣,微微笑起,而后拿出手機,小心地調整角度翻拍照片。
將東西放好歸位、關好燈、合上門,走到前廳,中飯已煮好,老人家等著她開動,于是她坐在那大碗飯的專屬位子開始吃飯,并自匙麻婆豆腐拌著吃。
聽著車水馬龍,安靜用餐,她視線不由自主巡著四周;老人家準備的進度比她想象中的快,該清的東西陸續(xù)清了,除了營業(yè)用品,幾乎不留多余器具。
她抬眼看著兩位老人家吃東西的樣子,都六十多歲了,但身子骨很硬朗,也有種堅韌的氣質……
“朋朋,”老太太開口!爸笕沼闷凡挥迷儋I了,這些用完我們差不多也要搬了!
朋朋點點頭,眉頭微微蹙起。突然覺得,老人家這兩年來使喚她采買使喚得那么自然,彷佛是要她出席打卡似的,有點類似多年前輝平使喚她,把她當奴仆和助理一樣,看似奴役得理所當然,實則或許是——
“您好!”門外傳來極度客氣的聲音。
兩年來,這人坦然接受應負的法律責任,但彷佛心靈上從未舒坦過,所以每季一、兩次來訪,每次都帶上水果禮盒,但從未被這里的任何一人理睬——
朋朋啪地一聲放下碗筷,立起身看向來人。
搬了凳子請對方坐,自己也面對來客坐下,開口:“請說!
對方深深向朋朋鞠躬,也向兩位老人家致意。“對不起……也謝謝你,這一次愿意聽我道歉。我知道我不管做什么都無法彌補你們的失去,但我還是希望能好好地再次賠罪。對不起!
“就算我們不想聽,但一樣的話你講過很多次了。你真正想獲得的,是聽到我們說原諒吧?”
對方低下頭。
“恐怕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與原諒!
“……”
“但這是屬于我的課題,并不是你的。”
對方不解地抬起頭。
“這個事故,對你和我的意義不會一樣的,所以我的原諒只對你有意義,但對我并沒有。就如同你的愧疚與歉意,只有你自己得承受,與我毫不相干!睂Ψ窖劭舴杭t地看著朋朋。
“所以,請你自己去定義這個事故對你人生會有的影響,然后去過你的人生,往后要怎么填寫你的人生,你自己決定。”
來客無法言語,只是看著朋朋。
“請回吧!迸笈箝_口。
來客離去,朋朋看著永不停歇的喧囂車龍,顫抖的下唇慢慢地舒緩后,才轉頭看向后頭的兩位老人家。
剛才好一陣子,除了她與來客的言語,后頭的這桌,一直只有扒飯、喝湯的碗筷湯匙碰撞聲。
“來把飯吃完吧。”徐老先生說。
。
阿丑健檢后的回程路上,大雨落下。歐陽舜瞥了眼腕表,想到今天是周四,原本面無表情的臉閃過一絲猶豫,本想趁紅燈按下快捷鍵撥號,但綠燈亮起,他放棄。反正這兩年來的雨天夠多了,問的次數也夠多了,某人的回答都是她騎車就好,與貓協(xié)無關的接送她都刻意避免。
一起幫阿寬找那個詐騙女是例外的開始,難得車上沒有貓。
上次去追愛聯(lián)誼場子,她本堅持自行前往,但他表示會載阿寬,她是順便,又說在車上可以先討論對策,她看了阿寬一眼,才笑起,點點頭。
有種可悲的感覺,他居然需要利用阿寬。
兩年來很難正;,有時看她糾結閃避,他也只能跟著僵持。
他想起朋朋瞪大眼笑起的模樣,居然得靠阿寬才能這樣讓她笑起——
手機鈴響,他按下免持,喂了一聲應答。
“阿舜,你會進公司吧?”施有信的聲音傳來!坝袀客人我想轉給你!
“等一下就到。我也要準備簡報,得跟小組討論一下!
喵。
阿丑間歇喵著,歐陽舜告訴他要回家了。比起去程的歇斯底里,阿丑彷佛聽得懂“回家”的意思,回程偶爾安撫一下,就鎮(zhèn)定淡然許多。
“租這種進口車給你,結果都是用來載貓,”電話另一端傳來低笑聲!懊髂觊_始,可以租國產車就好嗎?還是得利卡?”“那就另請高明。”
施有信笑出聲!八懔,當初挖角你幫忙,被你獅子大開口,我重傷到現在還沒復原,比起來,租車只是皮肉傷而已!
歐陽舜沒應聲。他很少回應無意義的抱怨與碎念,更何況獅子大開口那部分不是事實。
“對了,跟你說一聲,這周六我沒有要去打球,小陸那一掛有個派對,說是會請一些小模、宅男女神,我要去見識見識!
歐陽舜看著外面的天空,雨大概會持續(xù)到周末吧,習慣性的周六河濱打球于不成隊,有時他就自己去打擊練習場,沒差。
“你沒進一步問派對細節(jié),我就當你一樣沒興趣,對吧?”
“嗯!
“算了,反正這種地方總是不欠男人只缺女人,跟婚友社和聯(lián)誼一樣!睔W陽舜謹慎變換車道打方向燈準備右轉。
“阿舜,”施有信頓了一下,彷佛嘆息。“朋朋還沒走出來嗎?”
歐陽舜只瞥了手機一眼,打算伸指結束通話。
“不累嗎?”好友這樣問著。
放慢速度轉入巷口,他回了句:“我要進停車場了!北銙鞌嚯娫。
停好車,他無視阿丑叫著,靜靜坐了一陣。
身體的疲倦可以被察覺,心靈疲累的狀態(tài)卻難以量化,不是當事人,感同身受程度有限,但這兩年來,歐陽舜發(fā)現,陪著一起經歷、一起糾結,那心頭纏繞的郁悶集成化不開的結,或許已接近臨界。
他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她。
但比起累,歐陽舜更害怕的是,這次若她求援,他不是被需要的那個人。
推開米咪大門,耳邊傳來沉穩(wěn)渾厚的敲擊聲,朋朋抬眼看著木鈴,心里微微悸動,望向屋里,燕屏和阿寬對她一笑后,又專注手邊事項,她聽到小貓叫聲又看到紙箱,八成又有人丟包奶貓。
“朋朋,今天收到奶貓快遞五只,我們送到對面檢查過了,每只都頭好壯壯,幸好黃喵還有奶,他也應該樂意當奶媽!毖嗥恋穆曇艟哂邪矒岬牧α俊
朋朋淺淺笑起,點著頭,踏進玉緣辦公室開始查看月底結賬數據。
這個月又要透支了,賬面不是負的,在于欠對面獸醫(yī)院的醫(yī)療費還沒結,這樣長年累月的舊帳才清新帳又生,持續(xù)滾出的利息別名為人情債,其實比真的利息還讓人有壓力。
幾次阿水伯和歐陽舜暗示可以大筆捐款,但她總是謝絕。
這是長期的志業(yè),不是應急一次了事,如果她沒能耐做下去,代表這已超過她的能力;人應該要懂得自己的極限,不論是人生中的哪一面向。
更何況,她不能、也不該讓周遭所有人一起陪她這樣勞心勞力又無私填坑。
她原本想做的事情很簡單。就近救援、TNR街貓,一邊經營玉緣一邊為流浪
貓做些什么。事故之后,她無限制地收貓,毫無節(jié)制地擴展救援范圍,只希望把所有的空檔填得滿滿的、精力都榨得光光的……但是否已擴張到超出能力,變成不自量力的救援動物來充填自己的心靈缺憾?
看著數字,她嘆了口氣,想著該把這里出租,而去租郊區(qū)的空間,這樣或許可以有額外的收入,否則光靠玉緣的營業(yè)額是沒辦法支撐下去的——
“喂!你們這些愛貓的人!你們收養(yǎng)這么多貓咪,有沒有想到鄰居的安寧?”男性大嗓門的嚷嚷伴隨木鈴傳來,三只原本在客廳的貓咪飛快地竄入玉緣辦公室。
“先生,請問您有什么事嗎?”燕屏客氣問著。
“我說啊,你們很有愛心,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別人?貓咪這么多,半夜很吵一直亂叫,吵得別人都不能睡覺,你們有沒有公德心!”
朋朋走出,看到一個男人塊頭頗大,講話很用力手勢也很多,難怪貓咪會逃竄躲避。
“先生,不好意思,請問你所謂的半夜很吵,是什么意思呢?”朋朋問。
“什么什么意思!很吵就是一直亂叫,喵喵喵凹這樣亂叫!”
男人手勢愈大愈顯激動,原本在二樓打掃的徐尹寬被引下來,看到狀況,有點愣住,想要靠近加入勸阻的行列,朋朋見狀,只微微揮了揮原本落在身側的左手,阻止阿寬躁進。
“所以是持續(xù)地一直喵嗎?”
“他媽的當然是一直喵。≈贿饕宦暷阋詾槲沂巧窠洸∵上門來理論嗎?!你以為我吃飽沒事干哦?!”
“不好意思,先生,我們只是要問清楚狀況,才可進一步厘清——”燕屏開口想安撫對方。
“厘清三小啦!以為我亂講話哦?你們可以去問問看別的鄰居啦,不要以為你們救貓救狗很有愛心,就可以都不用顧到別人……”
看著對方激動的臉,這張陌生的臉,想起前一陣子看到搬進搬出,應該是新鄰居吧?
朋朋突然覺得,這世界上好多事情,就像薛西佛斯的石頭、愚公的山,再怎么努力與用心,到頭來可能都是徒勞無功。
這幾年打好的鄰里關系,隨著來來去去的遷入遷出,需要的溝通與協(xié)調總要一遍-遍地從頭來過。
她想擠出類似以往幽默風趣又友善的話語,卻是怎么也說不出口,胸腔只充塞滿滿的挫敗與疲累。
“你說的很吵,大概是幾點的時候呢?”朋朋問!鞍胍箖牲c多啊,這樣要怎么睡覺!現在是要證據以免我亂講話——”
“啊喲!這位先生,大家好厝邊,有話好好講,不要那么激動這么大聲。”
阿水伯的聲音自門口傳來。“我們這邊的貓咪喔,都嘛結扎了,喀嚓喀嚓掉了啦,所以不會亂亂叫啦。不過不曉得是不是半夜肚子餓了,等一下我們看看監(jiān)視器,確認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形……”
朋朋只是點頭就轉身,看到阿寬緊握手機猶豫著,她勉強笑了笑,算是安撫,留下跟鄰居勸說的阿水伯,以及燕屏和阿寬,便自行進入玉緣辦公室。
“先生,我們先了解一下狀況,有什么我們這邊要改善的,一定會做好做對,你這邊也好好放開心胸、好好休息。人嘛,心情好運勢就會好,運勢好就都;切順順利利,發(fā)票隨便都中獎、停車怎樣都有格、點菜都是最先來……”
鄰居帶著滿滿的運勢祝福離開,燕屏很快拍著老人家的肩!鞍⑺!都把朋朋的臺詞學會了!”
朋朋在辦公室看監(jiān)視器錄像畫面查找著,自昨天的段落開始快轉,瞬間頓在歐陽舜于二樓巡視的畫面。她將播放速度調回正常,看他抓起每只貓檢查眼睛耳朵、又抱著撫摸一番,甚至對小乳牛特別照顧,還握起貓咪肉球,狀似按摩貓掌……
這些監(jiān)視器自從舜贊助安裝后,她沒什么時間查看,也沒有必要,反正都是他幫忙設定好的,就當安全的保險。
她呆呆看著舜掛著淺笑,輕輕撫摸已在米咪兩年的三腳乳牛貓……原來私底下跟貓相處的舜,比和她獨處時還要放松自然,明明曾經很討厭貓咪的人……
而后,舜輕巧放下貓咪,仰起頭,感覺似乎嘆著,那神情甚至有些疲憊。
她定格畫面,傻了一陣。
舜選用的監(jiān)視器,分辨率好到嚇人,讓他那樣疲憊的神色,就彷佛親現在她眼前,讓她感覺呼吸有些困難。
舜……也累了吧?
她嘆息,繼續(xù)快轉畫面,約莫兩點前后的時段放慢快轉速度,米咪大部分的貓咪都在睡覺,偶爾起身的,也都是喝水、吃飯、上廁所。
她關閉屏幕,走出玉緣走出米咪,到左鄰右舍閑聊加上八卦一番,總算探到附近某一住戶養(yǎng)的貓發(fā)情了,昨天半夜的確吵鬧得緊,而鄰人沒多查明,便把這吵鬧歸咎于目標最顯著的米咪街貓協(xié)會。
走回大門,看阿寬又熱心問著大家喝飮料事宜,朋朋突然覺得,比起阿水伯、燕屏、阿寬的犠牲奉獻,她反而是最虛偽的吧,做著自己已經覺得疲憊不堪、不大想做的事情了——
“朋朋,舜請喝飮料喔,剩你還沒點而已喔!卑掃B忙問著。
話才問完,隨著大門開啟、木鈴響起,甜橙香飄進,大伙一起抬頭看,是舒佳麗帶著手提袋,活力十足地走進來。
“有飮料嗎?我也要點!”跟大家很熟似的。
“可是——”阿寬看朋朋,大概擔心請客的人不在,不想慷他人之慨。
朋朋勉強笑了下!鞍盐业姆蓊~給小阿姨吧!
舒佳麗還帶來知名飯店的蛋糕請客,大家興高采烈享用著。朋朋看提袋,發(fā)現是那間連舜都會嫌貴的面包店。
傍晚,朋朋忙著和愛心媽媽了解近期各區(qū)域貓咪動態(tài),瞥見舜進門,以及小阿姨熱烈的招呼,不禁微微分神。
小阿姨遞上蛋糕,舜沒什么表情,盯著對方拿叉子的手,搖了搖頭,客氣地拒絕著。
兩年來,舜仍是那種不喜歡和人互動的個性,招呼愛媽、接洽來電詢問,不是他會想要主動嘗試的,所以也常常換班直接就上樓顧貓。
“朋朋,你幫我問問歐陽啦!毙“⒁贪僬鄄粨希R走前還叮嚀一句。
朋朋只是隨便應著,送走對方后,想到稍早看到的監(jiān)視器畫面,走上樓。
舜,一樣抱著三腳貓小乳牛,幫小乳牛拉拉后腳伸展。
她迎向他的目光,微微笑著,而后坐到他旁邊。兩張靠著墻面的藤椅,平常都是貓咪亂躺亂抓的。
她沉默著,他也不出聲,偶爾傳來其他貓只零星的想要引起注意的喵叫。
“你要講什么?”他還是問了。
她發(fā)現這兩年來,都是他主動打破沉默。舜講的話有時跟他的臭臉一樣,彷佛難以親近,但相處久了就知道,他這人,如果他不想理會,他可以沉默冷戰(zhàn)直至世界末日,所以他愿意開口已是在意的一種。
“你……要不要,跟小阿姨吃吃飯什么的?試試看……”
這問句讓二樓瞬間彌漫恐怖的沉默,她一定是說出史上最愚蠢的話了。
他原本拉著貓腿的手僵住,而小乳牛也就因此扭動身體想要逃脫,但他似乎沒有注意。
他的注意力,或許都在別的地方吧,他轉頭盯著她!霸囋嚳矗俊彼麊。
他嗓音在她耳里聽來,感覺苦澀。
果然是最愚蠢的話……朋朋想著。
喵。
回應小乳牛的抗議,他俯下身,讓小乳牛兩只前肢著地,確保他用負擔最小的方式站穩(wěn)才放下他,而后靠回椅背,目視小乳牛慢慢走開。
“我很久前曾做過實驗,”他的聲音傳來,聽來遙遠無比!暗Y果我完全不喜歡。”
朋朋低下頭,無法言語。
“還有,我不是你的會員,不需要你的媒合服務。”
歐陽舜語氣毫無感情,而后起身,緩慢地踏步下樓,讓她獨自面對二樓廣大的空間與貓群的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