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傳來她溫雅的嗓音,拉回鐘雅倫陰郁的思緒。
他身子一僵,伸手抓來毛巾,擦了擦臉,掛回架上,然后轉(zhuǎn)身,扶著浴室墻面上的把手,緩緩前進。
這扶手,是她請工人來安裝的,她說浴室地板濕滑,容易滑倒,叮嚀他特別注意。
“我請人做的是活動式的把手,等你眼睛恢復了,隨時可以請人再來拆掉,不會妨礙美觀的!笨赡軗乃桓吲d,她還特地聲明。
她以為連自己的外貌都看不見的他,還會在乎家里的裝潢是否美觀嗎?
鐘雅倫嘲諷地勾唇,一面走,一面在心中計算距離。
從浴室到臥房門口,要走十五步,到了門口右轉(zhuǎn),首先經(jīng)過書房,然后是視聽娛樂室,再走十步左右,便抵達餐廳。
餐桌是四方形的,她在四個犀利的角落都安上了軟墊,防止桌角撞傷他。
她走過來,想替他拉開餐椅,他微一擰眉。
“我自己來!彼芙^她的幫忙,摸索著扣住椅背,向后拉開,小心翼翼地坐下。
她安靜地瞧著他,一聲不吭,但他仿彿能在腦海里看見她正淺淺笑著,而那勾勒著滿意的笑容令他又是尷尬,又是冒火。
“你在笑嗎?”他粗魯?shù)貨_口而出。
“什么?”她一愣,似乎沒料到他會這樣問。
“你有沒有笑?”他堅持要一個答案。
“我……沒有啊!
沒有就好。他憤然尋思。如果她膽敢露出那種母親似的慈藹溫婉的笑容,他保證會當場砍了她。
就連他親生母親,也不曾對他展露過那樣的笑容——她憑什么?
他冷哼一聲。“今天吃什么?”
“今天吃海鮮粥!彼谒麑γ妫曊{(diào)是一貫的平和。“我把蛤蜊跟蝦子的殼都剝開了,你可以放心吃;還有粥上面淋了蛋黃,是半生的,你面前還有一碟牛奶饅頭,右手邊有一杯現(xiàn)榨柳橙汁,我也煮了咖啡,如果想喝,我待會兒再幫你倒。”
她將餐點的內(nèi)容及擺設的位置,說得清清楚楚。
這已經(jīng)是每頓飯前的習慣了,她會鉅細靡遺地告訴他今天做了些什么菜,配料是什么,調(diào)味如何,用餐期間,她也會細心地觀察每一道料理合不合他的口味,作為下次改善的依據(jù)。
她是個好看護,也是個好廚師,最奇妙的是,她做的菜味道很接近他年少時最喜歡的那位廚娘。
那個總在他情緒低落時,偷偷為他送上一壺茶與點心的善良廚娘。
“海鮮粥有些燙,你吃的時候小心點!彼崧暥凇
她真把他當成小孩子嗎?連吃個粥都會燙到舌頭?
他沒好氣地撇唇,左手穩(wěn)穩(wěn)地扶住碗,右手握住湯匙,先嘗了一口,愕然愣住。
“怎么了?”她察覺他表情奇特。
“這味道……”跟那個廚娘的手藝真的好像!他猶豫地蹙眉。
“不好吃嗎?”她有些擔憂。
他一窒,搖頭。
很好吃,完全是他最懷念的口味,他記得少年時候最愛吃的便是那個廚娘親手調(diào)理的海鮮粥。
握著湯匙的手微顫,他深吸口氣,硬生生排除胸臆一股淡淡的悵惘,低下頭,一口接一口吃著。
為了不浪費一分一秒,他進食的速度一向飛快,沒兩分鐘,便吃了大半碗,看得恩彤目瞪口呆。
“你在趕什么?”
“什么?”他不解地抬頭。
“吃東西的時候,最好是細嚼慢咽,消化才會好,你這樣很容易弄傷腸胃!彼p聲低語。
她又要開始說教了嗎?鐘雅倫擰眉。
“今天天氣很不錯,外頭陽光很燦爛,天空很藍,可是溫度不會熱,涼涼的,很舒服。”
她怎么忽然談起天氣來了?他不明白她的用意。
“現(xiàn)在才七點多,你又不急著去哪里,沒有人催促你做任何事,為什么不閑下來,慢慢地吃早餐,享受這個清新的早晨呢?”
他懂了,她談論天氣是為了嘲弄他。
他重重放下湯匙!坝性捴闭f,不用拐彎抹角的!
“啊?”她愣住。
“你是在笑我無事忙吧?”他語氣冰冷!懊髅餮劬ο沽耍槐毓ぷ饕膊槐厣习,所有事都做不來,所有事也都不需要我來做,何必還顯得急急忙忙的?你是在笑我無聊吧?”
“我沒……嘲笑你的意思!彼迫粐@息!拔抑皇怯X得你把自己逼得太緊了!
“喔?”
“你從小到大,一定很少有閑下來的時候吧?小時候忙念書,長大了忙工作,你的生活總是像顆陀螺轉(zhuǎn)不停。”清柔的嗓音投入他耳里,蕩開圈圈漣漪!艾F(xiàn)在難得閑下來,可以悠哉地放個長假,你不覺得應該感謝上天嗎?”
“什么?”他怒發(fā)沖冠——如果他頭上那幾根毛也能算是發(fā)的話。“你的意思是我該感謝老天讓我失明?”
“我只是說,你不一定要把這件事看得那么悲觀,就當你偷到一段長假,不是也不錯嗎?”
所以她現(xiàn)在開始對他上起“人生哲學”課了。
很好!鐘雅倫似笑非笑地凜唇;蛟S他不該單純只把她當看護,太小看人家了,她說不定還是個領有執(zhí)照的心靈導師呢。
“對不起,我是不是說太多了?”她敏感地看出他的不悅。
“你的確說太多了!彼薄耙暋彼@一刻他真的很恨自己看不見這女人的臉——這么多管閑事的女人到底是長什么樣?
他很好奇。
他約會過不少女人,但即便是人人稱贊的天仙美女,落入他眼里,也常覺得乏善可陳。
除了與生俱來的生理欲望以外,他從不認為女人這種生物有任何值得欣賞或探究之處,而她,竟能令他破例。
算她厲害。
“你叫什么名字?”之前他只知道她的姓,連名字都不想多問。
“我……姓白。”她囁嚅。
“我知道你姓白。”他略微不耐!拔沂菃柲愕拿帧!
“……恩彤。”
“恩彤?”
“恩惠的恩,彤是紅色的意思。”
“白恩彤!彼捉。“挺好聽的!
“是嗎?”她聽起來很高興。
只因為他稱贊她名字好聽嗎?
鐘雅倫訝異地揚眉,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女人愈來愈有興趣了,她有時候侃侃而談,頗有見解,有時候又像個容易害羞的小姑娘,總是動不動就道歉。
“你可以直接叫我……恩彤。”
是他的錯覺嗎?為什么他覺得她似乎有些喘不過氣?
“聽著,恩彤——”
“。 彼@呼一聲。
“又怎么了?”
“沒有,我只是……我沒想到你真的會叫我……”嗓音逐漸細微,到后來,簡直像病弱的貓咪喵喵叫。
她這算是什么反應?簡直像個害相思病的小姑娘!
鐘雅倫譏誚地扯唇,但不知怎地,胸口那把焦躁的火苗卻滅了,心臟莫名地鼓動著。
該死!他在動搖什么?
鐘雅倫強壓下胸口的躁動,板起臉!澳憬o我聽清楚,白恩彤,你只是我的看護,不是我的管家婆,該管的就管,不該說的就一句也別多說,懂嗎?”
“是,我懂!彼槒牡貞
就這樣?她不反駁嗎?
他啞然無語,頓時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失望——不,他當然不是失望,只是意外而已,他原以為她會堅持繼續(xù)灌輸給他那些大道理。
“吃完飯后,你想做什么?”
正當他思緒陰晴不定時,她忽然輕輕揚聲。
他愣住。
“今天天氣真的很不錯,我們出去散散步好嗎?”她柔聲提議!岸嗪粑迈r空氣,對你身體健康有益,心情也會開朗一些!
“你在暗示我心情不好嗎?”他氣惱地咬牙。“我剛不是說了嗎?不該你管的事,就別多說一句!”她不是說她聽懂了嗎?
“我知道。”她小小聲地說。“可是今天天氣真的很好……”
他驀地進出一聲哧笑。
她呆了!澳銊倓偂遣皇窃谛Γ俊
“我沒有!”他粗聲咆哮,以一張如惡鬼般的表情掩飾自己的狼狽——他是真的笑了,在不經(jīng)意間,在他措手不及的時候。
因為這個可惡的女人,竟然不著痕跡地觸動了他的心弦。
而他死也不會承認。